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無意間贈送出去一個正宗原產(chǎn)地的哈密瓜,竟引來一個同行和朋友也悄悄殺進了哈密,并悄悄端走原屬于他的那一杯羹。
媽媽給他算了命,回來半個月不提這事。半個月后,又起了大早,朝圣一般站在算命先生家門前的隊列里,想再算一次,怕上次的不準。媽媽叮囑他在外要防人防財,凡事不可掉以輕心。周午陽連嗯幾聲,過后笑笑:生意人不都這樣,自己都能算。闖了快二十年,水有多深,他有分寸。
十月二十一這天,周午陽自駕了一輛黑色奧迪,從省城開回江北的高溝來。剛剛在新疆哈密投了一個標,鋪墊工作先前已經(jīng)做了不少,負責人說:放心吧,是你的了!周午陽一副凱旋的架勢,通常,他認定了要吃什么,最后總會上手的,沒空過。到了高溝,天色已經(jīng)暗了,大堤兩邊的樹木、田野、人家,都籠在了一團團淡青色的暮靄里。那景致,毛茸茸的,竟像童話,又有一點巫氣,仿佛有某位巫師遮起了面孔躲在屏障后作法。
車子下坡的時候,迎面又稀拉拉地走來幾個小學(xué)生,紅領(lǐng)巾已經(jīng)歪到肩膀上的耳朵根下,學(xué)生們已經(jīng)放學(xué)了。忽然想起那時候,他正追求老婆梅珍,梅珍在梅園小學(xué)做老師,好漂亮,遠近的年輕人都知道她是梅園小學(xué)的一朵梅花,傲氣得很,不好追的。那時候,梅珍還很瘦的,不像現(xiàn)在這么胖,仿佛被他當氣球吹過了一樣,吹成女彌勒。那時候,他天天等在大堤頂上,梅園小學(xué)就在大堤腳下。放學(xué)時,梅珍總是遠遠走在學(xué)生隊伍的后面,穿著草綠色的格子裙,披著好直的長發(fā),簡直像一棵挺拔的小蔥,一寸寸從堤腳長到堤頂來。他看了,歡喜無邊,像個守在菜園里的老農(nóng)。
啊,都十多年了。
那時候,梅珍好倔,總是不坐他的車。他就開著摩托慢慢跟在后面,跟著,一直跟著把她送回家,直到梅珍最后乖乖坐上他的車。婚后,梅珍解釋說,她不是那么輕易就范的,是他的摩托車發(fā)動機聲音好大好刺耳,像個怪獸在嘔吐,整日在她后面吐,她受不了,才上車的。周午陽得意一笑,下巴抬了抬。如果女人是食物,他看中的,多半跑不掉。他像非洲大草原沼澤里的鱷魚,搜尋好目標,優(yōu)雅搖動褐色矯健的身體,慢慢靠近,下口迅猛,不容抗拒。
“嗨!好的,就在江洲酒店,對,蘭花廳……”周午陽接個電話,回憶被掐斷。前面沒有小學(xué)生了,他將車速調(diào)快了些。這段時間稍微寬閑,他就回高溝來了,準備到江海電纜公司過點賬,然后回老家看看父母,最后是晚上在江洲酒店,和幾個老友聚聚。這一年多,他的時間基本都在新疆哈密,在緊盯著那一家即將用貨的單位。是人占著位子的,就是菩薩,他周旋在菩薩之間燒了一年多的香。這樣忙,自然和高溝這邊的朋友走動太少,尤其和小逗,最近見面的一次恐怕還是去年國慶前在機場碰見的那一次。周午陽向來以為,朋友間的關(guān)系,就像水渠里的水,時間久要長草的,要時不時偷空來疏通,然后才會嘩嘩流得暢快。至于這朋友到底有多親,能否可以說說心底話,并不重要。