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特約記者 尤蕾 北京報道

責編 鄂璠efan@chxk.com.cn

雙向交流 中央機關干部進基層，基層干部到部委，始于2010年的中青年干部“雙向交流”已成為央地互動新途徑，屢計共300多名干部上下交流互動。圖為中央黨校門口。

至今，福建莆田某論壇內，題為“莆田美女副市長去哪了”的帖子還在被不斷刷新跟帖。談及此，當事人笑著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回應。一年內，封麗霞完成了這一來一去，從北京到莆田，從中央黨校到地方政府，從教員到官員。

2011年底至2013年初，中央黨校首批四位干部先后在浙江、福建兩省完成為期一年的掛職鍛煉。原黨史教研部副主任謝春濤教授，掛任浙江金華市副市長；政法教研部法理學教研室主任封麗霞教授，掛任福建莆田市副市長；原經濟學教研部經濟學說史教研室副主任陳啟清副教授，掛任福建福清市副市長；培訓部辦公室主任盧紅兵，掛任浙江義烏市委常委、副市長。

2011年習近平對中央黨校干部掛職工作提出新要求，希望著眼于黨校事業(yè)長遠發(fā)展，選派干部到發(fā)達地區(qū)掛職鍛煉。發(fā)達的東部沿海地區(qū)反映出中國發(fā)展的最前沿問題，利益主體的多元化和復雜性無不考驗著地方執(zhí)政者的政治智慧。透過每一個局部中國，都能透視到完整的社會生態(tài)和政治生態(tài)，與真正的中國對話。

感受基層干部之難

根據習近平提出的掛職新要求，中央黨校常務副校長李景田親自聯(lián)系，在福建和浙江建立中央黨校干部掛職鍛煉基地。

2012年2月，封麗霞奔赴福建莆田，掛職副市長并分管民政、政府法制、民族宗教、旅游、外事僑辦、海防、慈善總會、殘聯(lián)、雙擁、老齡委等工作。莆田，著名僑鄉(xiāng)，下轄4區(qū)1縣，當地人因善經商而被稱為“東方猶太人”?！爱數匕傩諏炻毟刹康年P注超出了我的意料?！狈恹愊继寡裕嵘墓娖毓舛扰盟餐o張。不過，很快心態(tài)就放松下來，和其他掛職的同事一樣，封麗霞深知一年之短，老百姓對他們還是有點期待的。

甫一上任，封麗霞就趕上村級換屆。學法律出身的封麗霞非常關注基層民主，“我之前就一直在思考，基層民主推進這么多年，仍不盡如人意，究竟是民主太超前，還是哪一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封麗霞走訪了莆田大部分鄉(xiāng)鎮(zhèn)和自然村。在換屆重點村和難點村，封麗霞親自參加村級選舉全過程，調查鄉(xiāng)村治理的問題和情況。

村級換屆流程比較復雜，各種利益主體間的矛盾成為最大牽絆，前任主官把權不放、征地拆遷引群眾不滿而不配合選舉、宗族勢力爭執(zhí)都會影響到換屆推進?！白铍y的一個村是因為海灘承包的歷史遺留問題，村民多次舉報村官貪污，最后紀委和相關部門介入，給村民一個說法，才確定了選舉日。”封麗霞回憶道。

有時候，封麗霞也苦惱：村級換屆與當地GDP不掛鉤，經常被地方主官忽視。封麗霞多次召開“現場會”，以市政府名義邀請當地主官參加以取得他們的配合與支持。通過調研、一村一策、組織《村民委員會選舉法》培訓等工作，莆田在5個月內全面完成了882個村委會、87個居委會換屆。

與封麗霞一樣，掛職福清市副市長的陳啟清對于基層，尤其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工作之難也感觸頗深。陳啟清沒有分管具體工作，日常主要輔助常務副市長，他認為，掛職是與社會“親密接觸”。他走遍了全市24個鎮(zhèn)街和5個經濟開發(fā)區(qū)，走訪了56個自然村、23家市直機關和135家企業(yè)，和63家企業(yè)的企業(yè)主進行了交流。

陳啟清發(fā)現，與過去相比，鄉(xiāng)鎮(zhèn)干部干事環(huán)境更差了，工作阻力也在加大。“征地拆遷幾乎耗費他們一半精力?！标悊⑶逭f，縣以上幾級要求最終落到鄉(xiāng)鎮(zhèn)，尤其在發(fā)達地區(qū)，該項工作很難向前推動。鄉(xiāng)鎮(zhèn)干部工作的方法也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很多鄉(xiāng)鎮(zhèn)干部向陳啟清“吐槽”，過去老一套“管人”的思路早就不管用也不適用了。經濟越發(fā)達，利益主體越多元，社會階層劃分更分明，各自訴求也更多。而福清是一個經濟發(fā)達的縣級市，經濟競爭力位居全國百強縣第17位。

