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智敏

（廣東財經(jīng)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320）

梅鼎祚是明代中晚期的“布衣文人”，作品豐富，清初學者錢謙益在編輯《列朝詩集小傳》丁傳中論及梅鼎祚：“禹金于學，博而不精。其為詩，宗法李、何，雖游獵漢魏三唐，終不出近代風調(diào)?！盵1]P627錢謙益的評價較為中肯，梅鼎祚熱愛收集古籍，交結(jié)名士和藏書名家，喜歡編選作品，存世的作品有小說、戲曲和詩文，但文學價值較有限，專記倡女言行事跡的《青泥蓮花記》和《才鬼記》兩部選本近來逐漸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如陳晨《20世紀以來梅鼎祚研究綜述》[2]中指出，“20世紀以來對它們（《青泥蓮花記》和《才鬼記》）的關注和研究，隨著學界對明代文言小說、小說匯編等關注程度而逐漸深入?！敝兄莩霭嫔绾忘S山書社先后出版二書的整理本，陸林研究員在黃山書社出版的“前言”中介紹了該集的編排內(nèi)容、進步思想以及梅鼎祚的交游。隨后一些單篇研究論文出現(xiàn)，如馬玨玶的論文《“專以娼論”腸內(nèi)熱——〈青泥蓮花記〉的青樓女性觀管窺》[3]從選輯目的、編次對梅鼎祚的青樓女性觀念進行分析，并就梅氏對青樓女性認識思想的形成原因進行探討，總結(jié)了明中葉的社會文化風尚和狹邪文學傳統(tǒng)以及梅氏本身仕進無門與聲色自娛的人生歷練都對他的編選觀念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并認為他的思想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價值判斷和倫理傾向，甚至出現(xiàn)矛盾心態(tài)。

鹿角山房刊《青泥蓮花記》共十三卷，題“江東梅禹金纂輯”，分為正編、外編兩大部分。前八卷為正編，分記禪、記玄、記忠、記義、記孝、記節(jié)、記從七類；外編為后五卷，包括記藻、記豪、記用、記遇、記戒五類，共十二類。這十二類分別體現(xiàn)了佛、道、儒等各家思想，是梅鼎祚以選編為主、間有創(chuàng)作的專題小說選集。書前有萬歷二十八（1600）年自序，實刻于萬歷三十年（1602）。本文從《青泥蓮花記》的編選以及梅氏的評點，來分析梅鼎祚的小說思想和評點思想。

一 《青泥蓮花記》的輯選目的

在《青泥蓮花記》序中，梅禹金寫道，本書的編選目的是拯救“曠古皆然，于今為烈”[4]P1的世風，如同“司馬長卿賦詞艷冶，咸歸諷勸；蘇子瞻嬉笑怒罵，無非文章”[5]P323，與歷代文人作文勸誡的主旨相同，但從編選內(nèi)容上看，為倡女這一特殊人群“正名”是梅鼎祚輯錄《青泥蓮花記》最重要目的。作者一再強調(diào)：“觀者毋僅以錄煙花于南部，志狎游于北里而已?！比欢倪@一說法并未得到認可?！端膸烊珪偰俊匪淼姆饨ㄕy(tǒng)文人的觀點表明了當時士大夫?qū)Υ藭囊庖姡骸白灾^寓維風于諧末，奏大雅于曲終。然狹斜之游，人情易溺，懲戒尚不可挽回，鼎祚乃捃摭瑣聞，謂冶蕩之中亦有節(jié)行，使倚門者得以藉口，狎邪者彌為傾心。雖意主善善從長，實則勸百而諷一矣?！盵6]P1235認為梅鼎祚專以編撰倡女故事來實現(xiàn)勸誡之旨，正面影響未必能勝過負面作用，因而否定了作者的編選宗旨，這表明了當時大部分正統(tǒng)文人對這部作品的看法。從文本本身考察，可以看出作者的輯選目的主要有三點：