男人要朋友,對于周午陽來說,其實質(zhì)還是要個場面。朋友在一起可以搭臺子樂,朋友多,走得勤,能扯出網(wǎng)來,便是男人要的這大場面。手機鈴聲又響了,是電纜公司的張經(jīng)理打來的,說已經(jīng)快下班,問過賬的事情是不是明天來辦?想想也不急,他就爽快答應(yīng)了。掛了電話,竟然一個嗝打上來,翻出胃里的一股大蔥與烤鴨蒜末味,他旋開礦泉水瓶,灌一口,把剛剛翻上來的氣味又壓回肚子里,然后關(guān)了車窗。他轉(zhuǎn)了一下方向盤,轉(zhuǎn)個彎,轉(zhuǎn)回老家。
一棟粉白的二層小樓坐落在水泥路邊,就是家了,周午陽將車停在院子外邊,母親和父親聽到聲音,早已迎到院子外邊來。周午陽打開后備箱,弓身拎出幾大包東西。母親責怪他買得太多,但是語氣里透著歡喜。倒是父親直爽,接過東西來,徑直拎進院子,周午陽跟后面。院子里,依然干凈整潔,突兀在眼前的,是花壇里大團大團的菊花,黃的白的絳紫的,開了,一朵朵像大肚婆,脹得不行似的,擠著,甚至擠得歪到地上。這一雙老人家,因為兒子發(fā)跡,早已不用種田做活來對付日月,閑出大片大片的時間來,除了打打牌,便是把這院子里的幾色花兒伺候好了,好得如同暴發(fā)戶的笑臉。
母親問他吃了沒有,他答說已經(jīng)約好了朋友的,馬上要走,母親就陪在院子里,陪他聊著。問起大孫女心雅的成績可好,其實她知道是好的,但是還是在兒子面前忍不住要問。即使是同樣的話,他們聽了兒媳婦梅珍說過,心上并不覺得妥帖,只有出自兒子午陽口中的話才有一種威嚴神圣不可動搖的力量。周午陽就回母親說很好,而且古箏也已經(jīng)彈到了八級。其實,周午陽的這些答案也是從老婆那里販來的,女兒什么時候掉第一顆乳牙,什么時候吐出第一個完整的句子,他都不知道,他都要聽老婆來轉(zhuǎn)播。想到這里,心里有點空落落,他錯過了成為兩個女兒成長的現(xiàn)場觀眾,更哪提有多少互動。周午陽掏出打火機,點了一根煙,深吸一口,仰天一吐,看見暗黑而神秘的夜空已經(jīng)篩子一樣篩出了一粒粒的星星來,碎小的亮光浮著蕩著。母親又問起二孫女,問她在幼兒園乖不乖,忽然說到二孫女心楠生就一副小子相,“下胎該是……”母親的話被電話鈴聲打斷了。“好的,馬上到!馬上到!”朋友們已經(jīng)到了江洲酒店,催周午陽了。他再次將指間的煙深吸一口,還有小半截,扔了,上車。
開了車,上大堤。正是下旬,月亮還沒出來,依然是星光散淡,車行堤頂,如船淌行在一片渾水間。堤腳下的樹林,已經(jīng)沉淀成一塊塊黑色陰影,仿佛暗礁。不到十分鐘,周午陽到了江洲酒店,身著藕色花旗袍的高挑服務(wù)員將他引到蘭花廳,推開門,阿發(fā),小逗,楊凱,老四,他們四個已經(jīng)打起撲克。阿發(fā)的肩膀上趴著一個姑娘在看牌,黃頭發(fā),大波浪,眼影烏黑夸張,只覺得那是西湖湖底幾百年的淤泥都翻上來了,現(xiàn)在厚厚搭在她的眼瞼上。估計是阿發(fā)的二房,稍俗了點。
