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力平

西雙版納拉祜族主要分布在勐?？h。2009年7月至2011年2月，筆者多次到勐阿鎮(zhèn)南朗河村和勐混鎮(zhèn)曼邁村進行田野調查，并走訪了與南朗河臨近的納京寨、那丙寨、阿克西臘寨，還有與曼邁相鄰的曼弄老寨、邦盆老寨等等，在社會調查中，感受到拉祜族是一個熱情、善良而靦腆的民族。拉祜族人民勤勞善良、崇尚禮儀，在長期的社會生產和生活中，逐漸形成了很多為人處世、規(guī)范社會生活的倫理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營造維護社會的安定和人與人之間互尊、友愛、和睦相處的良好氛圍。

一、生活倫理

1.敬老如敬神。拉祜族在生活中非常尊敬老人，他們認為太陽和月亮都是老人先看見，老人的經歷豐富，經驗多懂得多，尊重老人聽老人的話走的彎路就少，因此生活中處處都能感覺到對老人的關照和順從。平時老人來訪，家人要趕緊讓座，敬煙敬酒，老人說話時不能打斷，也不能走開，要仔細聽。

過大年的時候，只有老人才有資格去寨廟陪伴他們的大神厄沙，在那里的每一天，家家戶戶都要帶和敬厄沙一樣的食物來給老人享用，晚上還要給厄沙滴水，同時為老人帶來熱水，讓他們洗漱。新年第一天一大早做媳婦的先去寨廟滴水敬厄沙然后就是帶著燒好的熱水去兩邊的父母家為父母洗臉，用實際的行動表達兒女的孝心，他們像敬神一樣敬仰、愛護老人。

2.待客之道。拉祜族是一個善良、熱情但不善表達的民族，他們的熱情并不像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笑臉相迎、握手寒暄，有時碰到陌生人甚至會害羞地躲起來。記得筆者剛進寨子的時候，圍在一起聊天說笑的村民，紛紛散開各自回家，很怕我手里的相機，尤其是女人，我曾以為同樣是女性應該可以有很多交流，可是我根本沒法和她們接近，幾天以后才慢慢熟起來，但是她們更多的是在三四米開外聽我和老人聊，聽一下笑一下甚是可愛。

拉祜人不會給客人吃剩下的飯菜，總是用默默的行動來表達他們的情誼。印象特別深的一次經歷是2010年7月份的調查，這個季節(jié)村民都忙著做農活，吃飯時間都不固定，他們往往干完活下午四點左右就在相互幫工的朋友家吃過了，我們去到要拜訪的主人家時已經5點多了，主人回來后也不解釋他們吃過了，也不說要給我們做吃的，鄰居們也來來往往地聊著他們的家常事，似乎都沒人管我們，累了一天我們也樂得喝著茶靜靜休息一下，大概7點多了，我們才跑到火塘邊去準備自己弄點吃的，火塘上煮著一只雞，我們邀約大家一起吃，他們說吃過了，這時我們才知道是專門給我們殺的雞，這個季節(jié)在山上也沒什么菜，一般他們都是就著舂作料吃著飯，為了我們他們特別殺雞款待，雨季晚上的山上很冷，我們圍坐在火塘邊喝著熱熱的雞湯，心里暖暖的，真正感受了一次他們無聲的熱情。

3.親如一家的村寨?！坝芯谱郎虾龋性挳斆嬲f”的拉祜族人崇尚為人坦誠正直、光明磊落，不說假話、虛話，不隨意惡語傷人，這是他們一貫奉行的信條，鄰里、朋友之間偶有摩擦或誤解，事后互遞一支草煙、喝一杯水酒，也就和好如初?！耙患矣惺?，全寨相幫”也是拉祜族的傳統(tǒng)習俗和精神風尚。在村寨中感受最深的是人與人之間濃濃的情誼，無論是不是親戚。而事實上多年的相處，加之血緣、姻親的關系，很多村民遠遠近近都有一點親戚關系，相互間的團結和照顧，讓人覺得生活在拉祜族村寨不會有孤單的感覺。平日里大家經常走動，說說笑笑；農忙時節(jié)相互幫工，辛苦的勞作中常常伴隨歡聲笑語；婚慶的日子全村人都來參與，喜慶洋洋；家人逝去，全村人共同陪伴相送，共渡難關；年節(jié)的時候全村人共同敬神、共同歡樂；蓋新房時全村都來幫忙，往往一天就可以將房子蓋好……拉祜族村寨的生活處處都能體現(xiàn)集體的力量，每個人都是集體中的一員，共同維護集體的榮譽、共同享受集體的關愛，村寨就是一個大家庭。

