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平
舞劇《孔子》的文化擔當
于 平
看完舞劇《孔子》,油然而起的第一個念頭是:“孔老,您怎么看?”這當然不是因為在某些“講故事”的人“雞湯”《論語》之時,會出現(xiàn)對“編舞劇”的人“雞肋”孔子的擔憂;而是在我們的舞劇“問鼎”孔子之時,文化界會怎樣看待我們舞蹈的文化擔當。我們當然不懷疑總導演孔德辛作為孔子第77代孫(女)純樸的編創(chuàng)動機和良善的解讀理念,但強調(diào)孔德辛作為孔門嫡系并沒有什么意義,生理意義上的血脈延續(xù)與精神意義上的文化認同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否則就是另一種“血統(tǒng)論”了。
寫上如上一些話只是想說明,孔德辛的舞劇《孔子》,只是一位年輕舞者對中國文化首位集大成者的一次解讀。這個解讀之所以值得關(guān)注,不是因為孔德辛“77代傳人”的血統(tǒng)而是她作為80后舞者的身份。我不知道是否有別的舞臺劇樣式演繹過孔子?但我知道任何對孔子做舞臺劇演繹的想法都是困難的。這當然首先是因為孔子的博大精深使我們難以望其項背;其次也因為我們難以在后世對孔子的多次粉飾、整容、易裝之后還其“真面”;第三還因為舞臺劇與生俱來的“戲說”本性可能使孔子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舞蹈作為高度偏離現(xiàn)實形態(tài)的藝術(shù)語言,用來演繹孔子的困難更是可想而知!
舞劇《孔子》始于《問》(序)而終于《樂》(尾聲)。為什么始于《問》?場刊上留下的文字是:“孔子面對著一座又一座的城池,進城與出城,都是理想開始和破滅的起點和終點”。其實,先秦之際最具“問”之精神的,是那位自言“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三閭大夫屈原。當然,孔子也會有他的疑問與追問,他的“問”體現(xiàn)在行動上不是“列國周游”,不斷“到達”而又未能真正“達到”——在這個意義上,孔子似乎并不像后世的學人那樣“通達”,那樣明白“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意義。
舞劇《孔子》劇照
舞劇《孔子》劇照
對了,這個“序”如果叫做《執(zhí)》或許比叫《問》更能體現(xiàn)孔子的心性。這個“執(zhí)”是執(zhí)意、執(zhí)著乃至執(zhí)迷,總而言之,是不畏挫折、不畏繁難甚至是不畏艱險地去做某件事。其實舞劇編導在“序”中想刻畫的就是孔子性格的這一面,但開場的“執(zhí)羽”之舞似乎有些“舞不對題”?!皥?zhí)羽”之舞的浩大場面,似乎無助于表現(xiàn)滾動字幕上所說“不斷碰撞的坎坷路”。順帶說一句,滾動字幕用“佾舞”來進一步解說“執(zhí)羽”,就有點“指鹿為馬”了?!百钡囊馑际俏枵叩年犃?,如陳旸在《樂書?樂舞》中所云:“夫舞所以節(jié)八音,八音克諧而樂成焉。故舞必以八人為列,自天子達于士,降殺以兩……”它的意思是在舉行樂舞儀式時,天子用八佾舞列,諸侯用六佾,大夫、士分別用四佾和二佾;與之相關(guān)還有樂隊方面的要求,即天子用四面樂叫“宮懸”,諸侯用三面樂(缺其南)叫“軒懸”,大夫用兩面樂(留東西)叫“判懸”,士用一面樂叫“特懸”。滾動字幕所說“六佾舞用以祭拜諸侯、宰相,八佾舞用以祭拜天子”,將祭拜者變成了祭拜對象,有失準確。那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名言,就是孔子見當時魯大夫季孫氏“八佾舞于庭”而說的“義憤之語”。
