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主筆_安然 圖_向靜、李怡霏、劉樞鈺

白云深處有人家

本刊主筆_安然 圖_向靜、李怡霏、劉樞鈺

白云鄉(xiāng)位于橫斷山脈邊緣地帶，距蒲江縣城二十公里。這一天，空氣清新而干冽。我們從蒲江縣城出發(fā)，駛向一條纖細的水泥公路，曲曲折折，在褐色的山嶺褶皺里繞來繞去，經(jīng)過那些細小清亮的河流，經(jīng)過桔樹和正在開花的桑樹，經(jīng)過正在建設的樓房和告示牌，經(jīng)過禁閉房門的瓦房，經(jīng)過背一捆干柴穿過馬路女人，繞過一座山丘，一個下坡，俯沖一般，突然間，我們到了白云鄉(xiāng)。

一條溪流在綠樹修竹掩映的溝壑里唱著歌，白云學校就在溪流邊。

兩幢教育樓，三層，墻面上繪著圖案，盡管樓梯破壞了圖案的完整，不過那道彩虹和那些樹在綠色植被覆蓋的大山背景里，顯得格外美麗。教學樓背后，有一排排的平房，房間門開著，房間干凈整潔，緊靠墻壁擺著四架雙層鐵床，黑白格子的被褥，靠窗一張木桌，桌面整齊地放著八個塑料刷牙杯，藍黃青粉紅紫橙淡藍，牙刷頭探著杯沿，朝向同一個方向。門口牌子上寫有班級和學生的名字。高大桂花樹背后的三角地帶，一尊彩色的游樂設施豎立在小操場上。

幼兒園只有兩間教室：一間教室門口掛著白底黑字的木牌，“蒲江縣白云幼兒園”，孩子正在做游戲；另一間教室門口掛著四塊牌子，“音樂室”“音樂器材室”“美術(shù)室”“美術(shù)器材室”，還有一塊大牌子，“希望工程立邦快樂美術(shù)教室”，教室里擺著深藍色的連體小桌椅，角落里，深紅色的絨布蓋著一架鋼琴。

教室前的墻壁上很擁擠：“白云幼兒園家長委員會主要職責”、“白云幼兒園家長委員會制度”、“蒲江縣白云幼兒園一日活動表”、“蒲江縣公益幼兒園2013年春節(jié)收費標準”、“白云幼兒園教職工名單”、“白云幼兒園家長委員會名單”。在“溫馨家園”的標題下，貼著一些文件，因為潮濕，紙張卷起邊角，“周目標”“月目標”“家長工作”“安全小常識”“幼兒園安全工作”，“我知道”標題下，有一首“小熊過橋”的歌曲。

矮柜上整齊地放著書包，書包旁邊的小桌上放著孩子的植物：三棵豆類，黃豆或者黑豆，兩棵長在深紅色塑料花盆里，還有一棵長在由百事可樂瓶制作的小花盆里，一棵茄子，一棵西紅柿，一棵開著白色花朵的辣椒。教室內(nèi)，三位教師，一位保育員正在和三十七個孩子一起在小木桌上用積木擺出自家的樣子。

三個教師

鄧含雨很瘦，如同豆芽菜，我猜她的體重只有八十斤。八天前，她剛來到白云幼兒園報到，成為白云幼兒園建園以來第一個實習生。她家在附近的村子，她說出村子的名字，揮手指了一下方向。村子離這里有七八里遠。她住在學校里，她說，“我懶得跑?！彼母改竸辙r(nóng)，以種采茶葉和桔子維持生計。她讀完初中，讀了兩年成都指南針技校的幼師專業(yè)。在技校里，她學會了彈鋼琴，“只能彈一些簡單的兒歌”，再有一個月，她就要畢業(yè)了，她到白云幼兒園實習。問她工作的事情，她說還沒有想好，至于能不能繼續(xù)留在這所幼兒園，她說，“我也不曉得?！?/p>

她跟著白云學校的起床鈴聲起床，和寄宿的學生一起在食堂吃早飯，孩子都由家長送來，她開始一天的工作，下午四點，孩子陸續(xù)被家長接走。她吃過晚飯之后，會沿著馬路散散步，看看山里的綠樹和田地——這些東西并不讓她覺得新鮮，她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她渴望外面的世界，這里與外界聯(lián)系的只有網(wǎng)絡，“寢室里有網(wǎng)絡，可以上網(wǎng)?！?/p>

我問她是不是在戀愛，她支吾了半天，說：“這是私密問題，拒絕回答。”我問她是不是網(wǎng)戀的時候，她說：“哪個網(wǎng)戀哦。”這一年，她十七歲。我感到她并不喜歡她的工作，或者說，她還沒有找到工作的狀態(tài)，她還是一個孩子，尚未成年。她評價這份工作說：“孩子好鬧哦，太皮了。需要耐心?！?/p>