4.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在拉祜族的社會中，沒有重男輕女、歧視婦女的思想。在村寨的訪問中，我們能感受到不論是年長的老人還是現(xiàn)代的年輕人，他們對自己的兒女都是同樣珍愛的，尤其是較為傳統(tǒng)的賀開一帶的拉祜族，筆者感覺似乎女孩還受到更多寵愛和保護，結婚的時候，無論是村寨的長老還是家庭中的老人都要嚴肅地交代新郎好好愛護新娘，把女人看做寶，他們認為有女人象征著生活會越來越興旺。大年第一天，女人一般不干活，由男人來做飯給女人吃，表示對女性的關心和對她們勞動的尊重。新中國成立以后，“三八”婦女節(jié)成了一年中最隆重的節(jié)日，這一天全村人都會休息，穿上盛裝通宵達旦地跳舞唱歌，感覺得到在拉祜族村寨女性是很幸福的。

在家庭中女性還有參與討論家庭重要事務的權利，同時是處理重大事務的主要成員，在村寨和家庭的宗教儀式中是主要的儀式實施者，甚至在大、小年的村寨大會上，婦女不僅可以參加，還有發(fā)言的機會和權利，在拉祜族村寨婦女是受到人們普遍尊重的，他們的權益尤其是在夫妻關系上受到村規(guī)民約的明確保護，賀開曼邁的婦女始終是祭祀儀式重要的參與者，甚至有些活動只能是女人參加，例如大年第一天堆沙通告厄沙的活動，就只能是女人參加。

拉祜族社會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女性和男性一樣有自由挑選自己人生伴侶的權利和機會，父母一般很少干涉，自由戀愛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婚姻選擇還是族內通婚為主。而族內通婚又禁止有血緣關系的家族在3～5代內血親間通婚，一般必須是5代以外才能通婚，這是拉祜族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生活倫理要求之一。

5.誠信而重義。拉祜族的歷史上就有很多村規(guī)民約規(guī)范著人們的行為，這些規(guī)范實際就是他們的道德規(guī)范。他們崇尚信義，痛恨偷盜，對偷盜、通奸等行為有著非常嚴厲的懲戒措施。在長期的引導和教育下，形成他們自己的道德價值觀念，在拉祜族村寨很少有偷盜行為發(fā)生，通常村民是沒有鎖門習慣的。每年的大、小年時，老人們都要在全寨大會上重申村規(guī)民約。村民間偶爾有爭執(zhí)和沖突，一般是在喝醉酒的情況下會發(fā)生，人與人之間通常是非常友好和善的。

二、勞動倫理

拉祜族生產力發(fā)展較為緩慢，經濟比較落后，但是他們自古崇尚勞動，勤勞勇敢。雖然生產條件艱苦，但是拉祜族村寨在勞動中很能體現(xiàn)同甘共苦、團結互助的精神，農忙的時候大家都相互幫工，尤其對缺少勞力的人家更是盡力幫忙，是拉祜族的村寨和整個族群能度過艱難的歷史時期頑強生活到現(xiàn)在的重要原因。

小孩子從小就參與家人的勞動，幫媽媽看護弟弟、妹妹，上山背柴，七八歲就開始隨父母到山上摘茶，現(xiàn)代九年義務教育制度嚴格執(zhí)行的時候，他們往往會在7、8月份放假時參與家中的勞動。賀開一帶拉祜族村寨自古就有勞動經驗最多的老人帶領大家勞動，可以說是勞動頭人——張列（也叫“扎列”），張列是鐵匠的意思，在農耕生產的社會中專門負責為村里人打制、維修鐵制工具，很受村民的尊重和愛戴，他最懂農時和耕作方法，是村寨勞動的楷模，是帶領村民勞動的領頭人，村民們說平時很少能在家中找到張列，他一年四季大多時候都住在山上的田棚里，只有有事的時候或者年節(jié)時才會回到村寨家中，直到現(xiàn)在年輕人都很崇拜和尊重這位老人。