（一）為倡立傳

首先，所選篇目為倡女中極具有人格尊嚴的一類女性，選者稱之為青泥蓮花，她們并不是一般的風塵女子，“非可與人盡夫者等也”[4]P2，他在文中鄭重為倡女辯護：“凡倡，其初不必淫佚焉?！?矯正世人專以色相視之的眼光。這些倡女多才多藝、貌美如花，身在青樓，卻超凡脫俗，她們不僅具有封建士大夫所提倡的婦德，甚至有膽識并且英雄豪氣超過世俗男子。如“記節(jié)”一類中有一篇《高三》，講述明正統(tǒng)年間忠臣楊俊因擁護于謙擁立新主被問斬時，滿朝文武親戚故吏，迫于權臣石亨的壓力無人敢來送行，只有倡女高三來到刑場，“來事公死”，等楊俊被斬之后，從容自盡于公旁。在忠奸斗爭中，忠良被斬，高三不畏權奸勇于殉難，楊俊臨刑前的“天乎，忠良死矣”無疑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控訴，而俠妓憤激凜然、視死如歸則襯托出真?zhèn)b者在青樓，表達了作者對有俠義精神的贊賞。

其次，通過描寫妓女的遭遇和人品，將歷史上所謂的大人物與之對比，表達了對明代乃至整個封建社會的褒貶。在《李師師》中，作者記敘了幾件事，宋徽宗在大敵當前仍不忘去尋訪名妓，置家國存亡于不顧，皇帝被俘之后，京口倡女出征抗敵，大敗金兵。皇帝不問政事，倡女卻挺身而出，拯救國家興亡，高貴與賤庶，亡國與愛國，對比鮮明。這些倡女雖為青樓女子，身世卑賤，但志行高潔，與投降賣國、臨陣失節(jié)的所謂士人大丈夫相比，行為令人贊嘆。編者在篇末評點中不乏對他們的稱贊，立志為倡女立傳。

（二）拯救世風，并對時風進行鞭笞

是書所選篇目注重于倡女的德行，甚至有意提醒讀者不要因為倡女的身份而否定其中有立志高遠者的存在?！杜_妓嚴蕊》中，嚴蕊即便被無辜下獄，“吏治榜笞”，也不肯以一言污蔑士大夫，并怒斥道：“身為賤伎，雖死，不可誣也?！北砻鲊廊镏拘懈邼?，不肯誣陷正直的官員，受盡嚴刑拷打，非俗世所言之隨風逐流的風塵女子，而且立志堅定，實在超過一般士人。即便是普通人看來“此一淫縱女子，人盡夫也”的女子，選者將其視為菩薩的化身，《鎖骨菩薩》一篇，此女“年少之子悉與之游，狎昵薦枕，一無所卻”。胡僧卻看出：“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無不徇焉。此即鎖骨菩薩?！逼兴_為了挽救眾生，甘愿化為一名倡女，從另一方面來看，將實際倡女的生活賦予了神圣的意義，雖然有不合理之處，但是為倡女的出身提供了一個尊貴的來歷，為青樓女子正名、為提高其地位呼號之意明顯。在選文記忠之后，選者有評：“夫忠及于倡，其世亦良可悲矣?！^勁烈不貳心之臣，豈復得辱以巾幗哉？”認為本來“婦終于其所事而忠矣”，而現(xiàn)在倡女都如此忠毅貞節(jié)，實在是世風之可悲，對世人進行了嘲諷。

這種“為倡立傳”的編選意圖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在《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五《趙司戶千里遺音 蘇小娟一詩正果》中有：

看官，你道此一事，蘇盼奴助了趙司戶功名，又為司戶而死，這是他自己多情，已不必說。又念著妹子終身之事，畢竟所托得人，成就了他從良。那小娟見趙院判出力救了他，他一心遂不改變，從他到了底。豈非多是好心的妓女？而今人自沒主見，不識得人，亂迷亂撞，著了道兒，不要冤枉了這一家人，一概多似蛇蝎一般的，所以有編成《青泥蓮花記》，單說的是好姊妹出處，請有情的自去看。[7]P1066

小說中以《青泥蓮花記》作為描寫有情義、有德行的倡女的宣言書，并且告訴讀者，不要冤枉了所有的倡女，有《青泥蓮花記》為證，表明了此書編成之后，在社會上的影響，從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倡女的人格尊嚴，反對人們以有色眼光有看待他們。

