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蒙蒙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山東濟南 250014)
陳染作為新時期女性文學的代表人物,在其作品中以其獨特的性別視角,和性別經驗,書寫著女性內心的情感世界,從身體上以及心理上表達著女性成長體驗,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男權制下被忽視的女性意識的覺醒。而陳染之所以取得這么大的成就,本人認為童年生活對其的影響應該是一個重要的因素。童年作為生命個體的開端,對于一個人的價值觀,人生觀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影響,尤其是對于作家來說更是如此。童年的記憶像血液一般流淌在陳染的體內,支配著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童慶炳先生曾說“童年經驗的這種性質對作家至關重要,它意味著一個作家可以在他的一生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不斷的吸收他的童年經驗的永不枯竭的資源”。[1]
陳染的母親酷愛音樂和繪畫,而這也在潛移默化著陳染,小的時候,母親就為陳染找老師學習音樂,學習作曲和手風琴,因此陳染受到了良好的音樂熏陶和系統(tǒng)的音樂訓練。陳染也是發(fā)自內心的喜歡著音樂?!爱敃r我的生命里只有兩樣:音樂和媽媽的愛?!盵2]雖然后來陳染選擇了放棄音樂而從事文學道路,但是在她的文學作品中又充滿了音樂的氣息,陳染創(chuàng)造性的賦予了文學作品音樂性。在音樂的世界中,作曲家意味著要自由毫不掩飾的表達自己感受突出自我,因而陳染的小說被評論界稱為 “私小說”,“個人化寫作”,在陳染的小說中,內心的真情實感與藝術形式達到了完美的契合,在她婉轉優(yōu)美的語言下流轉著天賦的詩情與奧妙的旋律?!拔铱释荒芰钗覞M足的世界,越來越沉浸在遠離現(xiàn)實的夢幻之中,在音樂里尋求安慰?!盵2]例如在《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中“她感到自己攀登在石階上的腳,似乎是踏在擴音器上,擴音器模糊地發(fā)出吱吱嘎嘎的交流聲。她定睛一看,原來那石階都是一排排堆起來的走不完的死人肋骨,吱吱嘎嘎聲就是它們發(fā)出的?!弊髡甙咽A比喻成死人肋骨,而石階又好比是鋼琴的鍵盤,鋼琴的聲音是美妙動聽的,但是作者此時確認為它發(fā)出的是“吱吱嘎嘎”的聲音,一種陰郁憂傷的感覺油然而生感染著讀者,從客觀世界到主觀世界,最后到讀者的心靈,無一進行了洗禮。
陳染幼時學習音樂的經歷,又使得她比常人更加對于聲音敏感,多思。也許在我們常人看來無謂的聲音而到了作者耳中確是別有內涵,幻化成一串串不同的音符,表達著別樣的情思。例如在《饑餓的口袋》中的“窗外雨腳密布,滴到她的心田里變成一串又一串濃郁又凄涼的詞匯?!薄镀崎_》中“她說,穿透它的外表,你所想象的是那里邊迷宮似的莫測的走廊、呆滯的門窗以及有回紋裝飾的天花板上余音裊裊地滲透下來的慘淡的樂聲。”
童年家庭生活關系的緊張,父親的漠然,政治環(huán)境的局勢都對幼小的陳染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加劇了她性格的敏感,憂慮,謹慎多思,陳染母親酷愛繪畫的品性,又使得陳染對顏色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反映在她的文學作品中,陳染常以超然的主觀感受,去感知世界,在她筆下,色彩便是感受,便是心情,極富作家自己的感情色彩。她所選擇的色彩并不是熱情洋溢的大紅大綠而大部分都是暗色系的?!坝妙伾珌黻U釋生命的色調純粹是感覺化的比擬,而不是科學的界定。”[3]如《破開》中“天空灰中透出一股臟兮兮的黯淡”。《與往事干杯》“我看到一個十七歲少女的乳房正懸掛在黑褐色的樹桿上,它銀亮燦白,含苞待放?!?/p>
《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她的影子漸漸擴展,擋住了戶外稀稀落落的幾株黑樹枝椏以及遠處蒼涼非凡的景觀?!蓖高^“天空灰”、“黯淡”、“黑褐色”、“蒼涼”這些字眼,我們仿佛看到美麗憂傷的女子在心理成長歷程中所遭遇的困惑,這是人類普遍的生存之痛,現(xiàn)實生活沖刷不掉的精神世界的空虛與憂傷。
