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蘭
(聊城大學 大學外語教育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888—1923)是20世紀初英國杰出的現(xiàn)代短篇小說家,她的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都為我國廣大讀者所熟悉和喜愛。而令人不解的是,其寫于1921年的佳作《鴿子先生和夫人》(Mr.andMrs.Dove)卻一直受到國內外學界的忽視,甚至有的學者批評其敘事形式“過于單一”注Marvin Magalaner,The Fiction of Katherine Mansfield,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71,p.124.。當然更多的是對作品的肯定,如S. P. B. Mais 就贊其為一篇“含蓄性陳述的代表作”注S. P. B. Mais,“Katherine Mansfield”,in Rhoda B. Nathan (ed), Critical Essays on Katherine Mansfield,Macmilian Publishing Company, 1993,p.115.。筆者認為,這一作品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是一篇成功之作,突出表現(xiàn)在其獨具特色的敘事手法——重復敘事的運用。在小說中,曼氏通過采用敘事意象重復、敘事詞匯重復和敘事結構重復等多模態(tài)的敘事手法,巧妙地刻畫出了鮮活的人物形象及性格特征,揭示并強化了不和諧的婚戀關系這一主題,并流露出其明顯的女性主義意識,從而達到了增進敘事效果的目的。像曼氏許多其他優(yōu)秀作品一樣,這個短篇截取的也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片段,情節(jié)十分簡單。它以一個下午為結構框架,講述了男主人公雷吉去向自己心儀的姑娘安妮求婚的故事,敘述者主要采用男主人公的限知視角來敘事,把其矛盾而復雜的情感世界淋漓盡致地表露出來,凸顯了曼氏一貫的婚戀觀:婚戀階段的兩性關系永遠是不融洽、不和諧的。正如曼斯菲爾德在日記中寫的一樣:“我想表達的是他們夫婦倆也許實際上并不幸?!贻p的姑娘結婚的唯一原因是為了幸福?!弊英]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曼斯菲爾德書信日記選》,陳家寧編,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56頁。分析這一短篇之前,先來明確一下有關概念。重復敘事(repetitious narration)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敘事手段,它看似簡單,卻可以增加敘事效果,因此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正如熱奈特(Genette)所說,“重復是思想的構筑,它去除每次的特點,保留它與同類別其他次出現(xiàn)的共同點。”注[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73頁。但是,敘事中的重復并不是簡單的雷同,它在敘事中納入了一定的差異性,包含了意義的疊加和增殖。另外,米勒(Miller)也指出,讀者對小說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對重復及其所產生含義的認同來實現(xiàn)的”注J. Hillis Miller, Fiction and Repetition: Seven English Novels,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1.。的確,小說家正是通過各種模態(tài)的重復型敘事頻率來揭示蘊藏在表層文本之下深層的主題含義的,而這一點在《鴿子先生和夫人》中就得以完美的體現(xiàn)。
