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東陽

（鄭州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450000）

檢討《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和第64條之適用
——從兩則案例談起

郭東陽

（鄭州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450000）

法人格否認制度在我國被規(guī)定于《公司法》總則部分第20條第3款和一人公司章節(jié)下第64條。該制度的構成要件不甚明確，以一人公司是否僅依據(jù)第64條足以揭開其面紗最為突出?？紤]我國具體的司法實踐，通過法律解釋學上的分析，應把資本弱化、混同和過度控制加以司法明示；一人公司人格否認除符合第64條外，還應符合第20條第3款。

法人格否認；不當行為；舉證責任

一、提出問題

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起始于英美判例法國家，最早之案例是1905年美國訴密爾沃基冷藏運輸公司（Unites States V.M iliwaukee Refrigerator Transit Co.）。該案以探究當事人行為的經(jīng)濟實質、規(guī)制濫用公司人格行為為目的，首次確立了“刺破公司面紗制度”。之后，其他國家在處理經(jīng)濟發(fā)展中產(chǎn)生的類似問題時相繼采用了這一原則。該制度從開始確立至今已有一百多年，除我國《公司法》于2005年將其成文化外，其他國家并未將其制定成編，而屬法官自由裁量權之范疇。那么，法人格否認規(guī)定在我國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適用情況如何呢？本文通過兩則案例展開探討。

案例一：上訴人公司A及法人獨資一人有限公司B（B是A獨資設立）訴被上訴人自然人C，因公司B與自然人C簽訂《青蒿種植及收購合同》一份，屆時公司B未能按時履約，給C造成損失。雙方對基本事實無異議。但在責任分擔方面，法院判決上訴人公司A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因其未能提供股東和法人財產(chǎn)獨立的充分證據(jù)，僅提供會計師事務所《司法鑒定報告書》一份。法院以該司法鑒定為財產(chǎn)損失的鑒定而非會計賬目的審計為由，不予采信，并根據(jù)《公司法》第64條舉證責任倒置之規(guī)定否認公司法人格，使其承擔連帶責任。①詳見http://www.chinacourt.org/paper/detail/2010/12/id/399463.shtm l，2013年3月8日訪問。

案例二：上訴人信用社A訴被上訴人公司B、自然人C（C為B的股東），因上訴人A與被上訴人公司B簽訂《抵押擔保借款合同》，抵押物為自然人C評估為915.5萬元的房屋一套（雙方均認可），借款額度為500萬元；合同約定期屆滿，公司B未能按時足額履約，且公司B用在信用社A開設的賬戶的錢償還對自然人股東C的債務。上訴人A據(jù)此認為公司B違約，且移轉貸款行為給自然人C造成重大損失，請求公司B承擔違約責任，自然人股東C承擔連帶責任。法院根據(jù)《公司法》第20條第3款法人格否認構成要件的規(guī)定，認為不構成債權人的重大損失，故自然人股東C不承擔連帶責任。②詳見http://www.110.com/panli/panli_20005787.htm l，2013年3月8日訪問。

以上兩個案例共同反映出《公司法》中的熱議問題之一——法人格否認制度。從判決結果上看，案例一判決揭開公司面紗，筆者質疑：僅以第64條揭開公司面紗是否公正？第64條與第20條第3款是何種關系？案例二法院判決基本正確，然給筆者留下一個疑問：在實踐中，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如何具體化？其構成要件的判定標準如何？從兩個判決的內容上看，法院對法人格否認制度的認識差別導致了適用上的效果不一。應如何解決這一問題？

二、分析問題

（一）域外法人格否認制度發(fā)展的啟示

根據(jù)公共政策和利益平衡的需求及公平、正義原則，域外法律創(chuàng)設了公司法人獨立與股東有限責任之例外規(guī)則。然而，這一例外規(guī)則的理論和適用情況在各國有所不同，原因就在于國情、法律文化和立法目的的差異。英美法系稱之為“揭開公司面紗”，主要有三種學說：同一說，即法律上公司和股東各自獨立，在事實上為一體時，公司責任就是股東責任；代理說，即公司雖為獨立對外營業(yè)，但實為股東的代理人，法官需要找出背后的被代理人并使其負責；工具說，即公司是股東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特別工具，不能像法人那樣獨立表達自己的意思。大陸法系之德國稱這一規(guī)則為“直索責任”，亦有三種不同的學說：濫用理論認為，股東濫用法人實體并將法人用于法律沒有規(guī)定的目的，即允許“穿透”法人，由公司股東承擔責任；規(guī)范適用理論認為，公司是依法創(chuàng)設的實體，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活動應得到尊重，否則就構成“穿透”理論的正當理由；分離理論認為，公司、股東、實際控制人等超越了“企業(yè)所有與企業(yè)經(jīng)營相分離的規(guī)則”，對公司事務施加實質性影響，就應承擔責任。[1]直索責任適用于資產(chǎn)混同、資本過底、康采恩關系、毀滅生存等情形。繼受德國法之日本稱這一理論為“法人格否認”或“公司形骸化”，在實踐中分為公司法人格濫用事例及公司法人格軀殼事例：“前者是指肆意利用株式會社的股東（支配性要件）出于違法、不正當目的（目的性要件），而利用公司法人格，回避法律規(guī)定、合同義務的事例與債權人欺詐事例；后者是指株式會社與股東的業(yè)務、財產(chǎn)在整體上持續(xù)性混同在一起的一人公司，株式會社在實質上完全稱為個人企業(yè)而已的場合?！盵2]