小的時候,陳染父母感情不和,又伴隨著“反右”政治運動,陳染家庭氛圍壓抑、緊張、沉悶,陳染一方面羨慕別的小朋友家庭的和睦美好,另一方面她只能孤零零的躲在房間里練琴,自卑使她不敢出去和伙伴玩,在這種氛圍下成長起來的陳染也是自閉,敏感,多愁善感。戴錦華指出“對于陳染,童年時代的政治與社會底景,遠不及父母間的婚變、破敗的尼姑庵中的夏日,更為巨大、真切地橫亙在她的人生之旅上?!弊髌分械娜宋锛幢闼齻兡挲g、職業(yè),習性不同,也都感染了陳染的孤獨氣息,她們幽閉,落寞,憂郁,感傷,病態(tài)地沉湎于自己的感情世界。無論是在家庭中還是社會上,她們反復吟唱著“孤獨”之歌,她們或自覺的生活在孤立的空間中,如《與往事干杯》中的肖濛“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卻不是一個真正的小孩子。我是那么的憂郁、多思、瘦弱而且膽怯?!被蛏鼈€體之間的零交流,如《潛性逸事》說雨子“她努力呼吸著夜晚,以埋沒和消釋白天的孤單。”或是母女之間的窺視,壓迫。如《無處告別》中的黛二母親時時刻刻監(jiān)視著女兒,“家”似乎只是牢籠。如果說小時候的孤獨是被迫的無可奈何的,而成年之后陳染在接受西方女權思想后,在尋求形而上的精神世界未果后,越來越脫離現(xiàn)實,試圖營造想象中的世界,這又注定了是孤獨的道路。“許多年過去了,轉來轉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一個家居動物,發(fā)現(xiàn)我其實并不想擺脫那種被稱之為“孤獨”的東西,而是那樣地喜歡與它相依相伴,那樣刻骨銘心地依賴它。由于它的存在,才使得人的智力生活或精神生活得以進行。”[4]
1979年陳染父母婚姻破裂,陳染跟隨母親離開了家,居住在尼姑庵,這是陳染一生中重要的居住地點,在這里,陳染開始自己新的人生之路,棄音樂從文,在其作品中尼姑庵的意象反復出現(xiàn),是陳染許多小說發(fā)生故事的源頭,它是不幸的開始,總是夾雜著作者童年的記憶,也許在這樣的記憶中,在尼姑庵的氛圍下,作者才能找尋到抒發(fā)或者敘事故事的完美適合點,一個現(xiàn)實與幻想的世界便輕松的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杜c往事干杯》中的尼姑庵是一切故事發(fā)生的起點。尼姑庵又是作者眼中的“故土”,童年時期的“家”對于陳染來說并不是浪漫溫馨的避風港灣,父母感情的梳離,使幼小的陳染覺得“家”是情感的束縛之地,當遭遇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磨難,作者便尋求尼姑庵作為一方凈土?!读硪恢欢涞那瞄T聲》中尼姑庵情結在她童年時期就已經深埋在她老人般頑固的心靈里。當黛二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與想象世界的疏離,母親與其感情世界的隔膜,她想逃離尼姑庵,可是卻又無處可逃。
陳染的父親和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便感情不和,“父親是個性情古怪的學者,終日埋頭書海,著書立說,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頑強精神,母親與父親性情趣味上差距很大,她溫良優(yōu)雅,是個作家?!盵2]父母不和諧的感情生活對陳染的影響很大,而父親對于陳染是嚴厲苛刻的,父女倆幾乎很少交流,父愛的匱乏在一定程度上造成陳染很渴望得到父親的關注以及疼愛。表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那便是她的“戀父”與“弒父”情結。陳染曾經說過:“我熱愛父親般擁有足夠的思想和能力覆蓋我的男人,這幾乎是到目前為止我生命中一個的最為致命的殘缺。我就是想要一個我愛戀的父親般的男人……”[5]在陳染的大部分作品中,父親這一角色是缺席的,要么是離異的要么是死亡的,這和她的缺失性的童年經驗密切相關。而作品中的人物對于“父親”所扮演的家庭角色功能更多的從愛情中獲得?!杜c往事干杯》中的肖濛與比她大將近二十歲的男人發(fā)生關系,《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和T老師曖昧不清。這些女孩子在他們身上更多的是獲得父親般的感覺。陳染的“弒父”情結,也是她“戀父”的一種方式,當你想獲得某種渴望的愛而不得,便產生了 “恨意”,正如伏波娃所指出的那樣:“如果女兒沒有得到父愛,她可能以后會覺得自己是有罪的,該受罰的;或者她可能到別的地方去尋求自己的評價,對父親采取冷漠或是敵視的態(tài)度?!