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路晨
爸爸和媽媽的爸爸我都叫爺爺,家里的對話中,為了清晰明了,便用地域區(qū)分,一個叫“寶雞爺爺”,另一個叫“楊凌爺爺”。兩個爺爺幾次不多的相聚,我叫一聲“爺爺”,他們會同時應聲,感覺十分有趣。如今回憶起那一幕,非常懷念那時的幸福,因為這個秋天之后,我只剩下一個爺爺了。
8月中旬,寶雞爺爺住院集中治療。十年前他患上了帕金森癥,病情一年不如一年,治療只能維持病情惡化得慢些。除了四肢僵硬,協(xié)調(diào)力下降外,身體各個器官都還正常,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在今年離世。然而,表面的癥狀掩蓋了體內(nèi)的病痛,因為長期缺乏運動,爺爺?shù)南δ懿缓茫鸪踔话l(fā)現(xiàn)肚子脹大,這次檢查腸子竟有60公分壞死。做過腸鏡之后,爺爺陷入了昏迷。
此前一周,爺爺尚且可以走動,只是狀態(tài)大不如以前,他常常出現(xiàn)幻覺,說些過去的事。我周末回去看他,在爺爺?shù)牟〈睬俺粤藮|西,爸爸拉他起來吃完飯又繼續(xù)睡了。爸說下午太熱,加之病房人多讓我先回去,晚上爺爺卻說沒有看見我。第二天一早,我又去醫(yī)院,爸爸指著我對爺爺說:“爸,你看,路路回來了?!睜敔?shù)蓤A眼睛盯著我,卻沖我叫著二姑的名字。爸爸再三讓他仔細看,他依然堅持說不是路路。我站在爺爺?shù)恼龑γ?,看他閉著眼睛坐在床上,手里還頓挫地比劃著,像唱戲一樣?!匚靼驳幕疖嚿?,我很失落,那個錢包里夾著我照片的爺爺,如今不認識我了。
8月31日,當爸爸在電話里告訴我爺爺病危的消息時,我有些將信將疑。那天雨很大,從西安到寶雞的火車因為晚點整整拖延了五個小時,病房里圍滿了家人,全家人從各地趕回他的病床前。爺爺插著氧氣罩,艱難地呼吸著。我拉著他的手喊他,卻已經(jīng)不答應了。他有些發(fā)燒,手很熱,還有握力,像小時候他拉著我的感覺一樣。我叫著“爺爺”,沒喊幾聲就哭得說不出話來了。
七歲學舞蹈的暑假,爺爺每天騎自行車送我上舞蹈班,三伏的天氣,六十多歲的老人每天來回騎車近一個小時,從寶雞市的最東頭到最西頭。我進去跳舞,爺爺就坐在外面的長椅上看報紙,用草帽扇著風。炎熱的天氣里,只有幾個家長全程守在外面,我中途休息出來喝水時,爺爺都坐在那里。老師安排我站在最顯眼的中間位置,因為沒有買練功服,不少小朋友不服氣,而我那時真是不講究也不在乎,竟穿著T恤褲衩跳了一個暑假,也從不和別的孩子攀比什么,依舊努力地跳好每個動作。偶爾,會有小朋友在休息時惡狠狠地瞪著我,我從不害怕也不還口,因為我知道,爺爺在外面。下課后,爺爺拉著我一級一級地下樓梯,他的手很大很溫暖,就像今天我拉著他一樣。
兒時的我只有在最親的人面前才最勇敢。我在爺爺?shù)淖孕熊嚿习l(fā)掘出好多種坐姿,每天回家的路途中,我會變換好幾種姿勢:坐在前面的杠子上,側(cè)坐在后座,騎在后座,和他背靠背……上坡的時候,我會給爺爺喊加油,下坡的時候,我喜歡坐在前面,感受風一樣的速度。時常,我半路喊累了,爺爺就會馬上下車,待我調(diào)整姿勢。我還悄悄地在后座上變坐法,他后來下車發(fā)現(xiàn)了,十分關(guān)切地說:“摔著了怎么辦?以后不敢這樣!”