從以上理論學說來看，不同法系雖為同一目的，但視角卻不同。大陸法系之德國強調法律目的、效力范圍等外部視角，而英美法系側重公司與股東的內部關系視角；在適用效果上，大陸法系之德國、日本與英美法系相比較為具體和狹窄。這一規(guī)則在名稱上雖有“揭開公司面紗”、“直索責任”、“法人格否認”等不同術語，但都描述了相同的事物，目的在于使公司股東對公司相對人承擔連帶責任，擊破有限責任對公司股東的特殊保護。[1]

法人格否認和法人格獨立是一項制度的一體兩面。作為一項重要的商事制度，為了使法人格否認得到更好的適用，有必要認識其中的商事特性。公司作為團體法人，對外展示了股東獨立和法人獨立兩個人格。一般來說，根據(jù)制度法則的設置，兩個商事主體的責任承擔方式和份額是明確清晰的。然而，在危及經(jīng)濟活動所要求的公平、安全交易秩序的情況下，法律可依據(jù)“矯正正義”的理念，對這一違法行為、現(xiàn)象進行矯治?！吧倘?，指經(jīng)營商事營利事業(yè)的人”[3]，營利性及追逐利益最大化是其核心之特征。在利益的驅使下，各種爾虞我詐、坑蒙拐騙等不誠信的現(xiàn)象層出不窮，這些現(xiàn)象自然也包括股東人格和法人人格濫用的情形。因此，法人格否認制度是對誠實守信、禁止權利濫用等商事原則的適時反映。

（二）第20條第3款和第64條的釋用語義

從實質上看，法人格否認理論是一種衡平性的規(guī)則，是依據(jù)公正、正義原則而被創(chuàng)設出來的。衡平性規(guī)則是在法律的一般規(guī)定與具體事實不相適宜時，授權法官背離法律的字面規(guī)定，而根據(jù)法律的目的進行裁判的規(guī)則。[4]因此，對法人格否認予以適用應當謹慎，不能先入為主地對相關案件進行判定。

根據(jù)《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和第64條之規(guī)定以及法解釋學之字面解釋語義規(guī)則，這兩條規(guī)定反映出以下幾方面內容：主體要件涉及股東、公司、公司債權人等民商事主體；內容要件涉及濫用行為和逃避債務；結果要件涉及公司債權人利益受到嚴重損害；關系要件涉及主體行為與嚴重的損害結果存在因果關系；另外，第64條還指明了舉證責任倒置規(guī)則。雖然法條規(guī)定了一定的要件，但都十分籠統(tǒng)，易產(chǎn)生爭議。這也是實踐中揭開公司面紗多存在于合同、侵權之類的案件的緣故。

具體來說，主體要件方面涉及股東、公司、公司債權人等，但公司并沒有直接體現(xiàn)于法條之中。股東與公司相互依存，且在三者關系中，公司往往是直接受害人。將公司這一主體納入具體案件考量中，才能找出其中的癥結。這里的股東應為控股股東，而非小股東。一般認為，公司和股東均為民商事主體，在法律上都有相應獨立的人格和地位。但公司無法像股東一樣自動進行意思表示，它需要通過一定的組織機構或代表人進行對外活動。這樣，在股東會中心主義的公司治理理念下，依據(jù)資本多數(shù)決股東會議事規(guī)則，誰的股本多，誰的意志就很有可能上升為公司的意志。和小股東相比，控制股東就處于這樣的優(yōu)勢地位。另外，根據(jù)第20條第3款中“股東有限責任和法人格獨立”這一并列性表述，如果說股東都有可能濫用有限責任，那么就只有控股股東才能真正濫用法人人格。公司債權人包括合同之債、侵權之債、稅收之債、職工之債、股東之債等不同種類的債權人。學者將其分為自愿債權人和非自愿債權人，并預測：涉及非自愿債權時會更容易揭開公司面紗。事實上，這只是在認定方面的一些差異而已。這里的公司債權人應為合同之債和侵權之債中的債權人。因為相較于這兩類債權人而言，其他債權人大多得到了法律上的優(yōu)先保護，主要體現(xiàn)在公司清算與破產(chǎn)清算中。雖然股東之債處于“最后梯隊”，但這恰恰符合風險與利益相一致的商事特征——在享有利益的同時也應承擔損失。

