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為廉,邢義田
(華盛頓大學 歷史系,華盛頓州 西雅圖 981957240)
歷史與傳統(tǒng)
——芍陂、孫叔敖和一個流傳不息的敘事
孔為廉,邢義田
(華盛頓大學 歷史系,華盛頓州 西雅圖 981957240)
芍陂(安豐塘)相傳為春秋楚國名相孫叔敖所建,此說于上世紀70年代遭到認真質疑。孫叔敖修筑芍陂缺乏確鑿的史料支撐,但其修筑芍陂的傳奇性角色具有無比的堅韌持久性,因為該敘事的“歷史真實性”不如它代表的“典范”意義重要。芍陂-孫叔敖敘事一旦成為當?shù)匕傩崭械叫腋Ec自豪的資源,相關人士對于考證真實與確切性就失去了興趣,顯然在可預見的將來,該敘事仍會因商業(yè)等需要而繼續(xù)得到保障。
芍陂;孫叔敖;敘事
1988年1月13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宣布批準文化部所擬訂258個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名單。在“古代建筑和歷史紀念建筑”項下的第一個遺址說明是:“安豐塘(芍陂),春秋時代,安徽壽縣?!雹诎不帐∷揪幋畚瘑T會編:《安豐塘志》,安徽省大型水利工程志叢書,合肥:黃山書社,1992年,第111頁。壽縣在歷史上又名壽春、壽陽、壽州。名稱改變或因避諱,或因行政區(qū)劃改變。本論文進行討論時,原則上使用原來文獻或個別征引所使用的原名。芍陂的芍音鵲,十分特別,這是據(jù)班固(32-92)《漢書》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卷28上,第1567頁,卷28下,第1639頁;范曄(398-445)《后漢書》,李賢注,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卷76,第2466頁,William G,.Crowell,"History and Tradition: The Origins of the Quebei Reservoir."T’oung Pao,2012,待刊。安豐塘是一個位于壽縣南方40公里的灌溉用水庫,位于安徽省東淝水進入淮河的交匯處。
一個今天的灌溉水庫——就算它淵源于古代——為何會被宣布成為國家的重要財產?安豐塘和四川的都江堰之類不同,都江堰開鑿于公元前三世紀,遺跡至今猶存。一般認為要能成為文化保護單位,在外觀上多少要符合一定的條件。
但現(xiàn)在的安豐塘已完全見不到昔日的風貌。它既不像山西云岡石窟這樣重要的藝術寶庫,也不像內蒙古的漢代烽隧遺址。更有甚者,塘里的水千百年來流進流出,用以修造塘堤的磚泥更不知曾潰散和重修了多少回。安豐塘幾乎可以確定已不是原物,也大概不完全在原來的位置。①下文即將說明所謂的“陂”可有多種意義。它可以是天然的水塘、堤防或水庫,確實所指須從文獻的上下文去分辨。某一“陂”的性質事實上可因時代而改變,因此問題十分復雜。本文所論將依情況,采取比較寬泛的定義。只要看看安豐塘淤泥的量,就可以知道原來芍陂的堤防在漫長歲月中,很可能早已淹埋在今天這一帶的水域之下。②1959年在淠史杭灌溉工程施工期間,在安豐塘越水壩地方曾發(fā)掘出屬于漢代的渠道和文物。越水壩應該原本在堤頂,而現(xiàn)在堤底,由此可見古代水塘被埋藏在下的程度。參殷滌非《安徽省壽縣安豐塘發(fā)現(xiàn)漢代閘壩工程遺址》,《文物》1960年第1期,第61頁。安豐塘僅僅是一個可能位于古代塘陂之上的現(xiàn)代水庫。因此,問題的重點和安豐塘水庫到底“是”什么無關,而在于它“被認定是什么”。也就是說,關鍵并不在于水庫(或任何類似之物)的物質存在,而在于一個古代塘陂興修的傳說以及由此進一步發(fā)展出來的種種“敘事”。③近年有關“歷史”和“敘事”討論已多。依本文目的,本人采取勞倫斯·史通(Laurence Stone)對“敘事”的簡明定義:“凡依時序組織材料,其內容核心圍繞一個單一、相關聯(lián)并有若干情節(jié)的故事者。”參Laurence Stone,"The Revival of Narrative",Past and Present 85,1989,pp.3.