周午陽想起天津的田小菲,田小菲住在廊坊,房子是他給她租的,沒買。是的,周午陽當時狠狠心,沒買。上次去廊坊,住在田小菲那里,這丫頭拉著一張狐貍臉,生他氣呢。她說,一道出來混的幾個姐妹基本都有自己的根據(jù)地了,大青蟲雖然沒有,但是,廊坊的鬧市口,有她開的美容院呢,老板娘當?shù)靡粯油L八面。大青蟲文過眉,后來眉掉了色,像兩條肥碩的大青蟲臥在眼睛上方,于是小姐妹從此呼她“大青蟲”。大青蟲如今洗了眉重新畫了兩根柳葉,大家依然不改口,以示親昵。大青蟲生得一副妖嬈身姿,跟的老板是個房地產(chǎn)商人,這幾年,北京房價瘋了一樣地漲,順帶著天津的房價也跟在后面小跑一大截,大青蟲就在那房產(chǎn)商的資助下開個美容院。后來,聽說大青蟲還去了韓國,加盟了韓國一家美容醫(yī)療集團,消息出來后,生意更見紅火。周午陽知道,新形勢下,自己出手可能該更為排場些了,不然,這丫頭會起謀反心。謀反不要緊,朋友圈子里傳開了,總是失面子的事情。那除非,自己先開刀,休了這丫頭,再換一個。想想,在天津大大小小的飯局上,田小菲還是給自己很撐面子的,她大學(xué)畢業(yè),雖然是三流大學(xué),但人長得漂亮,每每和自己出雙入對敬人家酒時,別人總要把她驚為范冰冰。那一刻,他總覺得自己周身有光芒散射,灼灼的,他就仿佛腳踩蓮花,慢慢在眾人中升騰,升到屋頂,俯視眾人頭頂……
周午陽進來后,阿發(fā)讓位子給他,推讓一番,周午陽捧起撲克,小逗和楊凱起哄笑說銀行來了。
菜齊撲克散,眾人坐定。喝什么酒呢?周午陽問。大家說隨便,一切聽憑東家的。在安徽就喝安徽的酒吧,周午陽說,然后吩咐服務(wù)員先拿四瓶“古井貢酒”過來。先開了兩瓶,每人先斟上一玻璃杯。阿發(fā)的二房,周午陽臨時送她一個親昵的名字——二妹子,二妹子不要酒,服務(wù)員送上一大杯牛奶上來。小逗伸手接過牛奶獻殷勤轉(zhuǎn)給二妹子,見接了打趣道:喝奶的叫奶妹子,多香艷是不是?別叫二妹子了,如何?。看蠹液逍?,目光不約而同掃到了二妹子低領(lǐng)口邊晃動的乳房上,雖然上面大半還蒙著鑲在薄線衫邊緣的咖啡色蕾絲。二妹子也笑,舉著牛奶對著小逗作投擲狀,小逗趕緊貼過身子來,搭上笑臉打躬作揖來賣乖。笑過鬧過,周午陽舉杯提議,為共同的朋友人民幣痛快干掉這一杯。于是第一圈,不敬,各自舉杯子仰天干掉,不喘氣,也不廢話,一口悶下去。然后,再斟滿。話多起來,嗓門大起來,說起那一年,也是深秋天,在學(xué)校旁邊的小竹林里,小逗看見周午陽抱著孟桃桃親嘴,于是使了壞,扳倒一根大竹子,再猛放手彈回去,驚得一林子的鳥撲楞楞亂飛……一樁舊事挑得周午陽起了進攻的野心,頻頻舉杯子找小逗干,小逗擋不過,拉楊凱和老四來救援,阿發(fā)陪二妹子觀戰(zhàn),二妹子笑得花枝亂顫。今夜誰主沉??!他們似乎都是這酒桌上的英雄。