“鄉(xiāng)鎮(zhèn)干部年齡大多40歲左右，他們原有的社會管理思路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标悊⑶逭f。干部們習慣了以往上對下命令式的社會管理模式，而村民自治意識的提高，讓干部們還沒有找到一條既讓群眾滿意又適應社會發(fā)展的新方法。

黨校教授封麗霞的掛職感悟

學者們很多自詡為“閑云野鶴”，與權力中心之間有一定距離。而官員“重權在握”，身居不同政治層級的權力中心。要找到知行合一、既能治學又能治事的兼全之才實屬不易。官員要有綜合性的社會知識而不局限于單向度的專業(yè)技能；官員要成為合群友愛的公眾人物而非特立獨行的個體；官員要能建設性地解決問題而不止于批判性地指出問題。

——摘自《官員相對學者需要哪些專長》

一些官員整天爬在“文山”之上、游于“會?！敝?，理想、斗志和激情都被消磨殆盡。為什么要開那么多會呢？最根本的原因還得從我國國家結構形式和行政管理體制中去找。第二個關鍵性原因是當前我國政府職能轉變還遠遠不到位。第三個重要原因是現行干部工作評價和考核機制不盡科學和合理。第四個原因是由于行政管理體制改革不到位，相關政府部門職能劃分不清、權限交叉重疊，開會確為整合多個部門力量和推動工作之所需。

——摘自《為什么要開那么多會》

老拿著稿子念，久而久之，領導們說話的基本技能就會萎縮、退化。在面對記者和媒體、面對社會大眾的時候，常常就會消極逃避、敬而遠之、無言以對，在回答提問時語無倫次、語言蒼白，即出現“不說話”的失語、“不會說話”的亂語狀態(tài)。這時，經常就有兩種情況發(fā)生：一是還拿著官老大的架子，高高在上、盛氣凌人，打官腔、繞圈子，用些空話、老話、套話來應付、糊弄。這不僅無助于事情的緩解，反而可能火上澆油，招致猛烈的社會議論和反感。二是慌不擇言，時常發(fā)出一些雷人雷語，經網絡飛速傳播之后造成巨大的負面影響。譬如，近年來出現的“你是替黨說話，還是替老百姓說話”、“跟政府作對就是惡”等諸如此類的驚人官話。

——摘自《官員為什么習慣于念稿子》

老百姓有事就愛直接找市長

通常，干部掛職分管工作并不具體，主要任務是去基層鍛煉、做調研、接地氣，扮演著觀察員、研究者的角色。由此也衍生出掛職的“虛”與“實”之爭：究竟是被動“掛”還是主動“干”？

采訪中，記者觀察到：得益于專業(yè)和原有資源優(yōu)勢，掛職干部也能小有作為。如謝春濤在掛職金華市副市長期間，推動出臺了金華“科技創(chuàng)新九條”，促成了兩個央企項目落地，還聯(lián)系中央電視臺欄目組赴金華拍攝專題片。

2011年11月，盧紅兵擔任義烏市副市長，負責科學技術和知識產權保護，分管科技局，聯(lián)系科委。同時，協(xié)助負責國際貿易綜合改革試點工作。盧紅兵赴任后很快進入角色，第一個月就走遍了義烏市13個鄉(xiāng)鎮(zhèn)街道辦事處和主要的經濟商業(yè)職能部門。義烏市是中國首個也是唯一的縣級市“經濟特區(qū)”，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近年，義烏部分企業(yè)因知識產權意識淡薄，走向衰落甚至破產。盧紅兵首抓國家知識產權示范城市創(chuàng)建，順利通過國家驗收。

對盧紅兵的工作表現，義烏市委書記黃志平曾評價：掛職干部都非常努力，“家在北京，周末根本顧不上回家，在義烏加班了。他們的工作也非常充實?！绷x烏的試點開展需要這些從中央和省里來的掛職干部，他們成為試點工作的組織者和執(zhí)行者?！八麄兪橇x烏與國家部委聯(lián)系的協(xié)調者，也是義烏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好參謀，更是義烏試點等前沿問題的研究者?！秉S志平評價說。