芍陂一般認為是由春秋時期楚國的名相孫叔敖所建。④其實芍陂水庫大概是在西漢末建的。參William G.Crowell,"History and Tradition:The Origins of Quebei Reservoir",T'oung Pao,2012,待刊;黃耀能:《中國古代農業(yè)水利史研究:中國經濟史研究之一》,臺北:六國出版社,1978年,第63-64頁、第154-166頁。它位于后來楚都壽春所在,肥水和淠水進入淮河的附近??墒侵钡綎|漢末以前,幾乎沒有任何其他芍陂的記載。在導致漢帝國崩潰和天下三分的戰(zhàn)亂期間,芍陂和壽春的戰(zhàn)略以及資源重要性開始受到矚目。三至六世紀中國分裂為南北朝,芍陂和壽春更成為兵家必爭的戰(zhàn)略要地。⑤參孔為廉:《兵家必爭的壽春-歷史形象的形成與轉變》,《漢學研究》2012年第1期,第93-130頁。唐代一統(tǒng),芍陂淹而幾乎無聞。⑥依宋鄭譙,唐“上元中于……壽州置芍陂屯田,厥田沃壤,大獲其利”。參鄭譙(1104-62):《文獻通考》,《四庫全書》,卷7,第14頁上下;顧祖禹(1631-92):《讀史方輿紀要》卷21,臺北:新興書局,1967年,第27頁上;康基田(1728-1813):《河渠紀聞》卷4,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0頁上??墒堑侥纤?,中國再度分裂時,芍陂和壽春再度成為戰(zhàn)略重鎮(zhèn)。元朝恢復一統(tǒng),芍陂的記載增多。到明代,芍陂的資料主要見于地方志和碑刻之中。但是元、明記載的敘事脈絡以地方良吏或循吏與地方大族斗爭為主,已大不同于過去。
芍陂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化遺址,其歷史悠久且又豐富,而其故事的核心在于它如何被建造。芍陂建造的源始,存在著幾種不同的傳統(tǒng)說法。這幾種說法都演繹自同一個敘事,而這個敘事又是基于十分有限和不甚可靠的資料??墒琴Y料有限和不甚可靠,反而使重塑故事變得輕易簡單,并且總有人不斷利用那一點點資料,重作詮釋,以強化既有敘事的樣貌。如果我們仔細考察這些故事如何被不斷重塑和強化,將大有助于了解中國人如何看待歷史,又如何利用歷史故事去適應新的社會、政治和心理的需要。以下就來看看:這個芍陂和孫叔敖敘事的性質和內容到底如何?
首先不妨稍稍回顧從春秋(公元前722-481年)楚相孫叔敖創(chuàng)建芍陂以降到唐(公元618-906年)相關的傳統(tǒng)舊說。⑧孫叔敖雖有時被稱之為孫叔敖,但也有文獻說他蒍氏,名敖,孫叔是字。說法多樣,可參夏尚忠:《芍陂紀事》(上),1877年,22下-23上;徐少華:《孫叔敖故里封地考述——兼論<楚相孫叔敖碑>的真?zhèn)闻c文本時代》,《荊楚歷史地理與考古探研》,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78-179頁。傳統(tǒng)舊說所據(jù)的資料可上溯至漢代(公元前206-220年),其中有一部分僅摘存于唐、宋(公元960-1279年)時期編輯的類書。它們常常僅僅是重抄或改訂最早的兩種資料:
圖1 壽春和芍陂的地理位置(陳美月繪)
《淮南子·人間訓》:“孫叔敖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莊王知其可以為令尹也。”(《淮南鴻烈解》,卷18,頁19下-20上)
《后漢書·王景傳》:“明年,遷廬江太守。先是百姓不知牛耕,致地力有余而食常不足??そ缬谐鄬O叔敖所起芍陂稻田。(李賢注:陂在今壽州安豐縣東,陂徑百里,灌田萬頃。芍音鵲。)”(《后漢書》,卷76,頁2466)
有趣的是,這些改訂往往反映了傳統(tǒng)故事對后世的影響以及后世如何理解最早期的文獻。也就是說,后世的人一方面視孫叔敖興建芍陂為既定的事實(ideéfixe),另一方面又在此基礎上續(xù)作解釋,去支持維護而不是去重新評價傳統(tǒng)。
以下先據(jù)傳統(tǒng)文獻整理出一個故事大要,作為后文討論的依據(jù):①以下故事大綱基本上根據(jù)《淮南鴻烈解》,《四庫全書》卷18,《人間訓》,第19頁下-20頁上;《后漢書》卷76《王景傳》,第2466頁;酈道元:《水經注》卷32,《肥水》,臺北:藝文印書館,1959年,第7頁上;杜佑:《通典》卷181,《州郡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807頁;李昉(925-96),《太平御覽》卷72《陂》,臺北:商務印書館,1968年,第7頁下-8頁上。又參《芍陂紀事》(上),第22頁下-23頁上。
孫叔敖生于公元前七世紀的楚國,淮河中游今日淮濱縣的歧西。這里是西周時的將國所在,公元前617年為楚所并。孫叔敖所在的楚莊王時代(約公元前613-591年)是一個楚國向東擴張,又有內部權力斗爭的時代。在一場斗爭中,令尹鬪子越叛亂,孫叔敖的父親蒍賈被殺。孫叔敖與母親逃離楚都,隱姓埋名,以農為生,成為鄉(xiāng)鄙之人。當他25至30歲時,修建了中國最早的大水庫。這座水庫周圍有224里,寬100里,足以灌溉一萬頃的土地,百姓因而大受其利。孫叔敖的成功引起了楚莊王的注意,認為其才足以擔當楚國行政最高的職務——令尹。但也有記載,孫叔敖修建水庫是在出任令尹之后。據(jù)說孫叔敖為令尹,輔佐莊王,楚國大治。