周午陽掏出“中華”,散了一圈,自己也點了一根,其余幾個也燒起煙來。燈光下,一叢叢青霧繚繞,仿佛舊時戰(zhàn)事吃緊,長城上的烽火臺狼煙四起。待周午陽坐下后,楊凱對著桌子對面的周午陽說:陽子,哪天牽我一道走吧,我給你打工,我老婆對著我那一點可憐的工資天天吵,說日子過不下去了,唉——女人啊。周午陽笑道:吃皇糧的人到我這里哭什么窮,該我這個當年讀書時就痞的人到你們斯文人那里說委屈才對哦——,不過,也別見外,缺錢到我這里拿,盡管開口。老四迎上去傻問道:陽子這一年在哪發(fā)財???周午陽又笑道:見廟就燒香,沒發(fā)財沒發(fā)財。阿發(fā)埋怨老四道:人家那是商業(yè)秘密,怎么能隨意透露呢!老四自我解嘲地笑著說:我又不做銷售,問問也沒大關(guān)系吧,說明我關(guān)注陽子?。⌒《捍驁A場道:大家喝酒,莫談業(yè)務(wù)事,難得聚……
這樣一輪煙夾著一轱轆話,桌子上走一遭后,再來舉杯,發(fā)起下半場的進攻。這時候,個個都是進攻者,小逗的臉白里摻著紅,紅里夾著白,浮在瑩白的燈光里,像水上漂來的豬心肺。周午陽的臉漲得通紅,又紅又圓,像熟透的柿子,仿佛一戳就會破就會淌出濃稠的紅汁來。楊凱出了衛(wèi)生間,眼泡都是紅的,眼睛里水乎乎,仿佛哭過。老四的嘴角堆著一小撮白色的東西,不知道是豆腐還是唾沫,側(cè)過楊凱肩膀,也跌進衛(wèi)生間去。周午陽站起來,圍著桌子踱了一圈,右手在滾圓的肚子上轉(zhuǎn)圈摩挲,像個籃球運動員在試球找手感,準備投籃,手指上一顆大鉆戒在燈下散射出灼灼的有些盛氣凌人的光。“還有大半瓶,我們最后沖鋒,干掉就結(jié)束?!敝芪珀栔钢旁诖驌淇说淖雷由系木破空f。老四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周午陽進去了,嘩嘩水聲,然后開門出來,酒杯再次斟滿,燈光與人影晃動在酒杯里,如蛇草交纏。最后,各自舉杯干掉,就都成了紅臉鬼。
看看表,十點多了,個個都在興頭上,不打算回去,偎在椅子上,圓墩墩的一坨,上面點著又紅又亮的一個腦袋,像火鍋底里撈上來的一盤煮得爛熟爛熟的醬紅牛肉。二妹子被越來越濃的煙味嗆著了,捏著塊白餐巾遮著嘴巴,在那里小聲又略帶嬌氣地咳嗽。阿發(fā)于是打發(fā)二妹子先回去。小逗提議去K歌,沒有得到全票通過,四個人陸續(xù)到衛(wèi)生間再次清理一番,水聲嘩嘩如山峰間飛瀑流泉,原來處處風景。等服務(wù)員收拾了桌子后,四個人再次圍在桌子旁,這一次,賭的是牌九。煙燒得更旺了,空氣渾濁,五個人像被塞進煙囪里。小逗信仰喊,老四信仰摸,于是一個蘭花廳里,回蕩著小逗的喊牌聲和老四的摸牌拍桌子的聲音。其間,周午陽的笑聲里摻著阿發(fā)的唏噓與謾罵,地動山搖,仿佛掉進強盜窩。
結(jié)束的時候,個個都有了倦意,于是開車進市里,到洗腳城。依然是周午陽請客,因為三歸一,他贏了。出江洲酒店,上高新大道,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大路空曠無人,一馬平川,車燈打出的一片白色路面,仿佛一片吃得賊飽的羊群,被他們趕著。周午陽開車,但是酒多了大家不放心,點名小逗開。小逗奸猾沒灌多少,走路步子穩(wěn),大家能看出來。車速放得較快,周午陽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也有一種站在高山頂上策馬揚鞭的興奮,向前,向前……星星,月亮,路邊獸似的樹影,呼呼的,都甩到身后了。于是引吭高歌,竟是一首老歌《跑馬溜溜的山上》,周午陽吼得熱了,開了窗子,夜風灌進來,如同一瓢涼水當面潑來,于是縮脖關(guān)了窗子。