（三）為倡女正名

這是選者通過精心編排篇目、倡導佛道救世、節(jié)義德行。書首的選者自序指出，以記“禪”、記“玄”置于篇首，表達了梅鼎祚的以佛道思想救世的主旨，其次為“節(jié)”、“義”，他認為有節(jié)有義的倡女比一般人更難能可貴。忠孝節(jié)義廣泛存在于青樓女子中間，編選這樣的故事就是意在標榜有節(jié)義的倡女事跡所體現(xiàn)的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即宣告倡女同樣具有忠孝節(jié)義的德行，以達到為倡女正名的目的。從所選內(nèi)容來看，“記禪”所選多為倡女修行獲得正果，或是妓女幡然悔悟，參佛入道，寄身方外的故事，如《琴操》篇中，琴操精通佛書，與蘇子瞻參禪。領會到子瞻所對“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中的禪機，“大悟。遂削發(fā)為尼?！薄坝浵伞敝杏浭隽顺鸹上傻墓适隆９?jié)義類則大致分為三種，一是妓女從良后嚴守婦道，持家謹嚴；二是誓守貞節(jié)，從一而終；三是有情有義，殉情而死。《太原妓》、《段東美》、《楊愛愛》、《林小姐》這些都是描繪青年男女雙雙殉情，他們將愛情至于最高位置，發(fā)現(xiàn)為現(xiàn)實所不容時，即殉情而死，不惜為愛而獻出自己的生命。由此可見，作者一方面贊揚娼妓一旦心有所屬，為了意中人而閉門謝客，守貞守節(jié)甚至從一而終，但是當男女之間有真愛時，編選者鼓勵他們追求真愛，不惜以殉情來喚醒人們對真情、真愛的追求。

除了正編所記的青泥蓮花有節(jié)有義之外，外編所選則傾注了作者更多的個人情感，如《薛濤》，選者搜集選錄了薛濤詩70首，并將有關薛濤的出生即與眾不同、人生傳記和軼事傳聞一同展示在詩歌后面，全面展現(xiàn)一代名妓的風采與驚世才華，并介紹了她的生前與文人的交游活動和死后的影響。陸林在所作的點校前言中認為選者偏愛的原因為“惺惺惜惺惺，詩人敬詩人”[4]P6，并認為選者對薛濤有所偏愛，所以多方面展示了薛濤的文采和才藝，詩詞俱佳，創(chuàng)制的薛濤箋名揚后世。由此看出，外編所選，與正編中大致相同的編排標準有所不同，更能表現(xiàn)出選者個人的偏好，以及在選文中對這群倡女寄予的深切同情。

因此，《青泥蓮花記》是梅鼎祚選歷代倡女中有美德懿行的節(jié)義女子的故事，專注于他們的才與德，為之立傳，即如錢鐘書所言：“以蓮揣稱高潔，實為釋氏常談?！端氖陆?jīng)》即亦云：‘吾為沙門，處于濁世，當如蓮花，不為泥所污?！擞魅朊鳚u成妓女之佳稱，如梅鼎祚著錄妓之有才德者為《青泥蓮花記》?！雹購摹岸U”、“玄”、“節(jié)”、“義”和“藻”多方面突出了倡女的品質(zhì)和事跡，為青樓女子正名。

二 《青泥蓮花記》評點的思想傾向

（一）對“才”的重視

在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代社會，女子的才華被壓抑，心靈被禁錮。“才藻非女子事也”是封建社會的普遍認識，“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婦功，不必工巧過人也”[8]P1220。女性被套上重重的精神枷鎖，難以展示自己的心靈與才華，但是才華橫溢的女子還是在歷史上大有人在，對才學的贊賞不時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在《青泥蓮花記》中，編者重新定義了女性的“才”，所選倡女她們能書善畫，能詩善文，知書達禮，描寫的才情女子千載留名成為文人墨客筆下津津樂道的文學形象。梅鼎祚選倡女中有才情的女子并對其極力贊揚，本身就是對當時社會觀念的挑戰(zhàn)。書中“記藻”以四卷篇幅選錄了有才情的女子，并不遺余力地選錄她們所作的詩詞，如《薛濤》中選薛濤所作詩詞達七十首，全面表現(xiàn)了薛濤的才情?！稄埥ǚ怄闻巍氛洶拙右着c關盼盼兩互相唱和的詩詞內(nèi)容占了全文篇幅的三分之二，幾乎所列詩文聯(lián)句的內(nèi)容的篇幅超過了故事情節(jié)的篇幅。此外，“記藻”類中《妓揚》、《蘇桂亭》、《張九》等篇都只記載了一首詩或詞，沒有故事及人物介紹，選者意在以詩存人，介紹古代娼妓所作的詩詞，給有才華的倡女留下足跡。