其實,舞劇《孔子》不必過多用滾動字幕來顯擺自己“很文化”。順帶說一句,滾動字幕的許多表述顯得有些隨意、累贅乃至武斷。舞劇的文化擔當應(yīng)當不露聲色地蘊藏在孔子的形象塑造與性格刻畫中。在“序”之后,舞劇《孔子》的四幕戲分別是《亂世》、《絕糧》、《大同》和《仁殤》。從幕次的命名上來看,編導或者是編劇的落腳點似乎在不斷游移:《亂世》說的是背景,《絕糧》說的是事件,《大同》說的是理想,《仁殤》說的則是效果……因此,舞劇的結(jié)構(gòu)也就難免顯得松散和參差,仿佛將孔子當成了一張無所不能的“百搭牌”,將與其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大事小事“混搭”起來,努力做成一副“和牌”。這種挑剔或許有些過于苛刻,因為編導完全可以用“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來“自圓其舞”;并且也沒有誰可以規(guī)定“舞劇《孔子》”就不能以“印象孔子”的方式出現(xiàn)。
的確有許多人感慨我們置身于一個讓人“停不下來”也“無法叫?!钡臅r代。許多當代事物留給我們的也只是一瞬而逝的影像,遑論那些久遠的史跡。這許多年的舞劇創(chuàng)作,人們已注意到那種“大歌舞”氛圍正營造著舞劇的“裝飾化”效果;而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舞劇的構(gòu)成內(nèi)容
也逐漸趨于“印象化”。當然,“印象化”可能并不意味著“碎片化”,比如舞劇《孔子》也能看出編導梳理、縫綴、整合“印象”的努力。只是這些“印象”各有各的質(zhì)地、各有各的趣味、各有各的取向,使得我們舞劇的“印象孔子”雖未必“有條不紊”倒也是“異彩紛呈”!
舞劇《孔子》最讓我動心的不是“劇”而是“舞”?!皥?zhí)羽”之舞的端莊肅穆,“熏香”之舞的華貴雍容,“進諫”之舞的爾虞我詐,“絕糧”之舞的苦雨凄風,“頌賢”之舞的育物致和,“玉人”之舞的謹言慎行……更有成為全劇“亮色”的“采薇”之舞,宛若孫穎先生《踏歌》的易容換顏,使我們一時忘卻了孔子的碰壁撞墻。我認為好的舞劇在結(jié)構(gòu)好戲劇沖突、戲劇行動和戲劇性格之時,也要精心結(jié)構(gòu)好有“用舞”之地的戲劇場景。我總在想,舞劇《孔子》在上述有意味、合情理、壯聲色的舞段設(shè)計中,如若能更有序、更有機、更有效地渲染好孔子的心路歷程,就會改變“舞”與“劇”兩張皮的狀況,使“舞”的精彩助力“劇”的輝煌。
舞劇《孔子》的“劇”之所以不讓人“動心”或者說讓人“揪心”,可能與編導如何定位孔子的形象與性格有關(guān)??鬃幼鳛槭紫宋锏亩ㄎ?,必然要在舞劇結(jié)構(gòu)著的人物關(guān)系中來展開。除孔子外,舞劇《孔子》結(jié)構(gòu)的另3位主要人物分別是妃、公、臣。怎樣定位孔子,我認同周予同先生的看法,即孔子“是一位實際的教育家,是一位不得志的政治思想家,是一位鉆研道德問題的倫理學家”。尊奉孔子為“至圣”的錢穆先生,晚年卻蔽之以一言:“孔子在中國歷史文化上之主要貢獻,厥在其自為學與其教育思想之兩項”,因為“孔子之政治事業(yè)已不足全為現(xiàn)代人所承襲”。
由此我想到在中央芭蕾舞團第三屆“芭蕾創(chuàng)意工作坊”中由費波編劇的《孔子2012》,在費波的“穿越”中,他認為孔子“畢生都活在一個龐大的理想中,那是一個崇高的夢……他在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茍活,他如喪家之犬懷抱理想……他的那一偉大的圣人偶像將他生生綁架在偉大的抱負中”。在與《孔子2012》表現(xiàn)理念有天壤之別的舞劇《孔子》中,我反倒看見了兩個共同點:其一,二者都似乎格外關(guān)注孔子作為“不得志的政治思想家”的形象定位。其二,二者在編創(chuàng)過程中都免不了“穿越”——《孔子2012》自不待言;舞劇《孔子》孔子與妃、公、臣的人物糾結(jié),怎么看怎么像為著塑造屈原而設(shè)計的。這是一種歷史跨度不大而性格跨度極大的“穿越”,更容易讓我們遠離了孔子!此外,孔子“借劍吟志”一段,總讓我聯(lián)想起“借酒澆愁”、“自起舞劍作歌”的李白,這也是某種“告別孔子”的“穿越”。