意象派詩歌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曾說過:“意象表現(xiàn)的是一剎那時間中理智和情感的復合……是任何一種內心沖動所獲得的最充分的表現(xiàn)或解釋?!盵注]林驤華:《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綜述》,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3頁。在《鴿子先生和夫人》中,女作家通過一系列敘事意象的的重復運用,不僅表現(xiàn)出人物矛盾復雜的內心感受和性格特征,而且強化了作品所要表達的深層主題意義,有利于達到使讀者產生切身體驗的敘事效果。
鴿子作為小說中最重要的敘事意象重復出現(xiàn)了10次之多。首先,小說的標題《鴿子先生和夫人》就有一語雙關之意。它表面上指涉安妮家養(yǎng)的那對鴿子,實則用它們來隱喻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這里讀者會產生先入為主的感覺,并對故事充滿好奇和期待。而后鴿子這一敘事意象的集中出現(xiàn)則是在雷吉告訴安妮他第二天要動身前往南非這件事之后,安妮跳起身來,說:“跟我的鴿子說聲再見吧……你不是喜歡鴿子的嗎?”[注][英]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選》,陳良廷、鄭啟吟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18頁。以下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接下來敘述者對那兩只鴿子進行了細致的描述:“有兩只鴿子正走過來,走過去……這一只老跑在另一只前面。一只只顧往前跑,還輕輕叫喚,另一只就跟在后面,莊重地鞠了一躬又一躬?!倍材輰Υ擞质沁@樣解釋的:“頭里一只是鴿子夫人。她看著鴿子先生,笑一陣子,就朝前跑了,他卻跟著她,鞠了一躬又一躬……這就是他們倆的一生?!敝链?,讀者會得到一種暗示,體會到小說標題的特殊含義及作者的用意。的確,他們兩人在一起時,掌控著話語權的是安妮,而可憐的雷吉則總是毫無怨言地緊隨其后。后來,安妮婉拒了雷吉的表白,因為在她看來他們倆更像是“鴿子先生和夫人”。她的意思是,如果她答應了他的求婚,那么他們今后的生活將和這對鴿子夫婦一樣不協(xié)調,更無幸??裳??!耙磺卸纪炅恕?,遭受沉重打擊的雷吉準備離開,而安妮卻一再懇求他別走,說道:“鴿子先生和夫人好倒是好,可是想想看在現(xiàn)實生活中——想想看?!逼鋵嵾@句話道出了安妮拒絕他的真正理由:盡管她對雷吉有好感,但他們倆的身份和地位是極不般配的。雷吉不顧安妮的懇求,沿著花園小徑逃走了,可聽到她的叫聲,又停下了。小說結尾處,安妮召喚著:“回來吧,鴿子先生?!睌⑹稣咧v道,“雷金納德慢慢穿過草坪走來。”作為故事的結局,安妮似乎接受了雷吉的求婚,并打算繼續(xù)著兩人之間較為默契的鴿子先生和夫人的角色扮演,開始他們不幸福、不和諧的婚姻生活。
玫瑰花這一意象在敘述進程中僅出現(xiàn)3次,但卻屬于較為重要的敘事意象。在雷吉前去求婚的路上,敘事穿插于外在景物描寫和人物意識流動之間?!八呀涀呱夏菞l小徑,小徑兩邊都是大朵玫瑰的花叢?!泵倒逑笳髦鴲矍椋@一意象襯托出男主人公此刻甜蜜而喜悅之情,同時也暗示出他此行的目的——求婚。后來在他終于鼓足勇氣表白之后,雷吉如釋重負,心情大好,看見“花園里陽光燦爛,藍天在顫動……”他的心中在憧憬著一個嶄新而又浪漫的世界。之后他們“穿過粉紅色的玫瑰拱廊,跨過草坪”。這里,玫瑰這一敘事意象的復現(xiàn),烘托了雷吉的內心感受,表達了他對愛情和婚姻的渴盼。然而,安妮的婉拒卻如晴天霹靂,徹底粉碎了雷吉對美好未來的幻想。他的心情跌落到谷底,“一溜小跑地穿過粉紅色的玫瑰拱廊……逃走了”。逃離這片玫瑰園,象征著男主人公這次求婚之旅的失敗,以及他與安妮之間戀情的終結。