勞動是生活的來源，在拉祜族人的心中勞動是重要而神圣的，因此有一種習俗或稱為規(guī)范就是年輕人在農忙時節(jié)是不準談戀愛的，農閑和年節(jié)的時候年輕人才能約會、戀愛，如果違反這個規(guī)定，將受到老人的責罵，這會是很失面子、讓家人蒙羞的事情。

三、宗教倫理

宗教的規(guī)范在拉祜族生活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最懂理的是老人和宗教頭人安章，每一個人都要聽從安章的指點，從事對厄沙及各種神靈的參拜，祈求神靈的護佑，使村寨、家庭和個人平安健康。他們在長期的實踐和發(fā)展中形成了一套宗教倫理。

1.誠心敬仰。拉祜族村寨的人們從小就耳濡目染，非常相信世間有大神存在，而且無處不在，神靈在看護和保佑著每個人，是神靈的護佑才使拉祜族生存至今，如果做了不好的事神靈能夠看見，還會懲罰人們。因此每個拉祜族人都自覺遵守村規(guī)民約和敬神的規(guī)矩，在敬神和祭祀神靈的活動中小心謹慎、低眉順眼、小聲交流，連小孩子也不敢大叫大鬧，誠心的敬神和自覺遵守道德規(guī)范是相互結合的，因此在拉祜族村寨能夠感受到人們生活的和諧和寧靜。

2.規(guī)范敬神。每天女人們都會到寨廟“賀頁”去滴水敬神，還要敬自家的家神“頁尼”。年節(jié)期間一般每天要敬三次，敬的規(guī)矩都由安章來指導。還有結婚、生子和喪葬等每一個人生重要的事件發(fā)生都要向神靈通告，到寨廟去做儀式。每年拉祜族的“沙馬斯賧”（包谷節(jié)）、“斯薇結賧”（祭樹花）等重要活動中敬神靈、回報神靈的儀式是不可缺少的，每個儀式都有自己的規(guī)矩和特點，必須按照規(guī)矩進行。

3.敬神就是敬自然。一年到頭無論是大小時節(jié)還是一些重要的祭祀活動，大多是圍繞感謝自然神靈的主題來展開的。感謝神靈，也包含了愛護神靈賜予的一切自然物。拉祜族很愛惜生活中一切自然物，他們滴水敬神的同時愛水和敬水，把接新水作為每年開年頭一件大事，在水井邊或山泉出水口做祭祀活動，祈求水神的眷顧，帶來風調雨順；他們敬樹也愛惜樹，禁止亂砍山寨周圍的樹林，每年年節(jié)要祭樹、敬山神，祈禱村寨安康興旺；新米節(jié)和包谷節(jié)祭收獲物，希望年年都能有豐收等等，他們將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和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起來，對保護生態(tài)平衡、生態(tài)資源有著重要的意義。

四、傳統(tǒng)教育的方法和意義

拉祜族是一個很注重文化傳承的民族，盡管他們沒有自己的文字，但是他們依然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向他們的后人傳達他們的文化特質。

1.行為方式教育：拉祜族在生活中有很多是通過長輩的行為達到教育目的的，長輩是過來人，他們懂得很多道理，有很多經驗，每個成長中的拉祜族人都會從老人、長輩的行為中獲得教育，向長者學習，做應該做的事情。筆者在拉祜族村寨生活的經歷中，沒有看見過父母大聲斥責和打罵孩子，也看不到孩子成天拉著父母要哄要抱。孩子三四歲以后，有老人的家庭大多是老人幫帶，沒有老人的會有大孩子帶小孩子。拉祜族村民注重為人處世和遵守村規(guī)民約，他們在生活中常常找機會告訴年輕人什么事要做、必須做，什么事不能做，孩子們總是以大人為榜樣，在每天的生活中學習如何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例如：年節(jié)時怎么參與祭祀活動不能馬虎，什么節(jié)日要做什么祭祀活動，怎樣準備祭品，什么話不能亂說，什么事不能做，親戚鄰里怎樣互相幫忙等等。

2.儀式教育：儀式中的教育是使拉祜族孩子了解和接受、傳承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方法。過大年小年時，安章要在寨廟重述拉祜族的歷史，教育拉祜族后人遵循前人的步伐敬仰神靈，向村民示范如何敬神，所以拉祜族的小孩子可以說從出生開始就耳聞目染了神靈崇拜的思想，這個思想在拉祜族村寨中還普遍存在，并在很長一段時間存在，當然科學文化知識的傳播和民族文化的交流，會不斷地沖擊著傳統(tǒng)文化，我們能看見其中開始發(fā)生的改變，只是在交通不便遠離文明發(fā)達地區(qū)的山區(qū)，這種變化還不十分明顯。