梅鼎祚在卷十二文末評價有才華的倡女時說道：“（彼）獨能吮墨泚毫，以文藻自備，此其人非大雅不群者乎？若其姱節(jié)與義，從一而終者，亦嘗斐然有辭，華實相副，是稱得全。”這段話表明，選者認為倡優(yōu)中有文藻者尤其值得稱贊，他們雖然地位低下，但能詩能文，也能為經(jīng)注疏，是有“才”之人，選者將“記藻”四卷置于外編，是為了強調(diào)這群人的才華與特別之處。并將他們與蔡文姬、李清照對比，將文采、才情視為評判的標準，評點中對“才”的重視和對才女們的愛護之情由此可見。

（二）對“節(jié)”、“義”的高揚

“節(jié)”、“義”是封建士人的行世準則，當經(jīng)歷家國之變、社會動蕩的時候，正是社會對文人士子、大小官吏、忠毅之士的考驗，危難時刻能否為家為國殉節(jié)。從女性角度來看，對女子的考驗主要是“三從四德”與節(jié)、烈。《青泥蓮花記》“記義”中所記青樓女子，一旦為人婦，即洗盡鉛華、專心侍夫、持家謹嚴，恪守三從四德，甚至超過一般女子。如《嬌陳》中，嬌陳嫁入柳家后，“執(zhí)仆媵之禮，節(jié)操為中表所推?！焙笳偃雽m中，并不接受玄宗的禮遇，“因涕泣稱痼疾且老”，遇到知情明理的皇上，“知其不欲背柳氏”，許其歸。嬌陳一旦脫離青樓，即表現(xiàn)出符合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的婦德，其賢良淑德無異于賢妻良母，完全回歸禮教規(guī)范，表明梅鼎祚對傳統(tǒng)規(guī)范還是認可與稱贊的，這也是植根于作者潛意識的理學思想的自覺流露，是傳統(tǒng)文人對女性特別是對節(jié)婦的要求。倡女雖失行止，但是立志行孝，為父報仇者如《新王二》篇，在《醒世恒言》中有一篇同類故事《蔡瑞虹忍辱報仇》描述情節(jié)與之大致相同，選者認為倡女行孝是天性，忠孝節(jié)義之行在倡女身邊皆可體現(xiàn)。選者將封建士大夫的“節(jié)操”評價標準賦予倡女，認為許多倡女完全能賦予“節(jié)”、“義”之名號。梅鼎祚在評點中為倡女正名：“凡倡，其初不必淫佚焉?；蛲懈撬晳T使然；或失足不倫，淪胥及溺。人之無良，一至此爾?！闭J為他們本性都是善良的，并非天生卑賤之人，有力地反駁了倡女性淫的論調(diào)，有利于倡女爭取社會的同情。他對“革朝之遺忠其后隸教坊者”尤為關注，他鼓勵士人們?yōu)榇松菩小爸寥魬z才士則適愿佳偶，篤交誼則贖嫁文姬，即表風流之標致，且殖陰騭之善祥矣。”盡管倡女也有從良不到頭的例子，但是梅鼎祚只擇取從良而終的例子，客觀上為倡女從良制造有利的輿論，另一方面也對有意或已經(jīng)從良的倡女堅持貞節(jié)產(chǎn)生了積極的作用。這些青泥中的蓮花移入清白的環(huán)境之后，立刻綻放出別樣的風采，在忠義或者“倡女”史冊上足以留名，選者在評點中對倡女的愛護、贊美，張揚“節(jié)、義”，“為倡立傳”之意明顯。