另外,狗和剪刀作為象征符號在故事中分別重復了4次和2次,隱喻著雷吉和母親之間不諧和的關系。就在雷吉鼓足勇氣準備出門時,“他的運氣差不多立刻就給他來了個當頭棒喝”。原來他媽媽正帶著“青尼”和“皮弟”這兩條小獅子狗在花園小徑上散步呢。接下來敘述者采用雷吉的限知視角,通過他的意識流動使讀者了解了他的家庭背景。他是個“寡婦的獨生子”,在他眼中,“她這做媽媽的可真夠嚴的”,每當他出門在外,他腦子里唯一想到的就是媽媽“沿著花園小徑走去……‘青尼’和‘皮弟’跟在腳邊……”這段敘事表明,雷吉的一生都是在——正如安妮所說的——這么一位“厲害的媽媽”掌控下度過的,這也解釋了他性格的懦弱和不自信。在他看來,那兩只小獅子狗都比他更為“聽話和衷心”[注]Patrick D. Morrow, Katherine Mansfield’s Fiction,Bowling Green State University Popular Press, 1993, p.76.,因為“媽媽說的話它們都懂”。這句自由間接引語顯然流露出了雷吉對瞞著母親去求婚這件事所產生的愧疚感,而接下來對那兩只狗的描寫更反襯出雷吉的處境和矛盾心情:“兩只小獅子狗盯著他……‘皮弟’……就像一堆快化掉的奶油糖。可是‘青尼’……卻憂傷地瞅著他?!币环矫胬准獫M心希望能像那兩只狗一樣一切聽從于媽媽,可另一方面他卻想著脫離媽媽的掌控去追尋自己的幸福,而這勢必又使自己對母親不忠。雷吉的軟弱和優(yōu)柔寡斷通過狗意象的重復得以強化,同時也暗示了雷吉的這種性格注定著他的求婚之旅不會一帆風順。
剪刀意象在對這對母子的敘述進程中出現(xiàn)了2次,而剪刀的“喀嚓”聲也出現(xiàn)了2次。雷吉媽媽“正張開剪子去修剪枯枝敗葉啊什么的,看見雷吉,不由停下了。”面對母親的詢問,雷吉的回答也是那么有氣無力:“我回來吃茶點,媽媽?!边@一幕暗示出母子間不和諧的關系:即使雷吉現(xiàn)在已是成年人,他的一切也都操縱在母親手中,毫無自由可言?!翱︵暌幌拢欢浠粝铝?,雷吉差點跳起來……喀嚓一下,剪子又響了??蓱z的花兒,真夠受的!”這個片段出現(xiàn)了外在描述和內心透視之間的突然轉換,最后一句的自由間接引語,是雷吉內心情感的真實寫照,也是他對和媽媽這一生生活的體會。在此作者通過對剪刀意象的重復敘事,表達了特殊的主題意義。像那些小花一樣,雷吉的生活也一直在被媽媽強勢“修剪”著,甚至他與安妮的婚戀關系也會被媽媽無情地剪斷。正是在這樣一位強勢母親的壓制下,才使得雷吉社會性別角色的力量得以削弱,造就了他被扭曲的人格。
重復即是強調。為了增進主題效果,在敘事進程中小說家還注重對一些有助于揭示主題的詞匯進行重復性使用。在《鴿子先生和夫人》中,曼斯菲爾德通過一些關鍵詞匯的重復,使讀者透過文本的表層領悟其得以增殖的主題含義,同時使主人公的性格特征也得以有效地展示。
首先,動詞follow在故事中出現(xiàn)了3次。曼氏絕大多數(shù)作品的主角是女性,而這個故事的主要人物顯然是雷吉,在敘事過程中,曼氏采用第三人稱人物有限視角和意識流手法,把雷吉的思緒和感受淋漓盡致地表露出來。然而,盡管如此,在雷吉和安妮的關系中,擁有主動權的卻是后者。正如安妮所說,他們倆就像那兩只鴿子,鴿子夫人在前面跑,而鴿子先生就總“跟”在后面。如果說雷吉對他母親有一種既佩服又懼怕的矛盾情感的話,那么母親對他的影響勢必使生性懦弱的他對條件優(yōu)越的安妮也會產生同樣矛盾的感受:既愛慕又畏懼,因此在兩人關系中雷吉處于被動地位也在情理之中,而這一點也通過follow一詞的敘事重復巧妙地暗示出來。
