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言一白
“鼓浪嶼四周海茫茫,海水鼓起波浪,鼓浪嶼遙對著臺灣島……”廈門與臺灣的直線距離雖然只有300公里,不到1個小時的航程,但寶島臺灣始終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直到去年的初冬,參加兩岸律師(漳化)論壇,才有緣走進(jìn)寶島、認(rèn)識阿里山。
因為之前,不僅是在地理書上學(xué)過,也唱過《高山青》,讀過當(dāng)代作家吳功正的《阿里山紀(jì)行》,對“阿里山的風(fēng)光美如畫”總是心向往之。
可是,當(dāng)一切都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時,阿里山卻讓我經(jīng)受了一番意想不到的沉重的心靈撞擊。因此,對阿里山我不敢僅僅止于“游于目而未入于心”的一般游覽。
阿里山海拔2500米,車從山下向山上沿著“之”字形的道路盤旋,窗外的景色是移車換景。先是一片片桂圓樹、相思林,之后是一排排列陣的檳榔樹。當(dāng)你感覺車就要開進(jìn)萬丈深淵時,一個轉(zhuǎn)彎,前面是一座凌空高架的橋,橋?qū)γ娴纳筋^上盡是層巒疊嶂的茶林,真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同在品讀唐詩宋詞的意境。到了海拔兩千米以上,一會兒路兩邊的臺灣扁柏、臺灣杉等遮天蔽日,一會兒山中云霧簇涌,車就像一艘輪船緩緩地穿行在原始森林中……
“不看神木,不算到過阿里山?!睂?dǎo)游阿波指著一棵倒在鐵路旁的大樹說,這就是阿里山神木,學(xué)名紅檜,樹高50米,樹胸圍11米,約生于周公攝政時代,樹齡3000年以上,故被稱為“周公檜”,是亞洲樹王,僅次于美洲的巨樹“世界爺”,被稱為“阿里山神木遺跡”。阿里山的神木,是臺灣特有的珍貴樹種,為世界所罕有,不僅是有名的長壽樹,而且樹形高大雄偉,材質(zhì)細(xì)致、堅韌、耐用。日本人一直是對紅檜樹垂涎三尺,從1895年日本占據(jù)臺灣至1945年投降,侵略者50年間在阿里山砍伐的木材約九千多公頃,合四百多萬立方米,整個阿里山的紅檜幾乎被砍盡伐絕。原先阿里山有神木三十多萬株,現(xiàn)在樹齡600至3000年的神木,僅有三十多棵逃脫了侵略者的魔爪。
歷史是久遠(yuǎn)的、數(shù)據(jù)是抽象的,而樹頭卻是具體的、形象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簡直不敢相信,近百年的風(fēng)吹雨打,日曬寒侵,阿里山原始森林里依然保留下如此之多的老樹頭。
當(dāng)我真正走進(jìn)阿里山的時候,沒有想到,震撼我心靈的不是那些美景,而是那些老樹頭。
剛進(jìn)山不遠(yuǎn),從前面?zhèn)鱽硪魂嚒鞍 彀 钡捏@嘆聲,我循聲望去,小路左邊的紅檜林里有一個巨型的神木樹頭,裸露在地面的樹根就有1米多高、3米多長,像一只深陷泥潭而不可自拔的大象在仰天呼救。剛開始,同行的律師們興致勃勃地用DV頻頻“掃描”或者在樹頭旁留影,不停地猜測著樹齡;沒想到大家剛向前走沒幾步,前頭接連不斷地傳來“啊……”“噢……”的聲音,循聲望去,路兩邊的不遠(yuǎn)處,到處都是形態(tài)各一的老樹頭,大家開始頓足了。
阿里山之行真是一次悲壯之旅喲,我們腳力所至,目力所及之處,無不是以紅檜樹的生命為代價的老樹頭。
隨著我們的腳步不斷向森林里深入,老樹頭越來越多,人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陷入了對歷史沉思的隊伍,前進(jìn)的腳步放慢了,議論的聲音漸少了。當(dāng)隊伍隨著小路緩緩地從一個巨大的樹洞穿過之后,人們再一次被這巨大的樹頭震驚了,頓時,原始森林里突然寂靜了下來。一會兒,回過頭來的人們,紛紛舉起相機(jī),一陣不停地“咔咔咔……”的快門聲打破了短暫的寧靜。
面對這些老樹頭,我們不僅可以想象到當(dāng)年阿里山紅檜樹的盛狀,而且但凡有血性和良知的人,誰能不為那場浩劫而心痛和憤憤然?