對于自己常年關注的信訪、綜治和維穩(wěn)，封麗霞甚至越權“主動出擊”——這原本是另一位副市長負責的工作。

她在掛職總結中寫道，經常與主要領導事先溝通后，她以學生的態(tài)度、以協(xié)助者的身份，先后三次參加“市長接訪日”和十八大期間的信訪接訪。

說起首次接訪，封麗霞至今仍很有感觸。來訪者是個外嫁女，離婚后回到娘家，村里給了一定面積的土地。后來當地拆遷，她就開始上訪了，哭訴被丈夫拋棄、拆遷不給補償，一上訪就十幾年?！八婚_口，我覺得挺驚訝，莆田人普通話并不好，她卻還挺流利。”封麗霞說，訪民像背書一樣表達流暢，什么時候該哭該情緒激昂，節(jié)點把握得很準。封麗霞也被感染了，覺得她特別可憐。

經向相關負責部門當場詢問，結果發(fā)現，這個上訪戶闡述的情況與事實大有出入。封麗霞說，她對房屋補償要求過高，“訪民的情緒和狀紙上的表述是重要參考，相關部門的相關工作匯報也會提供重要信息，不能偏聽偏信?！?/p>

接訪讓封麗霞更全面地了解當地信訪工作情況。在莆田，“面對面”是一大特征，訪民與上訪涉及的單位當面分別陳述事實和緣由，允許他們互相質問和辯論，然后再由市領導作出下一步的工作批示?！斑@是對市長個人能力的考驗，對法律政策把握能力的考驗，市長任何一句話，都有可能被當成重要說辭。”封麗霞說。

一般半天的市長接訪，通常可以與十一二個訪民“面對面”，封麗霞也發(fā)現，老百姓其他部門都不愛去，有事就愛直接找市長，“壓力一下子都集中過來了”。

“看到了一個更為真實的中國底層社會”

“教員”到“官員”的轉變，讓中央黨校干部換了個視角去看待基層官員，透視到更完整的社會生態(tài)和政治生態(tài)。

“我掛職分管民政，和弱勢群體接觸的過程中，讓我看到了一個更為真實的中國底層社會。”封麗霞說，掛職給她打開了更為廣闊的視角。

在以往教學中，封麗霞常感到學者與官員之間，或因缺乏共同語言，無法形成共識和默契。尤其在講授法學課程時，有些官員不具備專業(yè)知識，理論很難講到他們心里。“我現在講課也不都是書本上的話，講學員們聽得懂能接受的東西更多了?！狈恹愊挤Q，自己平時喜歡寫東西，掛職后，陽春白雪的少了，關注點也更務實。掛職期間，她寫下《學者與官員》、《為什么要開那么多會？》、《官員為什么習慣于念稿？》、《村鎮(zhèn)干部為何糾結》等文章，封麗霞評價說：“都是提出問題，直接切入，沒有那么多‘彎彎繞’?！?/p>

對于官員的理解則是陳啟清與封麗霞的共同感受。掛職伊始，陳啟清就希望能了解社會現實，尋找教學中與學員的共同語言?！巴ǔ｀l(xiāng)鎮(zhèn)干部在媒體上形象都不太好，我就想真正融入當地，看看他們心里的東西。”陳啟清說，其實融入的過程并不順暢，他們對掛職干部比較敏感，有些人甚至不愿理會。“怎么辦呢？在他們面前千萬別裝，人家一眼就識破了。只有尊重和理解，展現透明的自己，對方才會跟自己掏心掏肺。”

與基層干部溝通多了，陳啟清現在與黨校學員交流時，聽到他們苦惱于中央政策與地方實際沖突矛盾時，多了一份理解?！爸挥袑嶋H推動過一項工作，才能知道其中千絲萬縷的矛盾，受到各方牽扯到底有多少?！标悊⑶逭f，雖然不能排除部分官員胡亂作為的情況，但也不能一出事，就把矛頭對準某個人。

中央黨校校務委員會對此次掛職頗為肯定：首批掛職干部在掛職鍛煉中接通了“地氣”，運用學員聽得懂、聽得進、聽得解渴的語言開展教學更加嫻熟，理論學術研究的問題意識更加凸顯；化解矛盾、綜合協(xié)調、把握復雜局面的能力得到提高；黨性得到錘煉，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認識更為深刻，讓群眾路線潛移默化成自覺行為。

今年2月，中央黨校第二批赴浙江、福建掛職鍛煉的干部已經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