這個孫叔敖興修芍陂的故事版本,到20世紀70年代,基本上廣為接受,沒有受到挑戰(zhàn)。②由于孫叔敖在芍陂修建上的角色無可爭議,Joseph Needham(李約瑟)宣稱“孫叔敖是中國水利工程師中最古老的歷史人物”。參所著,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vol.4.3,Civil Engineering and Nau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1,pp.271.李約瑟估計“芍陂灌溉面積不少于六百萬英畝”。李約瑟的估計是引據(jù)冀朝鼎的著作,但冀先生之作的估計為四萬頃,約當兩百二十五萬畝。參 Ch’aoting Chi,Key Economic Areas in Chinese History.London:George Allen& Unwin,1936,pp.66-67.1974年秋,水電部長宣布要求全國各省下至各縣都要編修地方渠道、水庫和灌溉系統(tǒng)志書。為此,安徽省組織班子研究安豐塘的歷史(以下稱之為“安豐塘研究小組”)。③參孫劍鳴:《訪問安徽省壽縣孫劍鳴同志關于芍陂問題》,1980年5月1日。壽縣革命委員會所提供的記錄。這是一篇訪問孫劍鳴的記錄摘要,孫是安豐塘研究小組的成員。該小組包括兩位由省政府任命的合肥工業(yè)大學和懷遠水利學校的教師,兩位當?shù)厮姴块T的人員,兩位壽縣人員,孫是其中之一。我要在此感謝壽縣革委會。他們安排我訪問孫先生,并代我記錄孫先生談話的細節(jié)。這個班子花了近兩年時間徹底研究相關文獻,更在安豐塘和某些人(并不全是研究班的專家)認為可能和孫叔敖建芍陂一事有關的區(qū)域如河南固始縣都作了實地環(huán)境調查。這時,河南水利局水利發(fā)展史資料小組(以下簡稱“河南組”)在河南固始縣也作了類似的調查研究。由此而來的反覆考查,導致對孫叔敖角色的質疑,進而出現(xiàn)了一個芍陂始修的新論。④新論曾被稱之為“戰(zhàn)國說”,相對而言,舊說被稱為“春秋說”。
新論沖擊力的來源有二:第一是河南組的工作成果。河南組針對孫叔敖始修芍陂說所根據(jù)的公元前二世紀的《淮南子·人間訓》記載提出質疑?!痘茨献印と碎g訓》的記載可以說是舊說最重要的依據(jù),也是支持孫叔敖和芍陂相關最早的記錄。奈何《淮南子》這段文字并沒有明確提到芍陂,僅說孫叔敖“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這一文本歷經傳抄改變,到唐代變成孫叔敖“作期思陂”,又說期思即芍陂之別名。⑤《淮南鴻烈解》卷18,《人間訓》,第19頁下-20頁上;王充(27-約100):《論衡校釋》卷13,《超奇》,黃暉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09頁;胡三省(1230-1302):《華彝對境圖》,《資治通鑒》卷74,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2351頁注引。關于這兩座水庫的辨認,參徐義生:《關于楚相孫叔敖的期思陂和芍陂》,《安徽大學學報》1979年第4期,第83-85頁;吳海若《期思陂考——安豐塘的歷來》,《江淮論壇》1980年第1期,第119-20頁;郭德維《也談期思陂與芍陂——兼與徐義生,吳海若商榷》,《江淮論壇》1981年第5期,第120-121頁;何浩《楚國水利工程——期思被考辯》,《武漢師范學院學報》1981年第2期,第122-125頁;劉玉堂《楚國水利設施與建設概說》,《荊州師專學報》1997年第1期,第68頁;石泉:《關于芍陂(安豐塘)和期思-雩婁灌區(qū)(期思陂)始建問題的一些看法》,《芍陂水利史論文集》,第67-85頁;余德鴻:《關于<期思陂>之我見》,《芍陂水利史論文集》,第44-53頁;朱更揚,《從<期思陂>說起》,《芍陂水利史論文集》,第50-53頁。河南組總結認為這樣的認定有誤,因為所謂的“期思陂”涉及的是在古代固始縣的期思水,而且固始縣期思水是古代期思和雩婁之所在。
河南組這樣的總結沒有考慮到地勢上的問題。因為在地勢上雩婁比期思水高約五十公尺。河南組又主張刪除《淮南子·人間訓》“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一句中的“而”字,進而宣稱原文所指是兩件互不相干的工程:(1)決期思之水,(2)灌雩婁之野。這樣的字句改動也見于《太平寰宇記》和《太平御覽》。①《太平御覽》卷72《陂》,第7頁下-8頁上;樂史(930-1007):《太平寰宇記》,《四庫全書》卷129,《壽州》,第9頁上。他們以為這樣似乎就解決了問題??墒撬麄兊摹靶抡摗痹獾桨ò藏S塘研究小組在內的批評,也遭到新論擁護者,楚國歷史地理權威學者石泉的反對,雖然他主張芍陂和期思陂無關。②孫劍鳴,1980年,第2頁;孫劍鳴,1988年,第13頁;石泉,1988年,第68-70頁;將二者分別視之的還有劉玉堂,《楚國水利設施與建設概說》,《荊州師專學報》1997年第1期,第68頁。