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堯
(安徽師范大學 安徽蕪湖 241000)
自“五胡亂華”以來,北方名門大族紛紛南渡,在南方建立政權。相對于同時期的北方,南方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較為發(fā)達,封建史學進一步發(fā)展。在這一時期,對當時敏感的民族問題,南朝的史學有著明顯得反映。
南朝前期主要是指劉宋一朝,這一時期北方的北魏與南朝劉宋蕭齊戰(zhàn)爭不斷,況北魏入主中原不久,還沒有形成“胡漢一體”的情況,南朝士人對北方人士充滿了蔑視,“自晉、宋以后,經(jīng)絓在魏境江、淮以北,南人皆謂為虜,于時以賞俘貿(mào)酒者,一人裁得一醉。”[1]自然,在這一階段史學反映的民族史觀大體上還保留著傳統(tǒng)的“內(nèi)華夏而外夷狄”的史學觀,但增加了民族交往,友好共處的內(nèi)容。在這一時期主要的代表以范曄及其代表作《后漢書》為主。范曄,字蔚宗,南朝宋順陽人,生于晉安帝隆安二年(398)年,死于宋元嘉二十二年(445)年。[2]可以說,范曄生活在北魏和劉宋建立的早期時代,這一期間北魏與劉宋的戰(zhàn)爭總體上還具有民族戰(zhàn)爭的性質(zhì),這對其寫作《后漢書》不能不說有很大的影響。
《后漢書》在書的末尾一共有《東夷傳》、《南蠻西南夷傳》、《西羌傳》、《西域傳》、《南匈奴傳》、《烏桓鮮卑傳》、等六個少數(shù)民族列傳,和西漢司馬遷的巨著《史記》相比,其中對于少數(shù)民族的記載內(nèi)容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如在《史記》中有四個少數(shù)民族列傳,而《后漢書》共有六個少數(shù)民族列傳,篇幅數(shù)量有了大幅度的增加;即使從相同篇幅來看,字數(shù)也有較大的增加,我們以西南夷少數(shù)民族列傳為例。在 《史記·西南夷列傳》中有1300余字,《漢書﹒西南夷傳》有2300余字,而《后漢書﹒西南夷傳》則有4400余字,這充分反映了較之前代,[1]范曄對于少數(shù)民族的重視程度有了明顯的提高。同時也說明了,在當時南北朝雙方嚴重對立,北中國地區(qū)遍布胡族的情況下,南朝政權的生存壓力很大,史家希望通過提高關于漢與少數(shù)民族的記載,來達到“以古鑒今”的目的。
范曄自己也承認說:“自中興以后,四夷來賓,雖時有乖釁,而使驛不絕,故國俗風土,可得略記”。[3]正是在東漢時期開始北方拉開了“五胡”開始南下的序幕,考慮到當時胡族南壓胡強漢弱的情況,范曄對少數(shù)民族的重視可謂是用心良苦。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威廉.麥克高希也曾指出﹕“游牧的蠻族侵入中國北方,并在那里建立王國,秦族人的一支在南部中國重建東秦王朝。先后有五個朝代統(tǒng)治中國南方包括越南的北部,抗擊北方蠻族的進攻”。[4]因此,反思西晉亡于胡族的教訓,總結歷史上的民族斗爭經(jīng)驗,也在書中有比較多的描述。比如說在《后漢書》中范曄認為將少數(shù)民族“斥遠中華”,這和西晉時期江統(tǒng)的《徙戎論》表現(xiàn)的思想系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如在《后漢書·西羌列傳中》,總結兩漢以來胡興漢衰時寫道:“羌雖外患,時深內(nèi)疾,若攻之不根,是養(yǎng)疾疴于心腹也。惜哉寇敵略定矣,而漢祚亦衰焉。嗚呼:昔先王疆理九土,判別畿荒,知夷貊殊性,難以道御,故斥遠諸華,薄其貢職,唯與辭要而已?!盵3]劉宋建國早期,宋武帝劉裕幾次率兵北伐,雖在前期取得了一些勝利,但隨后在北方連敗于游牧民族的騎兵,取得的北伐成果得而復失。宋文帝為了建立“不世之功”傾劉宋全國之力發(fā)動的元嘉北伐更是虎頭蛇尾,在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率領的拓跋騎兵的兇狠打擊下,連作為戰(zhàn)略緩沖的江淮地區(qū)也被北魏攻占,北魏大軍一直打到長江北岸的瓜步,兵鋒直指宋都建康,劉宋差點亡國。