另外,動詞bow在文中出現(xiàn)了7次。敘述者講到,在鴿籠前面,一只鴿子跟在另一只后面,莊重地“鞠了一躬又一躬”(bowing and bowing)。如前所述,安妮的解釋為:后面那只是鴿子先生,“跟著她,鞠了一躬又一躬”。隨后她又強調了一遍,“就跟著可憐的鴿子先生,鞠了一躬又一躬……這就是他們倆的一生。”短短幾行字,女作家對bow這一詞匯的重復竟達6次之多,這樣的重復敘事非但不顯得啰嗦和單調,反而鞏固并延伸了敘事效果。在此安妮借用這對鴿子來暗諷她和雷吉之間有些怪異的關系。她想嫁的是那種有勇氣、有魄力、能帶她遠走高飛、能駕馭她的人,而不是像雷吉這樣軟弱無能、只會一味聽從的人,何況他還有個厲害的媽媽。如果她答應了雷吉的求婚,那么眼前這對鴿子先生和夫人的情景將會是他們今后一生的寫照。盡管安妮說得有些含蓄,但雷吉仿佛看到了她心目中的男人高大的形象,也意識到了自己不是她想要的那種男人,只好“向幻覺認輸(bowed to his vision)”。這里動詞bow的再現(xiàn)充分印證了雷吉性格的缺陷:怯懦、缺乏自信。正是因為他輕易認輸?shù)南敕ê椭y而退的做法才會使安妮覺得無法把終身托付于他,因而才會拒絕他的求婚。
其實,除了動詞bow以外,故事還涉及名詞bow(領結)的重復。雷吉是系了條蝴蝶結領帶(bow)前去求婚的,女作家對這一細節(jié)的選擇其實用意頗深,她從一開始就給雷吉在這種婚戀關系中定了位,暗示了雷吉身份地位的低微,從而使讀者能預見其求婚之旅之不順。果不其然,在安妮拒絕了雷吉的求婚后,她又忍不住笑起來,說:“瞧你那格子領帶……看到你的領帶就不由想起畫片中貓兒戴的領結(bow-tie)來了!”領結(bow)在此的重現(xiàn)其實有深刻主題內涵,表面看安妮嘲笑的是雷吉的領帶,但其潛藏文本卻暗示正是因為雷吉卑躬屈膝的姿態(tài)和不自信的性格才使她看不上他,不想與之共度一生。
小說中另一有助于刻畫人物形象、構建象征性主題含義的動詞laugh在全篇重復11次,貫穿于男女主人公對話的全過程。從他們見面那一刻起,安妮就時不時地瞅著他大笑起來。文中提到:“從他們認識那天起……安妮就一直笑他,雷吉真巴不得弄個明白。為什么笑呢?不論他們在哪兒,也不論當時在談什么……話說了一半,安妮就突然瞅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了?!边@一段是用自由間接引語表達出來的雷吉的內心想法,即采用了雷吉的眼光來聚焦,流露出他對安妮為什么一直笑他這件事的真實感想。而laugh一詞在故事中的重復性敘述也使兩人的特殊關系逐漸明朗化。作為上流社會的女性,安妮本來就覺得雷吉和自己不般配,而雷吉又是那樣的拘謹和懦弱,只會像鴿子先生那樣畢恭畢敬地跟在她身后。連雷吉自己都承認:“要不是今天是呆在英國的最后一天了……他本來是怎么也不會鼓起勇氣來的?!崩准倪@種姿態(tài)讓安妮覺得可笑又可鄙,他雖然不是自己夢中的白馬王子,但卻可以被自己牢牢掌控,所以安妮內心并不想徹底結束這種愛情游戲。故當她拒絕他之后又改口說:“我喜歡的。可是……不是常人應有的那種喜歡——”而后瞥到雷吉戴的那條領帶(bow),她又忍不住笑起來。這里讀者應該能充分領會這“笑”的含義了,顯然這條領結讓安妮聯(lián)想到雷吉在她面前謹小慎微、卑躬屈膝的姿態(tài)了。遭到拒絕的雷吉毅然決然要離開,不過聽到安妮的召喚聲,他又停下了。敘述者講道:“可是她一看見他那靦腆、為難的樣子,就又格格笑起來了(gave a little laugh)?!边@里laugh的最后一次出現(xiàn)包含雙重含義:其一是雷吉那一貫的態(tài)度讓安妮覺得有些可笑;其二是他的回心轉意表明他會繼續(xù)做她的追隨者,聽命于她,而她就有機會繼續(xù)實現(xiàn)對他的操縱,在兩人的婚姻關系中處于上風??梢哉f,通過laugh的敘事重復,女主人公徹底顛覆了傳統(tǒng)的男性權威,構建起自我權威。如果說在《鴿子先生和夫人》中有女性主義意識流露的話,這在女主人公身上得以充分體現(xiàn)。正如拉曼·賽爾登所說,盡管曼斯菲爾德不是激進的女性主義者,但她的女性意識“卻潛移默化在每部作品”[注][英]拉曼·賽爾登:《文學批評理論——從柏拉圖到現(xiàn)在》,劉象愚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頁。。