劉玉堂相信期思陂是中國最早“社會性”的水利工程。他認為期思陂不同于由單一農家所建的水利設施。他又認為孫叔敖曾借取中國南方楚蠻、揚越和淮夷的水利技術。南方非漢民族懂得如何阻水而成種植稻米的水田。石泉1944年在徐中舒的領導下,完成他以春秋時代吳楚疆界因戰(zhàn)爭而決定的學士論文。1976年,石泉為回應爭論,對期思陂和芍陂關系的問題寫了兩篇論文。這兩篇論文后來以不同的形式被不斷重印,包括收入《芍陂水利史論文集》,第68-70頁的那一篇大部分未曾修訂。這兩篇和另一篇有關吳楚疆界的,又重印于石泉:《古代荊楚地理新探,續(xù)集》,武昌: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年。
將芍陂和期思陂連在一起始于唐代杜佑的《通典》。石泉曾謹慎且有力地論證過這一聯(lián)系是如何產生的。③石泉,1988年,第68頁;石泉:《古期思-雩婁灌區(qū)(期思陂)在今河南省固始縣東南境考辨》,《古代荊楚地理新探,續(xù)集》,第32-49頁。劉玉堂看法相同。他相信孫叔敖曾修期思陂-云婁,雖然他沒有提出解釋。因此孫叔敖不可能修芍陂。參劉玉堂,1997年,第67-72頁。又參徐義生,1979年,第85頁。他認為要判斷芍陂由何人于何時修建,較重要的依據(jù)是孫叔敖時代芍陂地區(qū)的歷史和公元三世紀《皇覽》中的一句佚文。這句佚文見于范曄《后漢書》收錄的司馬彪《續(xù)漢書·地理志》劉昭注:“《皇覽》曰:‘楚大夫子思冢在縣東山鄉(xiāng)西,去縣四十里。子思造芍陂?!雹堋痘视[》,《后漢書》卷92,第3486頁引。這段記載造成主張孫叔敖修芍陂者的不安。為了維護傳統(tǒng)敘事的歷史地位,他們試圖去解釋子思或為孫叔敖的字,或者否定劉昭注的可信度以及《皇覽》的史料價值。⑤相信子思是孫叔敖的“字”的有全祖望(1705-55):《全祖望校<水經注>稿本合編》卷32,北京: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6年,第6頁下;嵇超:《我國最早的水庫-芍陂》,《安徽日報》1962年5月12日,第12版;金家年《芍陂得名及水源變化的初步考察》,《安徽大學學報》1978年第4期,第67頁。參程濤平:《泄水入芍陂試釋-讀<水經注>札記》,《芍陂水利史論文集》,第139-140頁??墒鞘环矫孀⒁獾健痘视[》記載可能有問題。例如:為何范曄的《后漢書》和酈道元的《水經注》都沒有記載?更何況《水經注》也曾引用過《皇覽》),一方面卻不愿簡單地否定《皇覽》之說。他提醒大家孫叔敖傳說的本身就存在著問題。孫叔敖的名字曾出現(xiàn)在多種先秦典籍中,可是沒有任何一種提到芍陂。最早并提孫叔敖和芍陂的是《后漢書·王景傳》,卻沒有其它適當?shù)牡浼勺C實此說。此后將孫叔敖和芍陂并提的典籍都以范曄為據(jù),或受到芍陂旁有孫叔敖廟的影響。⑥事實上,最老的版本可能存在在《東觀漢記》王景的傳中,而《東觀漢記》又是范曄《后漢書》的主要史料?!稏|觀漢記》不存,只有輯本?!稏|觀漢記》有關王景的片斷引錄于公元七世紀的《北堂書鈔》。可是后世的人一般都征引《后漢書》。參虞世南(558-638):《北堂書鈔》卷74,臺北:新興書局,1971年,第5頁下;《東觀漢記校注》卷18,吳樹平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74頁。公元五世紀的《水經注》的確提到孫叔敖和芍陂,可是酈道元明確將它當作一種傳說看待。⑦《水經注》卷32,第7頁上謂:“言楚相孫叔敖所造?!笔推渌麑W者即據(jù)此指出酈道元并不認為孫叔敖建芍陂一事是明確有據(jù)。孫劍鳴為了回應這個問題,指出酈道元加一“言”字僅僅表示他轉述所聞,并未加可否。參孫劍鳴,1988年,第17頁。公元450或451年,當北魏永昌王拓拔仁攻打壽陽,據(jù)載他屯兵于芍陂之孫叔敖廟。⑧魏收(506-72):《魏書》卷《劉義隆傳》97,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139、2156頁注1。一封寫于公元六世紀中的信提及孫叔敖的傳奇,似可見其傳說此時已多為世人所知。⑨(唐)李延壽:《南史》卷64,《王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64頁。晚唐詩人樊珣在頌揚開發(fā)綘巖湖(現(xiàn)在南京之東,句容西南)的官員時,他不禁提到楚相孫叔敖修芍陂而擴展楚地,并將孫叔敖之功和史起、鄭國、白公、召信臣和杜詩并列。①[唐]樊珣:《綘巖湖記》,《全唐文》卷445,武英殿刊本,1818年,第14頁上-15頁上。史起、鄭國和白公對水利的貢獻見《漢書》卷29,《溝洫志》,第1677、1678、1685-1686頁;召信臣見《漢書》卷89,《循吏傳》,第3641-3642頁;杜詩見《后漢書》,卷31《杜詩傳》,第1094頁。