姥姥的,太慘了!這遍地七倒八歪的樹頭,是日寇對阿里山森林大屠殺留下的殘骸,鐵證如山。老兵出身的洪律師的話語,再次點燃了大家的激情,一陣陣的議論聲在山谷里回蕩。
那么,阿里山的老樹頭像什么呢?人們開始在尋找著、思考著答案。
喜歡歷史的說,這老樹頭像臺灣那段屈辱下跪的近代史的標(biāo)點……
對樹樁根雕頗有研究的李律師認(rèn)為,阿里山的樹頭,不僅僅是侵略者掠奪的證據(jù),也是阿里山森林的一道奇觀。從樹樁的造型手法上看,10種基本形狀都有??矗谴髽錁妒菃胃墒?,獨立于山野群峰之間,古樸、豪放;再瞧瞧那兩個連著的大樹樁,是雙干式,有俯有仰、貌合神離;大家再看看遠(yuǎn)處石頭邊上凸出的那樹樁,貌似高山懸崖之孤樹,風(fēng)格頑強(qiáng)剛毅……
阿里山旅游冊上說,那些奇形怪狀的老樹頭,像各種飛禽走獸,什么“象鼻木”、“金豬報春”、“永結(jié)同心”,惟妙惟肖……
坦率地說,如果僅僅是藝術(shù)的角度來欣賞,我不得不承認(rèn)當(dāng)年留下的那些老樹頭,再經(jīng)過百年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創(chuàng)造確實是姿態(tài)萬千,這也許是世界上任何杰出的藝術(shù)家、雕塑家都難以企及的境界。阿里山的樹頭,簡直就是世界上范圍最大、最原始古樸的樹樁珍品展。然而,阿里山老樹頭連著一段歷史,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欣賞樹樁盆景的范疇。
剎那間,我感覺到原始森林里彌漫著一種肅殺,仿佛聽見到處都是刀斧砍樹的”嗵……嗵……嗵……”,鋸樹時的“滋啊……滋……啊”以及大樹“咔嚓嚓……轟……”挾風(fēng)帶雨般倒地的聲音,我感覺身上一陣一陣的寒氣襲來。
我似乎尋找到答案了。
那些肝膽俱裂地躺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著的老樹頭,不就像一個個烙在阿里山森林里的傷疤嗎?
無處不在的傷疤,刺痛著我,讓我感覺到干渴、頭暈、震驚,一種憤怒和激情彌漫我的全身,使所有的血脈奔騰著、呼嘯著。
這僅僅是阿里山的不幸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從1931年到1945年,日本侵略者侵占東北三省的14年間,掠奪大、小興安嶺及長白山林區(qū)的優(yōu)質(zhì)木材就達(dá)一億多立方米,破壞原始森林面積600萬公頃。
面對阿里山那成片成片的老樹頭,我想起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血流成河、尸橫遍地、30萬無辜國人倒在日寇屠刀下;想起慘無人道的花岡事件,中國勞工血染花岡、死不瞑目……
原來我只知道,被稱為“沙漠生命之魂”的胡楊樹,是“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中國驕傲。到了阿里山,我才知道,紅檜樹也是“英雄樹”。阿里山的神木被屠殺了,但那些留下的老樹頭,不僅沒有被無情的歲月掩埋,而且生命沒有枯萎,還堅強(qiáng)地長出新的靈魂和肉體,那就是被稱之為“二代樹”、“三代樹”的奇跡。神木的子孫們依然枝繁葉茂,生機(jī)盎然,令人肅然起敬。
老樹頭是一段歷史,是一種文化,更是一種精神。
它用生命演繹故事,用滄桑詮釋堅強(qiáng),所展示出的不屈風(fēng)采,抗?fàn)幘?,不正像我們的中華民族,歷經(jīng)5000年血與火的洗禮,生命不息、信念不移,一次次在世界的地圖上莊重地標(biāo)上中國龍的形象?
阿里山的“五奇”之美,是毋庸置疑的。那璀璨耀眼的日出、瞬息萬變的茫茫云海、歷史悠久的高山鐵路、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和綺麗多姿的晚霞……確實是美不勝收。因而,那觸目皆是、奇形怪狀的老樹頭和它的歷史,往往容易被人們忽略了。
記憶可以塵封,但樹頭不會沉默。
不管是站立的、橫躺的,還是斜倚的老樹頭,總是能讓我們聽見一種訴說、感覺一種怒吼。它讓我深深地懂得,阿里山的樹頭比阿里山的美景更加深刻。
導(dǎo)游說,到神木面前去許愿,很靈驗。在那一棵樹齡已達(dá)兩千五百多年,樹高45米,樹胸圍12.3米,被稱為“香林神木”面前,我默默地祈禱:愿中華復(fù)興、世界和平,沒有殺戮!