其實,還有一個詞匯對暗示人物的特殊關系、凸顯小說的主題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那就是鴿子的叫聲:Roo-coo-coo-coo(譯為:嚕-咕-咕-咕)。這一敘事詞匯在全文出現(xiàn)6次,貫穿于男女主人公談話的始末。作者借用這一擬聲詞的重復敘述來展示人物的心聲和心理訴求,強化了雷吉和安妮之間別樣的婚戀關系。他們的確就像那對鴿子夫婦,一方總是占據(jù)主導地位,掌握著話語的決定權;而另一方總是默默跟隨和聽從,等候著對方的召喚。對于安妮來說,雖然雷吉不是她的意中人,但和他在一起卻可以滿足她的控制欲。所以當他意欲離開時,她卻又不想失去他。小說結尾處,安妮的一句“回來吧,鴿子先生”使讀者明白似乎她接受了雷吉的求婚,并想把這場游戲進行到底。
除了敘事意象和敘事詞匯的重復外,小說家還常常通過敘事結構的重復來渲染人物的個性,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豐富和強化小說的主題內涵,增強其敘事效果?!而澴酉壬头蛉恕分械慕Y構重復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句法結構的重復,二是語篇結構的重復。
句法結構的重復敘事主要涉及男女主人公各自使用的話語結構。讀者會發(fā)現(xiàn),在他們的談話過程中,安妮總是用一些祈使句,比如“‘Do sit down,’ said she. ‘And smoke, won’t you?’”“Come and say good-bye to my doves.” 以及文末的“Come back, Mr. Dove.”等等。我們知道,祈使句往往表示命令、要求、建議等,這些祈使句式的重復可以使讀者對表層敘事后面的文本潛在含義進行更為積極的解讀,使安妮控他型的性格以及她在與雷吉的關系中所處的主導地位更加明朗化。安妮作為上流社會的現(xiàn)代女性,具有強烈的主體意識,對于傳統(tǒng)的社會性別角色總是持抵制的態(tài)度,在與雷吉的交往中,也是努力追求著話語的控制權。而對于雷吉來說,他所表達的話語結構往往不完整或者斷斷續(xù)續(xù),作家往往用省略號或者破折號給讀者留下敘事空白,需要讀者透過表象去探尋男主人公的真實想法,以便了解他的性格。例如,雷吉見到安妮后,結結巴巴地說:“其實,我只是來……告別的。”此處的省略號表明雷吉有所猶豫,小說開篇我們已了解雷吉此行的目的,他想表達的是“我是來求婚的”,但由于膽怯、害羞,或者是怕遭拒等原因,最終沒能說出真心話,轉而用了另一個詞來替代,這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不自信。[注]Roger Robinson, Katherine Mansfield——In from the Margin,Westport, Conn.: Greenwood Press, 1996,p.49.后來在他們的交談中,雷吉提到自己并不愿意回到非洲工作,并解釋說:“不管多么寂寞我都受得了,我向來就喜歡這樣。只是想到……”這里再次出現(xiàn)信息空缺,但同樣不影響讀者對主人公意圖的揣測。真正讓雷吉受不了的并不是一個人遠在他鄉(xiāng)多么孤單,而是他與安妮的分離,他的欲言又止再次表現(xiàn)出他的懦弱,從而增強了敘事效果。
語篇結構方面的敘事重復表現(xiàn)在大量對比性結構的運用。首先,故事中出現(xiàn)了雷吉的兩次幻覺。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去求婚前?!八嗝磹鬯?!”這一自由間接引語表達了雷吉的內心想法,他幻想著他和安妮一起踏上了去南非的征程,他們坐著車子穿過叢林,走了好遠好遠……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令雷吉從心底覺得幸福無比,也獲得了求婚的勇氣。第二次出現(xiàn)在安妮拒絕了雷吉的求婚之后,她說:“‘我絕不能嫁給一個惹我笑話的男人……我要嫁的男人那——’”緊接著就出現(xiàn)了雷吉的幻覺,他“仿佛看見有個高大、英俊、氣宇軒昂的陌生人站在他面前,取代了他……”雷吉知道自身條件與安妮心目中的理想人選相差甚遠,只好向這個虛幻的競爭對手低頭認輸。這里作者通過對男主人公兩次幻覺的對比,烘托了人物的心境,凸顯出他極大的心理落差和幻滅感。渴望求婚成功的希望有多大,求婚不成的失意就有多大。敘事效果通過對比性的敘事重復得以加強。