依石泉的觀點,芍陂修筑之舊說有待嚴肅檢討。在他看,由于孫叔敖在修芍陂一事中的角色缺乏確證,澄清那時的歷史環(huán)境就變得十分關鍵。關鍵的問題是:孫叔敖的時代是否有足夠的條件去修筑芍陂那樣規(guī)模的水利工程?經過小心考察,石泉認為楚莊王在位,孫叔敖為令尹的時代,不可能出現(xiàn)那樣規(guī)模的水利工程。他和其他學者都指出那時芍陂所在的區(qū)域仍處在楚、吳兩國爭奪之中,并因舒國之亂而動蕩不安。因為楚國尚未能完全控制此區(qū),在這種情況下大興水利實不可能。②參石泉,1988年,第71-73頁;徐義生,1979年,第84頁;何浩,1981乙,第123-125頁;劉玉堂,1997年,第69頁;徐士傳,《孫叔敖造芍陂是附會之談》,《農業(yè)考古》1986年第2期,第182頁。關于舒國之亂的論證,據(jù)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北京:北京科學出版社,1960年,第181頁。較詳?shù)挠懻搮⑿焐偃A:《論春秋時期楚人在淮河流域及江淮地區(qū)的發(fā)展》,《荊楚歷史地理與考古探研》,第124-154頁。徐少華的研究證明楚在淮河和長江間地區(qū)的控制有限,為石泉的論點提供了支撐。
另一方面,石泉認為雖然我們對他一無所知,從歷史看,也不能排除楚大夫子思可能是戰(zhàn)國時代,尤其可能是楚頃襄王時代(公元前299-263年在位)的人(楚頃襄王也有“楚莊王”的稱號)。楚頃襄王時(公元278年),曾有大量楚國百姓向東移民,他們可能就是修芍陂的勞動力。這時約有二三十年糧食供應增加,經濟條件改善,因而使得楚國在公元前241年有移都壽春的條件。石泉承認他的看法受限于資料,不夠堅強,也須要水利專家去作更科學的考察。在進一步考察之前,石泉認為新舊兩說不妨暫時并存。③參石泉,1988年,第74-80頁。石泉有關子思角色的論點大部為何浩所重復接受,參何浩:《楚國的兩大水利工程——期思陂與芍陂考略》,《楚文化新探》,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甲,第125-126頁。石泉大文在第84-85頁的附注30中提到趙一清(1709-1764):《水經注釋》卷32,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9頁上引全祖望(1705-55)《水經注稿本合編》,32,第6頁下:“按《華夏對境圖》曰芍陂周二百二十四里與陽泉、大業(yè)并子思作。”此處,全祖望似乎認為不但芍陂,還有另外兩處陂塘都是子思所造。這段話似乎可證子思之說。但是石泉指出全祖望所引和胡三省《資治通鑒注》,卷74,第2351頁所引同文相出入。石泉發(fā)揮史學家的謹慎,從此棄置全祖望所引。但是代表舊說一派的鄭肇經并不如此。他批評全祖望征引不注出處,又誤抄書名,正確書名應為《華彝(或夷)對境圖》。不過如果我們檢查全祖望大作原文,就會發(fā)現(xiàn)全祖望所引正作《華彝(或夷)對境圖》(應即據(jù)胡三省而來),十分正確:“《華彝對境圖》:芍陂周回二百二十四里,與陽泉大業(yè)陂,并孫叔敖所作。開溝引渒水,為子午渠,開六門,灌田萬頃?!贝苏f又見《后漢書》,卷92《郡國志》,第3486頁引《皇覽》。趙一清顯然僅節(jié)錄全祖望或傳抄有脫誤,結果造成《皇覽》有關子思的佚文變成出自《華彝(或夷)對境圖》佚文。如此,《華彝(或夷)對境圖》出現(xiàn)子思曾造三座塘陂的記事。事實上,全祖望并沒有別立新說,舊說支持者對全祖望的批評必須放棄。諷刺的是,全祖望卻結論道子思應是孫叔敖的字,而站在舊說這一邊。參全祖望:《水經注稿本合編》,卷32,第6頁;鄭肇經:《芍陂創(chuàng)始問題的探討》,《芍陂水利史論文集》,第114頁。
石泉建議水利專家貢獻意見有其重要性。這一點可從1986年江蘇淮陰水利局徐士傳發(fā)表的論文得到證明。徐士傳舉出若干證據(jù)反對孫叔敖修芍陂的傳說。他像石泉和其他學者一樣,指出相關史料不足、又為時過晚。孫叔敖在位時,此地仍處在不安之中。更重要的是他認為楚莊王的時代根本不存在修建芍陂這樣的水利工程的技術。要儲水灌溉,不單單只是筑堤到一定高度的問題,還在于是否有能力修建耐用的水閘,以調節(jié)和分送所儲的水。這并不簡單,須要流水動力學的知識、堪用的建材、工具和方法。沒有這些,塘陂灌溉即不可能。④徐士傳,1986年,第180-184頁。又參何浩,1981年甲,第127-128頁。據(jù)徐士傳研究,中國在漢文帝或景帝時可能已發(fā)展出水閘。水閘的發(fā)明可否上推到戰(zhàn)國時代尚有疑問,推到春秋就更有問題了。再者,如果楚莊王時已有芍陂,在淮水流域應該也會出現(xiàn)其他類似的塘陂,因為在這個流域有不少適合修塘陂的地點。最后,徐士傳還對舊說中提到的期思“鄙人”表示懷疑:鄉(xiāng)鄙之人如何可能擁有技術去筑這樣的塘陂?而更可疑的是,他如何可能因此被舉為令尹?他認為這都是不可能的。況且筑塘陂這樣的成就必然成為先秦典籍中廣泛流傳的典范性的佚事。令人納悶是先秦典籍提到孫叔敖的很多,卻沒有提到他筑芍陂。他結論道:孫叔敖以水利專家的姿態(tài)從政,完全沒有根據(jù)。至于被視為孫叔敖修期思陂或芍陂證據(jù)的相關文獻,徐士傳認為“期思水”變成“期思陂”是后人的改纂。他認為后世視為灌溉的“灌”字,在西漢僅有“灌水”或“洪水泛濫”的意思。他引用若干和《淮南子·人間訓》字句明顯相似的東周的例子,證明“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一句指的不是灌溉,而是一種對付敵軍的戰(zhàn)術。①徐士傳,1986年,第183-184頁。