遠遠看見城里的霓虹閃爍,亂紛紛的星星點點,在前方招搖,似賣歡女子曖昧的眼。進了城,看見路邊紅布搭的大排檔,肚子又生出餓意。于是停了車,鉆進這紅房子里,要了幾瓶啤酒,點了葷素若干個小菜。眾人坐下,吹牛,發(fā)現(xiàn)楊凱不在。小逗伸出頭來瞧,見楊凱弓腰低頭,狗似地趴在一棵香樟樹下吐。小逗遞了一杯水過來給楊凱,問他要不要緊,楊凱搖頭,舉起一只手掌來擺了幾下,示意小逗進去。小逗笑著進來了,跟大家一說,都得意地壞笑。
簡單吃過,出紅房子,到了洗腳城。被引到樓上一處房間安頓后,眾人都已深深覺出了倦意,小逗坐在周午陽左側(cè),阿發(fā),楊凱,還有老四在對面坐下。五個小姑娘各端一個木頭小腳盆進來,分別蹲在他們腳邊。周午陽仰面靠在椅背上,看天花板上的燈發(fā)出毛茸茸的光,慢慢垂下眼皮來。約莫兩支煙的工夫,小逗叫他,努努嘴向著對面的阿發(fā)他們。周午陽抬眼看去,一個個腦袋吊在胸膛上,睡著了,像蔫掉的向日葵,還有小呼嚕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著,仿佛村外馬路上的老式拖拉機開動起來。周午陽笑笑,目光收回半截來,落在眼面前這個捏腳的小姑娘身上,看她瘦瘦薄薄的一張粉臉半低在朦朧的燈光里,風中嫩荷一樣好看。一時興起,提起腳,勾起小姑娘的下巴來看。小姑娘鼻梁子上掃過來一束淡淡的目光,定一下,很快又收回去,幾根手指捏著他的腳放回腳盆里,復(fù)又低下下巴來。整個動作盡管只幾秒,但是周午陽腳趾頭分明觸到了小姑娘下巴的薄涼,涼得像露水停歇過的院子里的石階。
這樣的涼讓周午陽忽然想起孟桃桃。在學(xué)校后面的竹林里,夏末秋初的早晨,沒有進教室早讀,在竹林邊的小路上等孟桃桃。在靜悄悄的竹林里牽她的手,往林子深處走。風從竹林穿過,竹葉上的露水像玻璃彈珠彈落在他們身上,在頭發(fā)里,在脖子里。孟桃桃嬌嬌怯怯,身子晃幾晃,被他就勢攬進懷里,她穿著單薄衣裙的身子也是涼涼的。周午陽抱在懷里,好似抱一截淤泥底下新踩出來的蓮藕,泥的涼,水的涼,植物的涼,風的涼,都在懷里了。他和孟桃桃的事,后來全校人人皆知,他們被臺上的老師點名批評,被臺下的同學(xué)暗里羨慕。他自己也以為這輩子一定會娶了孟桃桃,畢業(yè)后,很快訂了婚,結(jié)婚年齡還不夠,于是等。后來他出去闖蕩做推銷,孟桃桃也去了另外一座城市,然后知道孟桃桃有了一個年長十來歲的男人,然后他憤怒地提出分手,并很快也填補上了新的女朋友,一個四川丫頭。有時候周午陽也想,如果孟桃桃沒有別的男人,他們會不會順理成章就結(jié)了婚呢?后來想,也難,當年都太小,桃桃太漂亮,放在任何一個人堆里都扎眼,她太容易被獵獲,被男人吃掉,而他不可能一直跟在她身邊看守到結(jié)婚,到她人老珠黃。孟桃桃一直沒結(jié)婚,混得很不好,男人換了好幾遭,一個比一個老,處的時間也一個比一個短。