（三）對“貪鄙”者的警誡，諷喻世風

《青泥蓮花記》中一些倡女地位低微，心地善良，但最終卻不得善終，如卷十三中的《張氏》中倡女張氏一心從良，被富商納為妾，富商客死，張氏歷經(jīng)輾轉(zhuǎn)，將其靈柩歸葬，卻被富商之子所殺。官府明知其冤而因為收受賄賂而放縱兇手，最后遇到一位清官于文傳終將此子伏法?！赌疃铩分卸餅闂钌?，投繯而死。在張生的幫助下得以報仇，“楊原無疾，偶七竅流血而死。”卷十三的最后，女史氏曰：“大戒有二：其一有所墮也；其一有所負者也。墮則往因，負則來果。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所選《李林甫為娼》、《婺州富家犬》、《宣城葛女》均為前生作惡轉(zhuǎn)世受苦或前世有冤轉(zhuǎn)世報仇的故事，表明一切皆有因果，勸戒人們棄惡從善，以諷喻世風。梅鼎祚將“禪”、“玄”列于卷首，也表明了勸善的題旨。如卷二后的評語：“女史氏曰：沮澤淤泥之地，亦有嘉生；火焰熱惱之場，豈無涼果？故護咒散花之眾，或本目挑心招之人；抑翅蜚骨鎖之靈，權示貼屣掛纓之跡?！宋Ⅴ羟夷芑瘹ぃず险嬖?；頑石猶知點頭，本含佛性，而況若而人者乎？余撰是記，首列禪玄，夫亦開方便之門，遵歸受之路者也?！边@段話表明，選者將“禪玄”置于卷首，首先就是為了勸善，有善心之人均可皈依空門，“立成正果”，即便身處逆境，也要保持善良的本性，才能最終得到善果。

從評點整體來看，對小說創(chuàng)作特點和藝術成就方面的自評并不多見，對“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之類的評述更是少見，這與文言小說短小的篇幅密切相關，因為短小，所以情節(jié)簡單，結(jié)構(gòu)單一，章法之評少見。梅氏的評點主要集中在對自己思想傾向的表達，即如前所述對“才”、“節(jié)”、“義”的重視，以及不忘諷喻世風的良苦用心。

三 《青泥蓮花記》評點的特色

（一）強調(diào)倡女之純真性情，表現(xiàn)了梅鼎祚較為開放和進步的思想

《青泥蓮花記》評點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梅鼎祚能突破傳統(tǒng)觀念，對倡女的才情、節(jié)義做出新的評價。在此之前的小說中，中心人物一直都是男性，女性只是眾多男性的點綴和陪襯。對女性的評價標準完全是封建道德與禮教的標準，文中也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一種傳統(tǒng)的受禁錮的婦女觀。伴隨明代中期王學思潮以及個性解放思想的影響，一些小說家呈現(xiàn)出矛盾復雜的心態(tài)，開始以女性作為小說中的主角?！肚嗄嗌徎ㄓ洝贰盀槌鳌钡木庍x題旨使它在立意上與一般的小說編選不同，而此后，女性作為小說的主角漸漸增多，特別是明末的《三言》，塑造了一系列可敬可愛的女性，杜十娘、白玉娘、莘瑤琴等。她們雖陷污淖，仍保持和追求自身的純潔。梅鼎祚為青樓女子編選專集，從美學的角度選擇、塑造、贊揚她們，將她們看作美好的象征、理想的化身。這與明中期以后的社會思潮相關，明中期以后，王學與程朱理學交相影響文人學者，“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道德說教在社會有廣泛的影響，同時，倡童心、適性靈，公開提倡男女之真情與程朱理學相對抗也產(chǎn)生了不小的波瀾。對“情”的追求使小說描寫對象和題材都發(fā)生較大變化。一些要求“禮順人情”的觀念出現(xiàn)在小說中，認為人之真情，無過于男女之情。由此可見，寫倡女之真情無疑反映出選者較為開放和進步的思想。

（二）將關于佛道的作品“記禪”、“記玄”兩卷置于篇首體現(xiàn)了作者以情抗禮、標新立異的反叛精神

明朝建立后，統(tǒng)治者對佛、道兩教控制較為嚴格，以程朱理學為主體的正統(tǒng)儒教思想是明代的統(tǒng)治思想，它吸收了佛、道兩家的學說，但從根本上則竭力排斥佛、道兩教。與維護“道統(tǒng)”和“正統(tǒng)”為己任的士人不同，梅鼎祚并沒有遵從程朱理學，在《臺妓嚴蕊》中，朱晦庵是一個卑鄙小人，為網(wǎng)羅罪名，誣陷正直人士，要挾嚴蕊作假口供而被嚴蕊嚴辭拒絕?！坝浂U”、“記玄”選《摩登伽經(jīng)》、《楞嚴經(jīng)》等作品中的佛、道作品，他們或為佛道中人下凡化身妓女解救民眾如《觀音化倡》，或為有佛緣者墮入紅塵，經(jīng)高人點化最終歸于佛界如《柳翠》，他在“記禪”、“記玄”的文末評點道：“蓋一凈念，則茶坊酒肆，即是道林；一回頭，但脫械放刀，立成正果?！边@表明梅鼎祚對正統(tǒng)思想的否定，他將青泥蓮花作為他的精神上的慰藉和寄托，將歸于佛道視為心靈的最終歸宿，編選此篇正是引導迷途的人盡快尋到解脫的方向。