盵6]這也足以說明父愛的缺失在她童年時期產生的莫大影響。她童年時期渴望像別的小朋友那樣得到父愛,但是她卻從內心懼怕父親。因此作者在作品中便選擇了消解父親這個角色?!端饺松睢分械母赣H是個狂暴、自私、專橫的男人,“父親并不關心我的事,他其實不關心母親的事,父親只關心他自己?!蹦咿洲帜闷鸺舻秾χ赣H的褲子就是一剪子,在她的思想中,褲子便代表了父親,代表了男權社會?!胺路鹉遣皇且粭l褲子,而是一條活的腿,剪開的裂縫正在突突的向外奔涌著鮮血?!标惾咀鳛榕晕膶W作家代表,在其小說中作者不僅對“父親”這一角色進行了消解,解構,對于男人在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性別來說,作者也打破了傳統(tǒng)的“歷史主體”本位說,懷疑男性的存在價值,在她的小說中男性很少占據(jù)主導地位,雖然涉及了一系列的男性形象:T老師,大樹枝,父親,氣功師,醫(yī)生等,但是他們要么只是代表著性動物,要么是自私庸俗之徒,毫無優(yōu)點可循。
陳染幼時的生活是和母親相依為命朝夕相處的,少女時期父母離異,又和母親單獨的居住在尼姑庵中,可見母親對其的影響是決定性的,而本屬于“父親”角色的愛也由母親一人給予,對于陳染來說,母親便是自己的守護神,是溫暖的臂膀,是感情的慰藉。這種獨特的成長經歷便可解釋陳染小說中的“戀母”情結?!靶r候最幸福的事就是跟媽媽走街串巷……我在母親的萬般珍愛、嬌慣縱容與藝術的熏染下長大?!盵2]陳染作品中描述了較多的母女之情,有母女之間病態(tài)扭曲的感情糾葛,例如《另一只耳朵的敲門聲》中的黛二母女,有母女之間的相濡以沫,似朋友樣的相處。例如《世紀病》中的姐媽關系……而母女之情的牢固使她對于同性之間的愛有著深刻的體會,在《破開》中作者直說:“我不再在乎男女性別,不在乎身處“少數(shù)”,而且并不認為‘異?!N矣X得人與人之間的親和力,不僅體現(xiàn)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它其實也是我們女人之間長久以來被荒廢了一種生命力潛能”,在作品中,女主人公把自己的感情更多的傾注于同性,這不外乎是母女之愛的一種延伸,一種缺離以“父親”為首的男人世界的同性之間的情誼,對于陳染來說是“戀母”情結的一種衍化。在《潛性逸事》中的李眉與雨子,《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與禾寡婦,《另一只耳朵敲門聲》的黛二與伊墮人,她們之間似知己,似愛情,似母女,是紛繁多亂的感情糾葛,陳染在傳統(tǒng)文化所默認的單純的異性戀之外發(fā)掘了人類更為復雜的“姐妹情誼”,而這對新時期女權運動文化作出了不小的貢獻。
由此可見,童年經驗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童年經驗在人成年后并不是消失的無影無蹤,它只是通過不斷的整合,滲透在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影響著作家人格形象的塑造。透過陳染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她的童年生活,我們有理由相信,童年生活對于陳染小說中的主題的選擇,人物的設定,多重意象的重復,色彩的渲染等等方面都起到了重大的影響,甚至對于陳染本人的性格形成也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陳染在自己的成長經驗世界里,去找尋人類的共同生存之痛,去探詢在男權壓制下女性意識的萌發(fā),缺失性的童年經驗對于陳染來說是不幸的,但是對于中國當代的文學之路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筆財富。
[1]童慶炳.作家的童年經驗及其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J].文學評論,1993,(4).
[2]陳染.我的人生旅途[J].散文百家,2003,(20).
[3]陳染.色調的哲學[J].悅讀,Happy Reading,2007,(12).
[4]陳染.誰掠奪了我們的臉[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5).
[5]陳染.不可言說[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1).
[6]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