然而誰是芍陂的興建者?徐士傳認為可能是那位朦朧的人物——子思。他說有人(但未明指何人)認為子思是公元前278年以后的人。②辯論芍陂的著作,都不明指贊成或反對的論點是誰的論點,甚至直接引證也是如此,這點令讀者十分沮喪。這一年秦攻陷在漢水旁的楚都郢,楚王逃到淮水河谷的陳。楚國向東退卻,國力衰弱,資源匱乏,力求自保。因為失去長江流域的稻產,轉而重視淮水流域的生產開發(fā)。徐先生認為可能在楚國的末期發(fā)明了水閘,有了興建芍陂必要的技術。可是因為子思名聲不著,芍陂灌溉范圍有限,在先秦典籍中竟致默默無聞。
新論的出現(xiàn),使安豐塘研究小組的工作陷入始料不及的危急。研究小組原本僅打算搜集資料,依據(jù)人人熟知,為大家所接受的傳統(tǒng)寫一部芍陂的歷史,現(xiàn)在變得須要為舊說辯護,證明舊說的可靠性。孫劍鳴先生是壽春當?shù)刂С峙f說的主將,直接對河南組和石泉的質疑作出回應。③徐士傳的論文出現(xiàn)在研究小組完成工作之后,但他們可能早已知道徐先生的論點。
關于河南組新論主張《淮南子》提到的“期思陂”不是芍陂,而應是河南固始的水利工程,孫劍鳴反駁道:根本沒有期思陂存在的證據(jù)。期思陂之說是出自杜佑引用崔寔(死于171年)的說法,并硬加在安豐塘頭上(安豐塘是芍陂在唐代的名稱)。④孫劍鳴,1988年,第10-20頁;孫劍鳴,1980年。從文字內容看,安豐塘研究小組有關芍陂歷史的概說,最少有一部分也應出自孫氏之手。參安豐塘研究小組:《古塘芍陂》,《芍陂水利史論文集》,第102-111頁。其所以會如此張冠李戴,是因為《荀子》和《呂氏春秋》都提到孫叔敖乃“期思之鄙人”,這導致有些人得到芍陂曾被視為期思陂以贊頌孫叔敖的結論。不過,孫劍鳴認為孫叔敖不是期思人(但他也沒說孫是哪里人),也不是鄙人,而是楚國的貴族。⑤“安豐春秋時六國,昔皋繇所封,葬于此。有漢六安郡故城在南。梁置陳留,安豐二郡。有芍陂,楚孫叔敖所起,《崔寔月令》曰“叔敖作期思陂,即此。后漢王景為廬江太守。重修起之,境內豐給。其陂徑百里。灌田萬頃。齊梁帝立屯田,無復輸運。芍音鵲?!薄锻ǖ洹肪?81,第4807頁。新論更可疑的一點是:如果期思水曾被用來灌溉雩婁之野,這在地理上是不可能的(孫劍鳴自然反對改纂文獻,以致同一文獻指涉兩個不同的灌溉工程)。最后,孫先生嚴密地論證道:《淮南子》相關的記載事實上是出于編造,以便使孫叔敖這樣的人可以因才能和對社會的貢獻而成為歷史上的偉人。⑥孫劍鳴的解釋得到徐少華研究的支持。徐少華指出“鄙人”的意思并不是低層之庶民,而是指都城以外,較鄉(xiāng)野地方之人。他認為期思應是孫叔敖父親的封邑,和都城郢有段距離。鄙人是居要津的孫叔敖一種自謙的表示而已。參徐少華:《孫叔敖故里封地考述——兼論<楚相孫叔敖碑>的真?zhèn)闻c文本時代》,第165-170頁。
為了對抗新論,安豐塘研究小組認為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第一,芍陂最初到底是修于楚國、吳國或蔡國?這個問題顯然十分重要。因為如果不在楚國,就和孫叔敖無關。第二,孫叔敖是否如大家一般所相信的確實曾修建塘陂?如先前所說,固始縣研究者的結論是認為《淮南子》的記載在檢驗后證明,孫叔敖修芍陂一說并無根據(jù)。
對孫叔敖始建芍陂說不利的一項重要論證是孫叔敖之時,甚至他之后的一段時間,淮南地區(qū)根本不在楚國的控制之下??墒?,孫劍鳴認為并非如此。第一,他認為芍陂地區(qū)并沒有受到更南方的吳國的威脅,也沒有受到舒國叛亂的影響,雖然叛亂曾波及絕大部分淮南地區(qū)。但叛亂到公元前601年終止,而吳國要到公元前594年才進入此區(qū)。即使吳侵入此區(qū),其力量也無法和楚相爭,兩國大部分的戰(zhàn)爭都發(fā)生在長江流域。⑦孫劍鳴之說從王充《論衡》一段為人忽略的話也可得到印證?!墩摵庑a尅?3,《超奇》,第609頁:“叔孫敖決期思,令君(尹)之兆著?!边@也是從一個人早年所為即足以預見其偉大的未來的例子。王充熟悉《淮南子》,而且無疑十分清楚其原始目的。參Harold D.Roth,"The Textual History of the Huai-nan Tzu". Monographs of the Associationfor Asian Studies,Vol 46.Ann Arbor,Mich: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 1992,pp.57.即便如有些人所說,芍陂僅能在公元前601-594年之間修筑,但是孫劍鳴相信因為地勢之便,仍然可以在短時間內以當時已有的技術去完成。他似乎預料到徐士傳會主張那時缺乏必要的工程技術去修水庫。孫劍鳴力主不需要較高的技術和較昂貴的工具。