爺爺一生與人無爭,他給我說的最多的話似乎就是“不敢”二字。當我耍性子,當我爬高上低,當我不小心弄壞了東西,當我逗別人家的小狗玩,當我和別的孩子發(fā)生爭執(zhí),爺爺總會說:“不敢!”他的語氣從來不重,只是輕皺著眉頭,而我總十分固執(zhí),認為沒什么事。
奶奶家養(yǎng)過好幾只狗,還養(yǎng)過貓,爺爺愛小動物,每天任勞任怨地照顧它們的飲食和出行。也為了它們,爺爺晚年很少出遠門,因為放不下家里的小寵物。每年寒暑假,我喜歡和他去遛狗,一路走到渭河橋上,看小狗在一個個路燈下留自己的味道。印象中只在早上出去過一次,我總是懶于起床而埋怨爺爺為什么不叫我,他總說:“沒事,睡吧,明天再去。”
寶石賓館沒拆之前,賓館側(cè)面有個鏤空的墻,年幼的我側(cè)身可以輕易穿過,每次到那里,爺爺就把牽狗的繩子給我,我和小狗從墻縫里先過去,然后等爺爺從大路上走來。這個瞬間常常發(fā)生,我站在說好的地方等爺爺過來,小狗會搖著尾巴開心地撲上去。賓館即將拆掉的前夕,我們周末回家時,爺爺不止一次地念叨起這件事情?!安鹆司筒鹆税?,不停地說什么呀!”家里人幾乎都是這樣的反應。但爺爺還是一副悵然若失的神色。我問他為什么,爺爺說:“拆掉了,就是再也沒有了?!彼?,要求爸爸給我們在早已空空的樓前留影。我后來見過那張照片,爺爺沒有笑。
寶雞爺爺生病這十年,老奶奶過世了,小狗病死了,家里搬進了電梯房。我上了中學,考上大學,畢業(yè)后進入工作崗位,一年中極少幾次見面都集中在他生日和長假。每次回家,爺爺都提前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微笑著沖我說:“路路回來了!”我也常常帶著成長的煩惱回家,心里有很多話,卻也不忍開口再問他,怕他擔心。當他得知我現(xiàn)在單位還不錯的時候,爺爺哭了。帕金森癥帶來了言語、行動上的變化,爺爺變得有些抑郁,極度善感,有時候看著報紙、講著故事都能痛哭流涕。再也見不到他吃飯時的侃侃而談,聽不到騎車時偶爾唱的幾句豫劇,看不到他下樓和鄰居打麻將,吃不到他買給我的蛋筒冰淇淋,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去他最愛的錢幣市場……而這些事情發(fā)生過的地點,也都在這十年間拆遷不見了。
是啊,拆掉了,就是再也沒有了。寶雞火車站對面的文化宮,是小時候他帶我最常去的地方,那里有錢幣市場、蹦蹦床、海洋球、冰淇淋機、游泳池……如今坐在屋里,我還能夠還原出那一切的方位,還有爺爺?shù)任視r常坐的長凳?;蛟S病中常年在家的他也能清晰回憶起那里的一切,以及所有與往事相關(guān)的事物。
爺爺很講究,雖然生病在家,但錢包和手表依然天天帶在身上。他的錢包里,夾著我九歲那年老奶奶過生日時唱卡拉OK的照片,我拿著話筒唱歌,后面是笑得十分燦爛的他。有次爺爺給我買文具付錢時,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錢包里夾著這張照片。最后見到這張模糊的照片,已是爺爺故去后一個月,奶奶把它壓在了桌子的玻璃板下。突然意識到,爺爺最后不認識我,或許是因為他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我小時候的樣子。
我把照片取出來,圖像已被水浸花泛黃,拿著照片,看著爺爺那時候精神矍鑠的笑容,想起冰棺里他水腫的臉,遺像中含笑的嘴角。哦,那個我最愛的爺爺原本是這般健康!一年又一年,習慣了病怏怏、弓腰駝背、走路蹣跚的爺爺,曾經(jīng)的外貌竟被淡忘了。我想,在奶奶、爸爸、姑姑的記憶里,還有爺爺年輕時身強力壯的體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