另外,為了展現(xiàn)男主人公軟弱、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和面對生活中的兩位女性所產生的矛盾心情,作者也重復運用了其他一些對比性結構。片段一:小說開頭,雷吉在房間里精心裝扮了一番之后,敘述者描述道:雷吉“拿出了煙盒,可是一想起媽媽最不喜歡他在臥室里抽煙,又把煙盒放下了”。顯然,雷吉的本意是想抽煙,但是為了做聽媽媽話的孝子,他只好違背自己的心愿打消了這一念頭。在母親長期的強勢控制下,雷吉的男性權威徹底被顛覆??吹竭@一幕,讀者不難理解他和安妮之間那種特殊的鴿子先生和夫人式的關系了。片段二:在雷吉走進安妮家的客廳以后,大段的自由間接引語道出了他矛盾的心聲,敘述完全隨著他的意識流動:一開始看見這間幽暗的大客廳,“反而叫他精神就此大振——也可以說,叫他大受鼓舞”??梢幌氲今R上就要見到自己心愛的人并向她表白,他又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多么嚴重”。一方面,迫切想見到自己的戀人,并渴望對方能接受自己的求婚,從而開始兩人浪漫而幸福的婚姻生活,這一念頭令雷吉振奮不已;而另一方面,他的軟弱和不自信又使他害怕開口向對方表白的那一刻的到來,更害怕遭到拒絕。可以說,這樣的對比性結構把男主人公的內心掙扎以及猶豫不決的形象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片段三:求婚受挫而心灰意冷的雷吉執(zhí)意離去,雖受到安妮的一再挽留,但他還是一溜小跑地“沿著花園小徑逃走了”。而聽到安妮的深情呼喚之后,他又停下了,“慢慢穿過草坪走來”。小說結尾處的這一對比性描寫,真實再現(xiàn)了雷吉的個性和身份。求婚不成而顏面盡失的他本應馬上離開,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維護其男性權威;然而他毫無主見的個性、尤其是他在與安妮交往中一直所處的被動地位,使其已習慣對方的差遣,并甘愿繼續(xù)做那只緊緊跟隨的“鴿子先生”。此外,安妮的女性權威也在此清晰透徹地傳遞給讀者。而這一切都需要讀者從“敘述者極力克制的表層敘事中,去解讀敘述者留下的敘事空白”[注]彭俊廣、陳紅:《〈雨中貓〉的重復敘事與主題意義》,《外語教學》2010年第3期。。
盡管《鴿子先生和夫人》這一短篇看似“無足輕重”,但它的確蘊藏著深刻的思想內涵。在小說中,傳統(tǒng)的男性霸權話語得到了顛覆,男性社會性別角色的力量得以削弱,而一種女性主義的主體意識卻悄然滲透其中。僅以一個下午為敘事框架,通過對意象、詞匯和結構等方面的重復敘事,曼氏成功塑造了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尤其描繪了男主人公被扭曲的人格,強化了作品借以表達的不和諧的婚戀關系。重復敘事這一修辭手段的巧妙運用,使讀者得以參與小說意義的建構,“讓接受主體隨著人物意識的流動,直接進入作品人物的靈魂深處”[注]李常磊:《意識流小說的敘事美學》,《山東社會科學》2006年第10期。,加深了讀者對主人公情感世界的洞察力和對主題核心的理解力,大大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而曼氏精湛的現(xiàn)代短篇小說寫作藝術也盡顯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