為了強化孫叔敖修芍陂之說,孫劍鳴進一步借否定《皇覽》和否定子思的存在,以推翻子思修芍陂之說。他贊同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水利史研究室的朱更翎的意見,即《皇覽》的史料價值不如《后漢書》,后者是孫叔敖修芍陂一說的經典依據(jù)所在。另一位舊說的支持者,劉和惠更反對子思是孫叔敖的字的說法,結論認為不應將子思和孫叔敖視為同一人。①孫劍鳴為提出這個主張,也以徐旭生之說為據(jù)。參徐旭生,1985年,第181頁。不過其主張卻因徐少華的研究而削弱。徐少華一個頗公允的結論是吳楚之間的沖突是發(fā)生在比孫劍鳴所相信,更為北方的區(qū)域。參徐少華:《孫叔敖故里封地考述——兼論<楚相孫叔敖碑>的真?zhèn)闻c文本時代》,第124-154頁。
盡管孫劍鳴旁征博引,論證謹慎,卻不能不說他所支持的舊說本身實際上存在著弱點。孫劍鳴最后雖然承認還須要更進一步研究,他結論道:“在還沒有真實可信的文獻記載或確鑿無疑的考古發(fā)現(xiàn)徹底否定了《后漢書·王景傳》和《水經注》記載之前,似乎只能維持傳統(tǒng)的說法:相傳芍陂是楚相孫叔敖修的?!雹谥С峙f說者處理和子思相關的材料的態(tài)度是十分鮮明的。其中有些人不去檢驗材料以發(fā)掘芍陂的歷史,而是依賴他人對《皇覽》本身或引據(jù)《皇覽》的劉昭注的批評來支持舊說。例如朱更翎即據(jù)司馬貞(活動于公元714年前后)《史記索隱》(《史記》,卷1,第5頁)引錄的《皇覽》:“記先代冢墓之處,宜皇王之省覽,故曰《皇覽》”,認為《皇覽》在孫叔敖造芍陂一事的原始史料價值上,不如《后漢書》。參朱更翎:《安豐塘(芍陂)史料溯源及其工程演變》,《芍陂水利史論文集》,第86-101頁。朱先生對作于公元三世紀《皇覽》的史料價值明顯低估了?!痘视[》是繆襲、劉劭、王象和桓范等當時一流的學者為魏文帝編纂的百科全書。從其編纂即可知《皇覽》的內容遠比《索隱》引錄所說的廣泛。學者受命取材經傳,依主題分門別之,《皇覽》遂有四十余門,每門十篇,共八百余萬言?!端鍟贰督浖尽妨形罕尽痘视[》共120卷,梁本有123卷。新舊《唐書》《經籍志》著錄有何承天(370-447)和徐爰(394-475)不同的《皇覽》本。后二者可能是在魏本《皇覽》的基礎上增訂或重修的?!痘视[》無疑是后來《太平御覽》這類著作的先聲。它絕非僅僅“記先代冢墓之處”而已。參陳壽(233-97):《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卷2《文帝紀》,第88頁,卷9《桓范傳》,第290頁注,卷19《陳思王植傳》,第560頁注,卷21《劉劭傳》,第618頁,卷23《楊俊傳》,第664頁注;魏征(580-643):《隋書》卷34《經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008頁;劉煦(887-946):《舊唐書》,卷47《經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045頁;歐陽修(1007-1072),《新唐書》,卷59《經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62頁;劉知機(661-721):《史通》,《四庫全書》卷15,第3頁上;姚振宗(1842-1906),《隋書經籍志考證》,《二十五史補編》,臺北:開明書店,1959年,卷4,第5523頁;Rafe de Crespigny,"Scholars and Rulers:imperial patronage under the Later Han dynasty".In Han-Zeit:Festschrift für Hans Stumpfeldt aus Anla?seines 65.Geburtstage,edited by Michael Friedrich,assisted by Reinhard Emmerich and Hans van Ess.W iesbaden,2006,pp.57-77;Teng,Ssu-Yu and Knight Biggerstaff.1950.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of Selected Chinese Reference Works.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 Studies II.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pp.106-107.關于《皇覽》的重要性,請參逯耀東:《魏晉史學的思想與社會基礎》,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第61-62頁。鄭肇經和劉和惠引劉知幾(661-721)對劉昭注的批評不置可否。參《史通》,卷5,第8、9頁上。劉知幾以堅持己見著名。不論如何,其批評是針對劉昭注的選材,而不是懷疑其可靠性。鄭肇經和劉和惠又曾引王鳴盛(1722-1798)評劉昭注“多所抵悟”(鄭先生誤以為其批評是特別針對《皇覽》)。但他們都沒有提王鳴盛其實是特別針對劉昭注的人口數(shù)字。參王鳴盛(1722-98):《十七史商搉》卷33,北京:中國書店,1987年,第7頁上下。他們二人另提到劉知幾批評《皇覽》“務多為美,聚博為功”。