對于北朝胡族的強大武力,范曄應該在當時耳聽目聞,對于北方的胡族既然打不過,只好友好交往。對《后漢書》寫作中有著明顯的影響,如《后漢書·南匈奴列傳中》對于漢武帝征伐匈奴毫不留情的批評其“窮竭武力,單用天財”,[3]盛贊漢宣帝“權納懷柔,因為邊衛(wèi),罷關繳之敬,息兵民之勞”。在《后漢書·南蠻列傳》中,對于實力較北方胡族較弱的南方蠻族,同樣主張采取“柔服之道”,才是控制他們的最好辦法。還有,在《后漢書》卷十八《臧宮列傳》載東漢光武建武二十七年,臧宮,馬武上書率騎兵出擊匈奴,光武下詔制止,“自是諸將莫敢復言兵事著”。[3]范曄就此評曰“至山西既定,威臨天下,戎羯喪其精膽,群帥賈其余壯,斯誠雄心賞武之人,先志元兵之日?!标皩m,馬武之徒,撫鳴劍而扺掌,志遲于伊吾之兆矣。光武審《黃石》,閉玉門以謝西域之質(zhì),卑詞質(zhì)以禮匈奴之使,其意防蓋已弘深。豈其顛沛平城之圍,忍傷黥王之稱呼?[3]”
南朝后期主要是指蕭齊、蕭梁兩朝,此時北魏隨著孝文帝實行“胡漢一體”的政策,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的融合進程大大加快,不少鮮卑貴族士服衣冠已于漢族高門無異矣!如南齊武帝年間,蕭賾使庾篳來朝,篳見﹙元﹚澄音韻遒雅,謂主客郎張彝曰:“往魏任城以武著稱,今魏任城乃以文見美也?!盵5]正是在當時胡族漢化的歷史大背景下,南朝的史學家們雖然對于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抱有蔑視的態(tài)度,但此時對北朝也不得不正視,甚至將早期十六國時期建立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采用和漢族政權相同的記述方法。在這一時期北朝著名歷史地理學著作《洛陽伽藍記》中記載梁朝大將陳慶之在護送元魏北海王入洛陽即帝位失敗后,返回蕭梁后對好友朱異談及元魏帝京洛陽說“自晉宋以來,號洛陽為荒土,此中謂長江以北,盡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目不所識,口不能傳?!盵6]近現(xiàn)代著名史學家陳寅恪曾一針見血的指出“我國歷史上的民族,如魏晉南北朝的民族,往往以文化來劃分,而非以血統(tǒng)來劃分?!盵7]正是在北朝繼承并發(fā)展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情況下,打破了南朝固有的文化優(yōu)越感,對這一時期的南朝史學的民族觀有著巨大的影響。
在這一時期,蕭梁的史學取得了較大的成就,主要有蕭子顯的《南齊書》和蕭方的《三十國春秋》。蕭子顯的《南齊書》關于少數(shù)民族的主要有三個列傳,分別是《魏虜列傳》、《蠻、東南夷列傳》和《芮芮虜、河南氐、羌列傳》。三個列傳置于全書的末尾,其中于《魏虜列傳》記載最為詳細,雖對元魏冠以魏虜?shù)拿锓Q,但已將其作為一個正式的政權來看待?!段禾斄袀鳌分性敿氂涊d了北魏早期的政治、文化的情況,特別是對北魏都城平城的描述尤為仔細,成為我們研究拓跋民族文化的重要資料;同時,《蠻、東南夷列傳》和《芮芮虜、河南氐、羌列傳》也涉及到許多域外國家如百濟、高麗、倭國、林俋、扶南等東亞與東南亞國家和南朝交往的情況,成為研究南北朝時期域外史的重要資料。南齊、梁兩朝,北魏與南朝之間雖時有戰(zhàn)爭,但強度與次數(shù)和劉宋時相比均有大幅下降,南北雙方處于一種相對和平的狀態(tài),為南北雙方經(jīng)濟發(fā)展營造良好的政治環(huán)境。同時考慮到前朝劉宋幾次大規(guī)模北伐導致的勞民傷財,將士死傷無數(shù)的情況,蕭梁基本放棄了收復北方失地的打算,割據(jù)一方自保江南成為蕭梁朝的政治共識。