在內容要件方面，本文將根據(jù)前述案例情況及學者的實證研究①學者黃輝在《中國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實證研究》中，根據(jù)北大法寶上檢索的99個案例，對刺破理由進行統(tǒng)計分析后發(fā)現(xiàn)：混同的刺破率為54.05%，欺詐或不當行為為62.50%，過度控制為45.45%。具體探討不當行為和混同兩種情形。不當行為可根據(jù)是否注重行為人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通過客觀標準和主觀標準進行衡量。依據(jù)商事經(jīng)營活動效率原則和外觀主義原理，客觀標準應更為合適。不管行為人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如何，法官針對外在行為，依據(jù)商事經(jīng)營規(guī)則進行判斷應更為準確。不當行為可以細化為資本顯著不足（資本弱化）和過度控制，對其判斷“除了研究股權資本與債權資本之間的比例，更要考慮該公司所屬的行業(yè)性質、經(jīng)營規(guī)模、雇工規(guī)模、負債規(guī)模、責任保險等相關因素，進而判斷公司對股權出資的需求程度”。[5]過度控制是指將獨立之公司視為一種工具，通常出現(xiàn)在關聯(lián)公司中，即關聯(lián)公司中成員將經(jīng)營成本轉嫁于外部人員身上。對混同來說，其違背了公司財產(chǎn)和股東財產(chǎn)嚴格分離的原則，在財產(chǎn)、人員和人格方面的混同使得公司實際上成為股東的“另一個自我”，導致公司獨立性的喪失。公司股東雖不同于董事，但也應負有不對公司管理構成重大影響的謹慎義務。

結果要件方面是指給債權人造成了嚴重的損害。由于股東行為只有作用于、依賴于公司，才會出現(xiàn)適用揭開公司面紗的可能，且公司為直接債務人，因此，此處的“嚴重損害”應從公司對外清償能力大小方面加以判斷。但這并非唯一要件，我們還需要以股東行為與公司債權人受損害之間存有相當程度上的關系為共同考慮要件。在舉證責任分配方面，除第64條之財產(chǎn)混同應適用責任舉證倒置外，雖需根據(jù)誰主張、誰舉證之原理，但還應對是否為自愿債權人以及證據(jù)收集的難易加以區(qū)分，在適用該規(guī)則時，對非自愿債權人要適當寬松于自愿債權人。

（三）第20條第3款與第64條的關系

一人公司是有限公司的一種特殊公司形態(tài)。為防范該制度的弊端，《公司法》設置了第64條，被多數(shù)學者稱為“一人公司的法人格否認規(guī)則”。然而，在其適用方面，有學者認為，滿足第64條之規(guī)定即可揭開公司面紗，有學者則視第64條為特殊規(guī)則，認為在特殊規(guī)則不清楚之時應適用一般規(guī)則。

另有學者質疑該條規(guī)定的合理性，即：要一人公司的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就意味著一人公司本身不能獨立承擔責任；不能獨立承擔民事責任，就意味著不具有法人資格；若不具有法人資格，那還能叫“公司”嗎？[6]依據(jù)揭開公司面紗的個別性規(guī)定以及一人公司的設立目的，第64條應為在涉及財產(chǎn)混同情況下的舉證責任分配以及在舉證不利情況下應承擔后果的規(guī)定。同時，學界一直認為，在適用揭開公司面紗時應堅持審慎適用的原則。所以，第20條第3款和第64條應為一般規(guī)則與特殊規(guī)則的關系。

三、結論

揭開公司面紗制度雖然已被上升為成文法規(guī)定，但它并不是一個原則性規(guī)定，而實質上為一個例外地適用于個案中特定法律關系的規(guī)則。同時，它作為一個裁判性規(guī)則，法官在適用中不能僅將之作為一般法律規(guī)則簡單引用，還應根據(jù)具體的案情對其進行相應分析。上述兩則案例從判決行文上看都略顯不足和草率，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判決的權威性。鑒于該理論的抽象性和內容的多樣性，建議最高人民法院盡快出臺司法解釋，以統(tǒng)一適用標準和類型。在目前情況下，根據(jù)理論研究和實踐中出現(xiàn)的問題，應將資本弱化、過度控制、混同等列為案例指導的必備內容。

[1]葉林.公司法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107,105.

[2]朱慈蘊.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理論與實踐[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9:15-16.

[3]德國商法典[M].杜景林,盧諶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4]蔡立冬.公司人格否認的衡平性[J].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04(1).

[5]劉俊海.現(xiàn)代公司法（第二版）[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548.

[6]毛衛(wèi)民.“一人公司”是不是公司？——質疑我國《公司法》第64條[J].東方法學,2008(5).

D922.29

A

1673―2391（2013）10―0067―03

2013-04-10 責任編校：王 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