舞劇《孔子》的“尾聲”名之曰《樂》,編導援引《論語?述而》說是表現(xiàn)孔子的“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這個結(jié)局對于孔子形象塑造的“繞梁余音”倒是十分妥帖的(如果“序”之命名曰《執(zhí)》而非《問》就更能首尾呼應(yīng))。在我看來,舞劇《孔子》如
果將“實際的教育家”作為孔子的主要定位,在主要人物關(guān)系中結(jié)構(gòu)進孔子的一二位弟子(比如顏回、冉求和曾晳),舞劇的觀賞性和思想性都可能進一步提升。
在《論語》中,有“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義憤,顯出孔子對非禮之樂的“僭越”行為的斥責;有“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的反感,顯出孔子對率性之樂的抱怨?,F(xiàn)在舞劇中“采薇”之舞其實并不符合孔子的理想,我們應(yīng)當編一曲符合孔子理想的“風乎舞雩,詠而歸”。此外,《史記?孔子世家》記載了兩件體現(xiàn)孔子“樂與政通”理念之事,并且這兩件事都發(fā)生在齊魯之間。一件是說孔子出任魯國大司寇時,因治國有方而使國力日盛。齊國為消磨其意志,“選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此舉致使魯君“耽于女樂,不顧國政”,孔子規(guī)勸無效而辭職遠別。另一件是說魯定公應(yīng)齊景公之邀而赴“盟會”,齊為炫耀大國風范,先奏“四方之樂”,被當時“攝相事”的孔子進言“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于此”而阻止;后又奏“宮中之樂”,有“優(yōu)倡侏儒為戲而前”,孔子又進言“匹夫之營惑諸侯者,罪當誅”而驅(qū)逐。事實上,這些關(guān)乎“政事”的“樂事”都有助于孔子性格的塑造,我們還在以上記述中能捕捉到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舉袂而言”的典型動作。特別是“舉袂而言”,我以為甚至可成為孔子動態(tài)形象的“主題動機”。
如果我來結(jié)構(gòu)“舞劇《孔子》”,會順應(yīng)著“禮樂”這一主線來做文章。在以《執(zhí)》為“序”并以《樂》為“尾聲”之外,四幕的構(gòu)成會分別命名為《尊禮》、《守仁》、《崇雅》和《舞雩》?!蹲鸲Y》的主要事件是孔子對季孫氏“八佾舞于庭”的斥責,由此得到魯公的賞識而委以重任;《守仁》的主要事件是魯、齊兩國“盟會”,孔子對齊公先奏“四方之樂”再奏“宮中之樂”的“歷階”相阻、“舉袂”相逐;《崇雅》的主要事件是魯公耽溺于齊國所獻“女樂”而不顧國政,孔子“惡鄭聲亂雅樂”而辭職遠行;《舞雩》的主要事件是孔子率眾弟子于“暮春者,春服既成……風乎舞雩,詠而歸”,體現(xiàn)出尊禮、守仁、崇雅的“心性自覺”……
說實在的,我從未為一個格外“青澀”的作品去勞心費神。但正如文題所示,舞劇《孔子》事關(guān)我們舞蹈的“文化擔當”,并且它還是由中國歌劇舞劇院這一“國家劇院”所宣示的“文化擔當”。我很認同以林文增為首的劇院班子確立的“以歌舞晚會的收益盤活歌劇舞劇創(chuàng)作”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理念,我也高度認可歌劇《紅河谷》為“國家劇院”、為“民族歌劇”創(chuàng)作的又一輝煌。面對舞劇《孔子》和它的編導孔德辛,我們有責任讓其由“青澀”而“成熟”、由“稚嫩”而“茁壯”起來,有責任讓我們的舞劇、特別是我們國家劇院的舞劇真正有文化、有擔當、有文化擔當!
于 平:文化部文化科技司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