（三）以倡女的遭遇自喻，表達了作者懷才不遇的現(xiàn)實尷尬

梅鼎祚的《青泥蓮花記》編選主旨明確，從編選者的評論中還體現(xiàn)出一種“懷才不遇”的人生態(tài)度。文學史上小說詩歌對女子的描寫，自屈原開始就寄托著深刻的象征意義，以香草美人自喻，借以表達自己的思想，通過求愛表達他對美政的追求；曹植假托湘水之濱的洛神，寄寓自己報國無門的痛苦。文人選擇具有最痛苦人生經(jīng)歷的女性作為自己的描寫對象，寄寓了作者的不遇之感。他們?yōu)榕曾Q不平，也是為自己鳴不平；把女性寫得完美而多情，盡善而誠摯，而且才學膽識遠超男子，正是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感慨。

《青泥蓮花記》專門輯錄古今倡女事跡，為倡女樹碑立傳，與梅鼎祚創(chuàng)作的傳奇《玉合記》、《長命縷》一樣，均以倡女生活為故事題材，贊美倡女。其實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編選，都寄寓著作者個人的無數(shù)辛酸與憤懣。這一點在《才鬼記》中也有印證。梅鼎祚在自序中稱：“是編予聊以隱賾標卓，詭于世外，而祥妖自召，諷戒具存。人謀鬼謀，亦庶以使能廣幽憤乎？”[9]P382科舉的不順利，萬其是萬歷十九年北上應貢的失利是梅鼎祚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也是促成他更專心致力于文化編纂活動的動因?！恫殴碛洝分兴涊d的游離在人與神仙之間的才鬼，在人間有才能但得不到施展，雖然自詡是游仙，但又沒有真正超脫，這種兩難之境，無疑是切合梅鼎祚精神趣味和社會境遇的，因此他的作品反映出一種較為獨特的審美追求，即對“才鬼”欣賞，對傳統(tǒng)人生理想和正統(tǒng)文人觀念和審美趣味的背離。

參照《才鬼記》可以看出，《青泥蓮花記》的評點對倡女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贊賞的態(tài)度，表達了作者懷才不遇的感慨，呈現(xiàn)出文人自娛的意識，作者既有用世之心而科舉始終不利，對一些所謂官僚士人的罪惡與丑行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暴露和批判，故以青樓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來寄托自己美好的人生理想。

注 釋：

①錢鐘書.談藝錄[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39.書中將蓮花與釋氏聯(lián)系起來的來歷，《談藝錄》此處有介紹，書中有：宋陸佃《陶山集》卷二《依韻和雙頭芍藥》第六首至云：“若使覺王今識汝，蓮花寧復并真如”，蓋以茲花為釋氏表志矣。蘇軾《答王定國》：“謹勿怨謗讒，乃我得道資。于泥生蓮花，糞土出菌芝”；亦如黃詩之用釋語。周敦頤《濂溪集》卷八《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花之君子者也”。錢謙益《列朝詩集》閏四贊王微云：“君子曰：‘修微青蓮亭亭，自拔淤泥’”，又《初學集》卷一八《有美一百韻》贊揚柳如是亦云：“皎潔火中玉，芬芳泥里蓮?！钡缹W家必謂蓮花重“陷”矣。由此可見，蓮花之意象與妓女、佛、道密不可分。

[1][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2]陳晨.20世紀以來梅鼎祚研究綜述[J].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1).

[3]馬玨玶.“專以娼論”腸內(nèi)熱——《青泥蓮花記》的青樓女性觀管窺[J].明清小說研究,2004,(3).

[4][明]梅鼎祚撰,陸林校點.青泥蓮花記·序[M].合肥:黃山書社,1998.

[5]梅膺祚.校后志·青泥蓮花記跋語[M].合肥:黃山書社,1998.

[6][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青泥蓮花記[Z].北京:中華書局,1965.

[7][明]凌濛初.古本小說集成·拍案驚奇[M].據(jù)尚友堂本影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8][漢]班昭.后漢書·女誡[M].長沙:岳麓書社,1994.

[9][明]梅鼎祚.才鬼記·自序[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據(jù)上海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三年蟫隱居刻三才靈記本影印,濟南:齊魯書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