婚姻儀式中也有教育，婚禮當天新郎新娘要輪流到雙方家中與老人吃飯，吃飯之前雙方家的老人都要對兩個新人進行生活教育，告訴他們生活中會出現(xiàn)的困難，提出對兩個新人的期望，希望他們無論什么時候、遇到什么困難都要相親相愛、白頭偕老，尤其對新郎更是嚴厲指出要珍愛自己的女人，這些教育雖然是針對新郎新娘，但是婚禮全寨的村民都會來參加，尤其是孩子以及新郎新娘的小伙伴們其實都是被教育的對象，他們聆聽著老人的述說和教育，從小到大反反復復，實際上都是在接受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做事的教育。

在拉祜族的日常生活中隨處都能感受到教育的存在，其傳統(tǒng)教育主要表現(xiàn)為倫理教育，教育使拉祜族傳統(tǒng)道德得以不斷傳承和發(fā)展，其重要意義在于：

1.倫理的示范教育帶來拉祜族村寨生活的和諧感。長輩總是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來給自己的后人做著示范，拉祜族人從小就向長輩學習尊重老人關愛晚輩、熱情待客、互幫互助、誠信重義、熱愛勞動、敬畏神靈等等，使生活在拉祜族村寨的人們不會感到孤獨，尤其是現(xiàn)代社會老年人成為了被遺忘的群體，但在拉祜族村寨老年人完全能融入年輕人的生活中，村寨所有的活動都不會排斥老年人，反而老年人是必須的參與者，老年人在生活中能夠充分展示自己的價值，村寨里充滿其樂融融的人間溫情。

2.勞動的示范教育增強拉祜族年輕人熱愛勞動、尊重勞動的思想。在村寨中能感受到年輕人對那些勤勞致富的人表現(xiàn)出發(fā)自內心的尊重，對張列的評價常常用“很厲害”來表達，可見他們心目中厲害的人是勤勞的人，這對促進民族的發(fā)展是一種非常良好的思想氛圍。

3.宗教儀式的示范教育充滿了對自然的敬畏，對保護生態(tài)和自然有積極作用。盡管我們不能否認宗教信仰的行為、儀式中有不良的迷信成分在里面，但是宗教信仰中包含著對自然的敬畏和愛惜，是拉祜族村寨生態(tài)環(huán)境保持良好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值得肯定的，重要的是在于引導他們利用傳統(tǒng)宗教結合科學的方法來保護他們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

4.傳統(tǒng)倫理教育不斷增強民族認同感和民族凝聚力。教育貫穿于拉祜族日常生活中，通過語言、歌舞、服飾、飲食、節(jié)慶活動、祭祀儀式等方式強化著自己民族身份的認同感，尤其是整個村寨在各種活動中表現(xiàn)出來親如一家的感情，更能增強民族凝聚力和自信心。

5.通過倫理教育傳承傳統(tǒng)文化。隨著社會交往的擴大和發(fā)展，很多傳統(tǒng)文化會慢慢消失，包括語言、服飾和倫理思想等等，拉祜族貫穿于生活的倫理教育包含了拉祜族自身特有的很多文化因素，這對其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拉祜族傳統(tǒng)教育在其倫理道德的傳承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但在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過程中，要真正使拉祜族文化得到長久發(fā)展，還是需要國家的扶持，教育是科技進步的基礎，教育發(fā)展了，勞動者素質才能提高，民族科技人才的培養(yǎng)和隊伍建設才有可能實現(xiàn)，民族干部隊伍的能力素質才能得以加強，科學技術知識才能推廣普及并在群眾心中牢牢扎根，一些制約和束縛現(xiàn)代化建設的傳統(tǒng)思想觀念中的消極因素和落后習俗才能夠最終革除，也才談得上民族創(chuàng)新意識的培養(yǎng)和創(chuàng)新能力的提高，這樣，相信科學、重視教育的觀念才能夠樹立，使拉祜族地區(qū)的現(xiàn)代化進程有基本的保證，促進民族創(chuàng)新能力的形成和良性發(fā)展。

[1]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叢書.云南省拉祜族社會歷史調查[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

[2]王正華,和少英.拉祜族文化史[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

[3]曉根.拉祜族文化論[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