有鑒于此,蕭子顯在《魏虜列傳》結尾部分用“史臣曰”的形式,總結東晉至南齊數(shù)百年間對于少數(shù)民族政策的得失,指出︰“及魏虜兼并,河南失境,兵馬土地,非復曩時。宋文雖得知知己,未能料敵,故師帥無功,每戰(zhàn)必殆。泰始以邊臣外叛,遂亡淮北,經(jīng)略不振,乃以和親。太祖創(chuàng)命,未級圖遠,戎塵先起,侵暴方牧,淮、豫克捷,青、海摧奔,以逸待勞,生微百勝。自四洲淪沒,民戀本朝,國祚惟新,歌奉威德,提戈荷甲,人自為斗,深壘結防,相望南旗。天子習知邊事,取亂而授兵律,若前師指日,遠掃臨、彭,而督將逗留,授接稽晚,向義之徒,傾巢盡室?!盵8]認為只有及時停止戰(zhàn)爭,順應百姓向往和平的愿望,雙方和平友好的交往,才是化解民族矛盾的唯一出路。這和范曄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并且有所發(fā)展。因此,其對齊武帝永明年間發(fā)展國內(nèi)經(jīng)濟,加強與北魏的貿(mào)易與文化交往的政策表示贊賞,“永明之世,據(jù)已成之策,職問往來,關禁寧靜,疆場之民,并安堵而息窺覦,百姓附農(nóng)桑而不失業(yè)者,亦由此而已?!盵8]能夠從普通百姓生產(chǎn)、生活的角度去看待民族關系,這可以說是《南齊書》的寫作的一大亮點。
有梁一代,文教發(fā)達冠于南朝,被當時認為是中華文化的正朔。而蕭梁皇室更是文人墨客輩出,蕭方則是其中的代表。蕭方,南朝梁南蘭陵人,梁元帝蕭繹長子。身為皇子,使其能夠接觸到許多珍貴的皇家密檔史料,而其編纂的《三十國春秋》是歷代史家研究五胡十六國時期的重要史料。在書中,仍以魏晉年號作為正統(tǒng),把劉淵以下的29國歷史按時間順序編撰起來。蕭方在編撰《三十國春秋》的過程中,對于各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給予正面的肯定,不僅使用其國名,保留其王名,甚至連紀年也兼用各自年號,如“永興元年十月,李雄自稱成都王,劉淵自稱漢王”,[9]“李雄即帝位,改元大成”,[9]“太元二十一年,燕慕容寶永康元年,魏皇始元年,涼呂光龍飛元年,后燕慕容垂遣其子寶步騎七萬伐后魏,戰(zhàn)與參合陂”。[9]縱觀整篇《三十國春秋》,蕭方等行文上并沒有用“索虜”、“犬羊”、“蠻夷”等民族歧視性的字眼,顯然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民族交往,尤其是北魏在完成漢化后,南北雙方的文化的差異大大減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北朝的文化超過了南朝。在當時南北雙方交往日益密切的情況下,對南朝史學家民族觀影響巨大,民族平等觀念在史學家觀念中日益成為共識。所以,蕭方的《三十國春秋》反映的平等民族觀也是時代的必然反映。唐代著名史學家劉知記在《史通·內(nèi)篇·稱謂》對蕭方的《三十國春秋》有過高度評價:“續(xù)以金行版蕩,戎羯稱制,各有國家,實同王者。晉也臣子黨附君親,嫉彼亂華,比諸群盜。此則趙猶人君,加一作主號;杞用夷禮,貶同子爵。變通其理,事在合宜,小道可觀,見于蕭氏者矣?!盵10]這學寶貴的史學方法為后在隋唐編寫官修史書中有著巨大的借鑒意義。特別是唐初著名史家李百藥更是將蕭方的史學民族觀予以繼承與發(fā)展,其代表作《北史》與《南史》更是體現(xiàn)了濃厚的平等民族觀和大一統(tǒng)情節(jié)。
從 “五胡亂華”掀起的民族斗爭的血雨腥風到南北朝時期北魏孝文帝的“混一戎華”,大約經(jīng)歷了一個多世紀的時間。在漫長的時間歲月中,各民族在斗爭中不斷交往、互相認識、乃至互相融合。這些劇烈的政治斗爭和民族認識的變化強烈的沖擊著中國舊有的“夷夏觀”,對當時的史學家的民族觀有著重要的影響。南朝史學家一向自認為南朝是華夏的正宗,對少數(shù)民族很少正眼看待,但在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內(nèi)華夏而外夷狄”民族歧視觀點的淡化,民族平等、民族團結、各民族共同發(fā)展的觀點成為史家的共識和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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