做情人似乎已經(jīng)成為她的職業(yè),是啊,她只適合做男人的情人,漂亮,嬌而懶,不理煙火事。有好多次,路過孟桃桃的城市,周午陽只在心底晃了晃她的影子,不曾生起去見她的念頭。她在他心里,是這樣一截冰涼的令人難忘的影子。就像此刻,他指尖還仿佛殘留她薄涼的體溫:在早晨的竹林里,他的手穿過孟桃桃的衣裙,摸到兩只蓮蓬一樣的小乳,也是涼的。那是湖上晨霧里怯怯顫動的兩只出水蓮蓬,蓮子初成的蓮蓬,還沾著露水的清涼。周午陽輕嘆一口氣,天花板的燈光似乎有點刺眼,他伸出右手揉了一下眼睛,揉出一點點近乎干澀的淚來。然后順帶著用手掌按擠了一下整個鼻子,也沒有涕淚,只是覺得有一種悲傷從心底生起,這悲傷像秋草一樣干枯而缺乏水分和生氣。仿佛老了,舊時光像湖水一樣在眼前攤開,浩浩蕩蕩,往事在這個凌晨里一樁接一樁。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條兇悍的鱷魚,對于女人,他一口一個準,沒落空過。老婆梅珍是如此,天津的田小菲是如此,早先孟桃桃之后那個接班的四川丫頭也是如此??墒?,他到底失手過啊。
小逗伸過手指來叩叩周午陽的椅子,問他想什么,半睡半不睡的。周午陽笑笑,掏出手機來,撥號碼。這個時候,下半夜快三點了,撥誰呢?遲疑了一下,撥天津的田小菲,這個丫頭,他不在她一定出去瘋了。周午陽撥的是天津小菲的座機,他想知道她在不在家,當初周午陽堅持要裝一個座機,有一個潛在目的就是,查崗方便。他們約好了的,再晚都要回家睡覺。電話嘟了半天,沒人接。田小菲一夜未歸,周午陽有了怒意。在其位該謀其政,他又撥了小菲的手機,準備責問。手機關(guān)機。顯然,她不想被周午陽找到。憑著他多年嗅取女人的氣息,他知道,田小菲不是他的了。似乎不肯罷休,他又撥到了省城住著老婆孩子的那個家里,電話響了不到十秒,通了。喂——喂,你,你是誰?。侩娫捘穷^的聲音陌生,嘶啞低沉,周午陽懷疑自己撥錯號碼,忍不住問起來。你是誰啊?那頭也是半怒半疑地問過來?!拔摇摇??!敝芪珀柲闷鹗謾C看一下號碼,確信沒有錯,說:我是陽子!那頭也很快回過來說:我是梅珍??!梅珍感冒了,所以嗓子變了聲音,而周午陽因為喝酒后玩牌九,如嘶如嘯地喊牌喊了半夜,嗓子也啞得差不多了。這一對老夫老妻,差點成了陌生人,彼此不識。要不是看號碼,報名字,他們真的不識,在今夜。梅珍說她感冒了難受,懶洋洋問他這會天還沒亮怎么還打起電話來。周午陽停了一下說:睡不著,想起來,就打了。梅珍笑了,囑他別也著涼了,然后掛了電話。
捏腳的小姑娘,周午陽多抽了幾張票子算作小費賞她,因為她下巴的那一點薄涼,因為她讓自己完整地回憶了一回孟桃桃……出洗腳城時已經(jīng)快凌晨四點了,尋了一處賓館住下,五個人開了兩間房,小逗說有事回去,不再陪了。
早上八點一刻左右,周午陽被手機鈴聲吵醒,猜著可能是田小菲,拿起聽不是。是投標的那家公司來的電話,說他的標沒中,周午陽驚散一身骨頭,翹起來,待對方說完,他還不知道該說什么話,只慢慢跌癱在床上,渾身所有的骨骼零件通通散了架,手機哐啷一聲掉到地板上。想了好半天,疑惑又不甘,艱難收拾這散落一床的零件重新組裝坐起來,再撥號碼打過去,問花錢買來的那個內(nèi)部“熟人”,中的是哪家公司。“熟人”回答了,也是高溝這邊的電纜公司,告訴他具體操作的人叫張兵。
