文/陸 昕 圖/全景視拓
北 京 話
文/陸 昕 圖/全景視拓
北京話里,有許多詞語帶著濃郁的地方色彩。比如人們最起碼的生活條件是衣食,北京人的詞匯里就特愛拿這兩樣說事。
先說衣。不管衣衫多么襤褸,哪怕蓬頭、赤腳、光膀子,有一樣?xùn)|西不能沒有,那就是褲子。因此,北京人說話就愛拿褲子作比喻,說兩人交情好,就說是“脫了褲子說話的朋友”,或反過來,是“光屁股長大的朋友”;若說“窮得就差賣褲子”,是比喻自己實在窮得沒辦法。只要沒賣了褲子,就要干下去,表示做某事決心之大;脫了褲子說話,表示話里沒假;腦袋拴在褲帶上,表示做事敢冒風(fēng)險、生死不計。
再說吃。“民以食為天,兵無糧自亂。”吃是頭等大事。別人請自己吃叫“有飯局”,跟著別人吃叫“吃蹭兒”,吃剩菜叫“吃剩兒”,找不到工作叫“沒飯轍”,找工作叫“找飯碗”,端上鐵飯碗叫“吃皇糧”,吃積蓄叫“吃老本兒”,吃父母的叫“吃老家兒”,吃女人的叫“吃軟飯”,吃別人的叫“吃白食兒”,沒本事的人叫“飯桶”,辦事不靈的人叫“酒囊飯袋”,沒德行的人叫“吃仨揣倆”,腦袋俗稱“吃飯家伙”。
小時候有個風(fēng)俗我印象很深,那就是不管是否到飯點兒,胡同里,街坊一見面,差不多都要問上一句:“吃了嗎?”對方也總是說:“謝謝您,吃了?!蓖獾厝司筒幻靼祝本┤嗽趺催@么愛吃?一天吃多少頓飯?其實北京人吃飯?zhí)匾?guī)律,一天就三頓,而且準時準點。還記得黃昏時,家家院里擺開爐子生火做飯,炊煙伴著暮色在胡同中彌漫,菜香混著飯香在院子里飄蕩,大人孩子圍坐在一起,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北京人用吃飯來打招呼,實際是對安定無憂生活的向往。一家人團團圓圓聚到一塊兒,有菜、有肉、有米、有面地吃上一頓,并不容易。漢代《古詩十九首》中“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兩句,“加餐飯”,即要對方多保重。舊時老文化人寫信,信末常寫“加餐”一語,意即“保重”。可見從古到今,吃上飯是多么重要、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今天的人們要吃好,過去的人們要吃飽,所以,“吃了沒有”也就成了問候語。
假如生活好了,衣食無憂,手里多多少少有點閑錢,就會有另一個字眼擠進北京的語匯:玩兒。北京人搞收藏,一般不說藏什么什么,而愛說玩什么什么,因為這“玩兒”字里頭,透著“爺”的份兒和做派,和老北京人的好面子特般配。
而“玩兒”,也不僅僅是玩物件兒。北京話里,它還有另一層意義,比如對方為人不誠懇,叫“玩兒心眼兒”;做事不實在,叫“玩兒花活”;給人下套兒,叫“玩兒陰的”;被對方騙了一回,叫“被人玩兒了一道”;對方玩兒人手段高明,叫“玩兒得你團團轉(zhuǎn)”;對方手段不高明,讓自己一下看穿,叫“玩兒你大爺哪”!做事情認真負責(zé),叫“肯玩兒活”;反之,則稱“不玩兒活”??傊?,北京話里,這個“玩”字兒,變化多端,但我總覺得,它的旁邊伴著“爺”的影子。
北京人還愛說“玩意兒”,意思指有技藝,在歌舞、說唱、雜技等方面有所擅長。如“有玩意兒”、“會玩意兒”、“玩意兒真好”、“來個玩意兒”,由此又指“玩具”。比如送別人家孩子一個玩具,常說“這個小玩意兒”。同時,“玩意兒”又指人,而且是貶義。比如對方做人不地道,就說:“什么玩意兒!”“真不是玩意兒!”
字發(fā)什么音,也常代表不同的意義。比如兒子、孫子、小子,一般情況下念,沒問題??杉偃绨选白印蹦畛伞皕èi”音,就是與對方對罵時的叫板,“兒子(zèi)”、“孫子(zèi)”、“小子(zèi)”。將老頭子、老婆子的“子”念“zèi”音,有調(diào)笑親熱的意思??伞袄献印钡摹白印本筒荒馨l(fā)“zèi”音,否則就變成了“老賊”(諧音)。
再如“得嘞”、“別價”、“自介(音jie)個兒”、“哩咯嚨”、“京片子”這些市井語,放在文化人的語言里對應(yīng)著,就說“好”、“別客氣”、“自己”、“騙人”、“北京話”。街市上幾個朋友約著去喝酒,一說就是:“想這口兒啦!”有文化的人要約著去喝酒,稱為“小酌”。北京小家碧玉的女孩子虛張聲勢時,愛說:“哎喲喂!”大家閨秀不會說這話。男女相戀,在“太太的客廳”中,可能要“接吻”;而在平民的院落里,就要說“親嘴兒”了。
這些構(gòu)成了北京語言中的雅俗互動。雅不說明高貴,俗不說明低賤,一個社會里,雅俗就這樣互為補充,豐富著我們的語言和生活,使得老北京人的生活和語言更具魅力。
我和啟功先生較熟,很喜歡聽他老人家聊天。他是旗人,說話京腔京調(diào),聽上去很親切。他又是語言學(xué)家,常對我有所教導(dǎo)。他為人幽默詼諧又犀利尖銳?;叵氘斈?,有意思的事兒挺多,隨記兩則。
一是有一回有個人告訴啟功,說某某人這幾年大大地發(fā)了一筆財。大概此人發(fā)的是橫財,啟功并不以為然,于是接過話茬兒說:“他是發(fā)了,他大發(fā)(念輕聲,音fa)了!”又一回,有個人來說某某人的學(xué)問如何好、如何棒。但啟功認為此人不學(xué)無術(shù),便接過說:“他是棒,他是棒槌??!”
說來好笑,我在學(xué)校開了一門傳統(tǒng)文化課,上了幾次后,有些外地學(xué)生過來問:“老師,您知道我們?yōu)槭裁催x您的課嗎?除了您講得有意思,我們還特喜歡您那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和做派?!焙蛯W(xué)生們聊起來,我感慨地說:“現(xiàn)在城里的北京人已不多見,一是所剩無幾,二是都被遷到五環(huán)以外了,不過這也是大勢所趨,沒辦法。”他們卻認真地說:“老北京人是北京的一道風(fēng)景,北京不能沒有老北京人。我們當初往這兒考,還就是想看看這道風(fēng)景呢!”
這倒啟發(fā)了我。其實,文化的傳承,并不僅僅是那些文字的記錄和留存的遺址,活著的人才真正傳承著它的血脈??扇藗儺吘挂湃?,我們的子子孫孫還能有多少人喜歡、熟悉這些言語?當我知道,仍然有一些人愿意看這些、聽這些、欣賞這些時,我也就足以欣慰了。
(厲 勝摘自《書摘》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