離開阿里山時,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那些老樹頭,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不會忘記,也不敢忘記。
“塔聳層峰后,碑鐫巨石新?!睂τ谒捅?,在我的心中,向來是神圣的東西。然而,當(dāng)我面對阿里山原始森林中的“樹靈塔”和“旌功碑”時,心里如同吞下兩只死蒼蠅,至今仍如鯁在喉地難受。
思緒還沉浸在那些紅檜樹頭的歷史中,我來到了距離“香林神木”不遠(yuǎn)的山坡上,跳入眼簾的是一座塔,上書三個繁體中文字:“樹靈塔”?!皹潇`塔”,不是我們常見的土塔、磚塔、木塔,也不是石塔、琉璃塔,而是一座日本人所建的10米多高的鐵石塔。塔前有一段簡短的文字介紹:“建于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日本人開發(fā)阿里山,大量砍伐樹木。感于有生之物皆具靈性,乃樹塔以慰靈性。其地基一圈圈代表樹的年輪,旁刻痕代表鋸木痕跡?!币馑际钦f設(shè)計者的本意是想把塔做成樹型,塔的底座呈圓形,依次臺階般往上縮減,一共六級,每級表示樹的500年輪,加起來表示阿里山的原始森林的巨木都是3000年以上;臺階上豎著塔的圓柱主體象征樹干,頂上是一個小小的環(huán)形蓋,表示樹梢。由此,我們可以想象當(dāng)年阿里山的紅檜林是何等的壯觀喲。
導(dǎo)游阿波說,當(dāng)年日本人在砍伐巨木時,阿里山原始森林里時常發(fā)生一系列莫名其妙且讓日本人毛骨悚然的怪事: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突然間電閃雷鳴、傾盆暴雨造成山體滑坡掩埋了監(jiān)工的日本士兵;那是一個中午,日本兵壘起土灶做飯,揭開鍋蓋時鍋里的白米飯卻是如凝固的血漿;那是一個深夜,一棵已經(jīng)長了幾千年的紅檜樹莫名其妙地轟然倒下,壓在日本兵的帳篷上……做賊心虛的侵略者怕了,認(rèn)為是樹靈作祟而導(dǎo)致的,于是便興建了這座“樹靈塔”,名義是以祭亡樹之靈魂,實際是想用封建迷信的方法來穩(wěn)住伐樹勞工的心。
我久久地凝視著那銹跡斑斑的“樹靈塔”。與其說這是一座塔,不如說更像一枚炮彈。塔座是炮彈的底火,塔身是彈體,塔尖是炮彈的引信。
這是一種歪打“正”著,還是冥冥之中某種力量的牽引,侵略者想設(shè)計成祭奠樹靈的形象,卻讓我們看見的是代表屠殺它們生命的利器?真是地地道道的“既要當(dāng)婊子,又要立牌坊”。
幾千年的老樹真的有靈魂嗎?
我寧可相信有!
那么,用阿里山紅檜樹建造的靖國神社里,一定還游蕩著樹的冤魂;那么東條英機(jī)、土肥原賢二、松井石根等罪行累累的侵華惡魔,也必定整天被樹靈們折騰得“生不如死”吧?
更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在“樹靈塔”不遠(yuǎn)處的樹林中,還有一座很高,很厚實的為掠奪歌功頌德的“紀(jì)念碑”。碑的正面那行中文字是“琴山河合博士旌功碑”。雖然歲月已在那石碑背面留下斑駁的印記,潮濕幽暗的森林讓石碑長著一塊塊青苔,但是,仍然可以看見此碑立于昭和七年(1933年),碑文刻的是日本天皇褒獎林學(xué)博士琴山河合于1904年發(fā)現(xiàn)并掠奪阿里山紅檜林的“功績”。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焙翢o疑問,掠奪阿里山的始作俑者,對于侵略者當(dāng)然是“功勞大大的”;但對臺灣、對阿里山、對紅檜樹來說,卻是一場延綿半個世紀(jì)之久的滅頂之災(zāi)。
讀完那篇碑文,我的心里感覺被硬硬的石碑重重地撞擊了一下,痛。侵略者竟然用中文刻制碑文,為的是把恥辱永遠(yuǎn)地留給炎黃子孫。
你們認(rèn)真看看,這石碑上的字有什么玄妙的地方?導(dǎo)游的話打斷了我的思路。大家紛紛地說,這“博士”的“博”字,少刻了一點;那“旌功碑”中的“功”字右邊是“力”字刻成了“刀”字。導(dǎo)游告訴大家,當(dāng)年刻這個“旌功碑”的是幾個中國的石匠,刺刀和鐵蹄下無奈而聰明的弱者只能用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文字游戲反抗侵略者,將“博”字少刻一點,將“功”的“力”變成了“刀”旁,意思是說:“你是博士,有知識但少了點良心;你的功勞,就是用東洋刀開路的掠奪?!?/p>
聽完導(dǎo)游介紹石碑的來歷后,有人說,我真想去把那個用阿里山紅檜建造的靖國神社炸了……我知道,這是一種氣話。
“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阿里山的塔也罷,碑也罷,不僅讓我們觸摸到臺灣和阿里山近百年受辱及反抗的歷史,而且也再次告訴我們一個真理:落后就要挨打,尊嚴(yán)來自實力。好在那一頁不堪回首的歷史已經(jīng)翻過去了,今日之中國,已經(jīng)不再是1895年簽訂《馬關(guān)條約》時的中國,也不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和1937年“七七事變”時的中國。
走出阿里山時,我想起了一位將軍詩人在《釣魚島,中國地》中的詩句:
面對太陽,我們莊嚴(yán)承諾
從我們這一代軍人起
中國的每一寸山山水水
將不再給任何侵略者
點綴榮譽建立功勛的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