幼兒園園長王承瓊老師開始在白云幼兒園工作時，也只有十七歲。那是1986年。二十七年過去了，其間，她被轉(zhuǎn)去教了兩年小學，如果算來，她已經(jīng)在白云幼兒園工作了25年。她結(jié)婚，丈夫也在白云學校，他們生育了他們的孩子，一個男孩。她從事教育27年，作為白云學校的校聘老師，她每月能夠領到兩千多元的工資。

她說，她和另外一位老師、保育員，都是校聘教師。她跟我說起另外一位在白云幼兒園短暫工作過的教師，“蒲江人，幼師畢業(yè)之后，來到這里工作，只工作了一年就離開了，大山里，留不住人?！?/p>

三十七個孩子

周一下午，我跟王園長打電話。她說，明天我要參加園長培訓，請你們后天來吧。我們到達幼兒園時，孩子們正圍著綠色的小桌子用積木搭建房子。六人一組，搭建完自己的房子，再幫助旁邊同伴。幾塊方形積木摞在一起，再加一個三角形的尖屋頂，房子就建好了。他們的房子不高，卻很長，像他們生活的房子。

三十七個孩子，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外界也很少有人來到這里。我們的到來，讓孩子們變得驚異和惶恐——幸虧有王園長在，孩子們很快收起驚異的眼神，繼續(xù)搭積木，他們的成就得到老師的肯定和贊賞，他們把積木放進盒子里，收拾桌子，有些孩子動作很慢，有些則動作很快。教師墻壁上，是孩子做的裝飾，有一片展示著他們的繪畫和剪紙作品：羊、兔子、老鼠。我恍然明白，原來是十二生肖，因為有些動物——狗和豬很像，而那條龍，我看了一會兒，也沒有看出來。

教室外的廊沿下，“我的作品”展示著孩子的繪畫作品。作品里出現(xiàn)了兩次王先熠的名字。兩三個小女孩圍過來，我詢問她們的名字，請她們把自己的作品指給我看。很快，我就認識了這個叫王先熠的男孩。短發(fā)，眼睛明亮，精神“熠熠”。他給我講解他的作品：海星、海馬、海膽、烏賊、水母、海龜、水草、螃蟹、寄居蟹、海帶，還有魚——在這副海底世界里，有兩種魚，一種像飛機，他說是飛魚，還有一種圓滾滾的魚，他說是面條魚。

楊壘的作品里，魚與蝴蝶正在嬉戲，王鈺嬌的“海底世界”里，浩瀚魚群正在經(jīng)過，袁宏畫的礁石富有質(zhì)感，有個人站在礁石島上甩下釣鉤，等著魚兒上鉤，釣魚人身旁的葉子樹，被椰子壓得彎倒下來。袁宏和楊壘，是今天的值日生。

王鈺嬌的父親在外地打工，袁宏的父親在新疆打工，他跟說兩年才能見到一次爸爸。王先熠的父母在成都打工，爺爺和奶奶接送他。后來，王園長補充說，王先熠的父親在酒店里上班，他的母親在飯店當服務員。白云出生，又在白云工作，王園長認識所有孩子的父母，了解每個孩子的家庭情況。幼兒園里三十七個孩子，留守孩子有十五個。

據(jù)婦聯(lián)和中國人民大學聯(lián)合發(fā)布的研究報告顯示：全國農(nóng)村留守兒童數(shù)量約為6102萬，流動兒童超3500萬，留守兒童中，約三分之一屬隔代監(jiān)護，與祖父母一起居住生活。王先熠、袁宏都身在其中。

白云幼兒園是白云鄉(xiāng)唯一一所幼兒園。蒲江縣教育局在2005年一份簡報上，對白云鄉(xiāng)一所私人幼兒園的取締做了通報。通報中說：園主為小學文化程度，該園地處山體滑坡地段，園舍無消防、衛(wèi)生設施，幼兒寢室窗戶低矮，幼兒活動場地有蓄水池，園里還放養(yǎng)了三條壯狗，安全隱患隨處存在，未取得教育行政部門許可，非法辦園，盡管如此，該園仍然收托23名幼兒。

白云鄉(xiāng)轄六個行政村，白云幼兒園的孩子來自四個村莊，最遠的孩子來自十里外，村民翻山越嶺，將孩子送來，下午放學，再翻山越嶺把孩子接走。白云幼兒園大小班合一，一個班，三十七名孩子，而更多孩子奔跑在鄉(xiāng)野院壩，或者跟隨父母，在異鄉(xiāng)的出租房內(nèi)獨自玩著塑料玩具。

白云幼兒園對每個孩子，每月收費190元，對經(jīng)濟特別困難的家庭減免學費。王園長說，學費，對大部分家庭來說不是問題，現(xiàn)在的父母重視教育，重視對孩子的培養(yǎng)和開放。同事拿著相機對著孩子拍照，十幾個孩子跑過來，聚集在鏡頭前嬉鬧，擺出造型，扮鬼臉，滿臉純真的笑。