是小逗!是小逗!周午陽知道張兵是幫小逗干的,小船靠大船,已經(jīng)跟小逗多年。他沒想到,小逗不聲不響,將他中途劫了。周午陽忽然想起去年國慶前在省城機場遇見小逗,兩個人于是一塊兒走了一程,小逗倒是沒問他從哪里回來,也算是商業(yè)機密吧,大家都知道說出來的也是虛的。只是臨分手時,周午陽從隨身帶的旅行包里拎出一個黃燦燦的哈密瓜給小逗,小逗推說不要,周午陽跟了一句說是正宗的原產(chǎn)地的哈密瓜,小逗這才趕忙接了。周午陽握著手機的手攥得緊緊的,仿佛手機化成敵人就要被他攥成粉末,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無意間贈送出去一個正宗原產(chǎn)地的哈密瓜,竟引來一個同行和朋友也悄悄殺進了哈密,并悄悄端走原屬于他的那一杯羹。100萬吶,做成可賺100萬。100萬跑掉了……孟桃桃逃跑掉了,田小菲跑掉了,一切都跑掉了。
楊凱還醉在床上沒起來,周午陽已經(jīng)睡不著,從沼澤一樣的軟被窩上掙起來,拉開厚重的窗簾,房間倏然由暗夜進入白晝。一角拖地的床罩,起皺的床單,散落得東一只西一只的皮鞋,零亂放置在床頭柜子上的香煙,帶腳味的襪子……整個房間這一刻在晨光里,像舞女夜歸對鏡卸下的殘妝。奢華的熱鬧的夜,已經(jīng)泡沫一樣消失了。周午陽靠在窗口點了一根煙,看樓下大街上人群如蟻。背包打電話的,騎車帶小孩的,騎著電動三輪、車上擠了五六個液化氣瓶子的換氣人,豪華轎車上有女人的長發(fā)從車窗飄出來……為柴為米,為名為利,所有的人都像一股渾濁的小水流奔涌向前。周午陽憤然感嘆。大魚吃小魚,快魚吃慢魚,潛游在水底的鱷魚,猛一伸口,吞掉浮游在水上的魚。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條鱷魚,其實不是,他還當不起。今天他也被吃。
洗漱之后出衛(wèi)生間,江海電纜公司的賬也不想過了,往后延吧,準備回家。另一張床上,楊凱已經(jīng)醒來,正打開電視來看。是個外國電影:空曠教堂里,著長袍的牧師腿邊半跪著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牧師雙手交叉胸前,說,神啊,他罪孽還不太深重,原諒他吧!周午陽瞟一眼,收拾了頹敗心情,向楊凱揮揮手,帶上門,下樓去。
路過一家藥房,折進去,買了一盒感冒靈。穿白大褂的中年婦女說一百元票子不好找錢,剛剛零錢被找掉不少。周午陽沒說話,又拿了兩盒,看看,又添兩盒,共五盒。五十五塊。拎走,自己覺得好笑。老婆梅珍吃不掉,囤著吧。他習(xí)慣為這一窩老小囤東西,像只螞蟻,一直在囤。以前囤米糧,后來囤孩子,囤梅珍身上的脂肪,囤存折上的數(sh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