另一所幼兒園

“五六個吧”，當我問及每個班大概有多少留守兒童時，蒲江北街幼兒園西來分園楊樊園長說。早在2005年，西來鎮(zhèn)就入選“成都市十大魅力城鎮(zhèn)”和“四川省歷史文化名鎮(zhèn)”。旅游和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消化了當?shù)氐囊恍﹦诹?。西來?zhèn)及其下轄村組共有住戶九千戶，近三萬人。

蒲江北街幼兒園西來分園共有七個班，學生320人。

院內(nèi)整潔干凈，“玩具很新，”我的同事說。門口擺著來自花草市場的植物，因為缺少光照和管理，植物已經(jīng)懨懨一息。一樓走廊的墻壁上貼著“月目標”“周目標”，在“請你關(guān)注”的標題下，是“與美麗相伴，與文明同行”的家長倡議書，旁邊貼著“家長怎樣面對孩子的不良習慣”，“安全知識”的標題下有“飲食安全”，還有一些剪報，“彼此相愛的父母”，“獨立的機會”“為他保守小秘密”。

二樓走廊的墻壁上，張貼著孩子的作品，魚，蝌蚪，太陽。他們的繪畫作品遠遠比白云幼兒園的孩子作品更成熟——2012年，西來幼兒園由蒲江縣北街幼兒園領辦，“西來分園和總園實行同一套領導班子，統(tǒng)一的管理辦法，統(tǒng)一的考核標準?！逼呀h北街幼兒園是“全國心系好兒童示范幼兒園”“中國百佳最具潛力發(fā)展幼兒園”“中國當代特色學校”和四川省示范性幼兒園、成都市一級一等園，它擁有優(yōu)秀的幼兒管理經(jīng)驗和教學水平較高的教師。在蒲江北街幼兒園西來分園，每班兩位老師，一位來自蒲江北街幼兒園，一位為西來幼兒園原來老師。孩子們的作品貼在那里，三角型的魚，圓圓的太陽，造型雷同，技巧相似。

教室、課桌、墻壁、地板，甚至操場都很整潔?！敖虒W五月月目標”的表格上，每一欄都填寫得滿滿當當：體育，學習在相距25厘米的平行線中倒退走；科學，能按一定的順序進行三個和四個物體的高矮比較；社會，知道生活中的廢舊物品是可以再次利用的，培養(yǎng)幼兒不亂拿東西不破壞物品的習慣。

教室里，課桌整齊地排列，孩子離開時，讓課桌歸位；吃飯時，孩子們一聲不吭，沒有一個孩子說話。他們列隊洗手，洗手共分七步，走廊上的展示板上，有圖片的形式分解了步驟，還有一首洗手歌。他們排隊出門，到操場上，在老師的幫助下?lián)Q上節(jié)日的盛裝，排練兒童節(jié)的節(jié)目，演出服很漂亮，擴音器放在地上，播放著音樂，有的孩子打扮成了兔子，有的孩子裝扮成熊。

楊園長說起她們的成就，她說：“我不贊成孩子在院壩里瘋跑?！彼f在鄉(xiāng)村幼兒園里，教師在對孩子的引領性不強。她說，你通過孩子們的眼神就能夠看出來。我走進二樓一間教室，孩子熱情地跟我打招呼，熱烈地跟我討論，他們比我在鄉(xiāng)村里看到的大部分孩子大方、自信。

當我看他們時，他們敢于和我對視，除了一個孩子——我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她叫李艷紅。在屬于她的手冊上，她的家長寫道：我希望李艷紅能夠讀上大學。老師對她的評價：“你是一個有禮貌的好孩子，做什么事都先想著別人，什么都會與別人一起分享，從前的你總是默默的不愛交流，什么都藏在心里?！彼齺碜砸粋€單親家庭。

我翻開學生手冊的時候，另外一個女生一直在跟我說話。她說她叫趙宇麒。老師對她的評價是“像個小男孩一樣?！彼母改赶Ｍ安灰蛣e人打架?！?/p>

學生手冊上，她們各有一幅作品，兩幅作品非常相似，李艷紅的作品精致，用色大膽而富有創(chuàng)意，她具有繪畫方面的天分。而趙宇麒的作品則毛糙了很多，像出自男生的手筆。

學校門口的傳達室前的小黑板，寫有一周的食譜，黑板下的小桌上，放著孩子們吃的食物樣品。楊園長說，去年，總園為西來分園投入六十余萬，“按一級園的標準修建了先進的廚房，由總園專業(yè)的保健人員統(tǒng)一安排食譜，并下派了總園經(jīng)驗豐富的廚師，精心制作，保證幼兒的營養(yǎng)科學、合理……為創(chuàng)辦一級園打下基礎。”今年，蒲江縣北街幼兒園西來分園將參加成都市一級幼兒園的評選。它躊躇滿志，自信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