這自現(xiàn)在的觀點看,毋寧是一大優(yōu)點。參《史通》卷15,第3頁上。劉知幾又以為文簡要著稱,他對《皇覽》這樣的評論或許是指文辭,而不是指文本有什么問題。反之,石泉為了替劉昭辯護,指出劉昭是當時大儒(參姚思廉(557-637):《梁書》卷49,《劉昭傳》,第692頁;《南史》卷72,《劉昭傳》,第1777頁。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并結論道在沒有絕對證據(jù)的情形下,不能輕易放棄《皇覽》子思始造芍陂之說。參劉和惠:《孫叔敖始創(chuàng)芍陂考》,《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2年第2期,第173-174頁;石泉,1988年,第74-75頁;孫劍鳴,1988年,第16頁;鄭肇經,1988年,第114頁。
新論和由其引發(fā)的辯論,其實并沒有對舊說帶來太大的沖擊。舊說仍然是該地地方史所接受的版本。當?shù)毓残麄餍再|的文件或申請國家重要文化財產的資料,都持用舊說。③孫劍鳴,1988年,第15-18頁。它幾乎已成為敘事的“正統(tǒng)”。例如壽縣博物館的芍陂展覽介紹說明即基本依據(jù)舊說:“芍陂(又名安豐塘),位于壽縣城南30公里處,是春秋中期楚莊王之令尹孫叔敖主持興建(約在公元前605前597年之間)。”①壽縣人民政府:《安豐塘復查報告》,壽政(1984)184號,1984年10月9日,第1-8頁。令人驚異的是一般認為博物館應是力求史實正確的機構,竟然在說明中完全不提芍陂的源起存在爭論,也不說修建者可能是其他人。1995年由安徽省水利局水利志編纂委員會出版的《安豐塘志》也是如此。②《千載芍被》。安徽壽縣壽縣博物館芍陂展資料說明看板。不僅壽縣和安徽一地的學者,近年中國一般的農業(yè)水利學者繼續(xù)主張芍陂源于春秋,由孫叔敖修建。他們甚至相信從酈道元這么晚的記述里依然可以揣摸出芍陂在春秋時的模樣。③《安豐塘志》的確列入1984年芍陂會議的論文,包括那些支持新論的論文,但無一字說明。參《安豐塘志》,第125-126頁。
此外,還有很多對舊說的加油添醋。安豐塘孫叔敖廟旁所立孫叔敖生平的說明就是一個好例子。這個說明據(jù)《史記》和其他資料,敘述孫叔敖如何成為楚相,又添加細節(jié),例如楚王如何贊嘆孫叔敖的才智,孫叔敖如何親自參與芍陂的計劃和修造等等。這些細節(jié)完全出于編造,一無史料可據(jù)。④陳少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精耕細作的發(fā)生》,收入張芳和樂王思明編《中國農業(yè)科技史》,北京:中國農業(yè)科技出版社,2001年,第88頁,汪家倫和張芳,《中國農田水利史》,北京:農業(yè)出版社,1990年,第58-61頁。壽縣博物館芍陂展場上的說明較為平實,但也是建立在搖搖欲墜的基礎上。這些現(xiàn)代說明都經刻意修整涂抹,用以支持一個久已為學者和公眾接受的敘事。
不論有關芍陂始建的“真實故事”為何,到東漢中期,孫叔敖造芍陂已成為眾人所接受的說法。這個說法有些人認為只能算是傳奇故事,但直到1970年代,從沒有人認真質疑。沒有質疑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芍陂在當?shù)亟洕娃r業(yè)上日見重要,而孫叔敖的故事足以支撐和輔助其他相關的敘事。另一方面盡管芍陂始建故事的證據(jù)甚少,具有傳奇性,而且只集中在一個英雄人物身上,但后來的敘事卻有較明確的史料根據(jù),也和當?shù)鼐用竦纳钕⑾⑾嚓P。這些敘事中有關“戰(zhàn)略敘事”的部分和傳統(tǒng)舊說的關系較少,已以另文詳述;⑤孫公祠,孫叔敖廟第7、8號圖示看板。和舊說最有關的敘事可概括而名之為“循吏與豪強對抗”的敘事傳統(tǒng)。
圖2 芍陂(約429年)
中國史上中央官僚與地方豪強爭奪控制生產力和農民是一個老掉牙、有極多各式各樣研究的課題。以芍陂來說,為爭奪對芍陂的控制,相爭的一方是農民與政府官員(這些官員支持農民以便加以剝削),另一方是地方豪強勢力。⑥參孔為廉,2012,第93-130頁。爭奪的焦點十分簡單:如果芍陂和相連的灌溉設施發(fā)揮十足功能,附近的農莊和人口都得以安居樂業(yè),成為政府穩(wěn)定的賦稅和人力的來源。這當然意味著當遇到旱災時,有機會控制水資源分配的人,不是每一個都愿意去和他人分享水資源。更重要的是芍陂的水能灌溉比較肥沃的土地。陂塘的淤積雖造成蓄水功能的弱化,但也能規(guī)律地累積肥沃的土壤。由于芍陂的南端相對較淺,抽去若干積水,即易露出可耕的土地。⑦這個敘事的核心已由Eduard B.Vermeer在討論另一水利設施時作了很好的概述。參Eduard B.Vermeer,"The Rise and Fall of a Man-Made Lake:Training Lake in Jiangnan China,300-2000 A.D".Journal of the Econom 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51,2008,pp.210-211.如此,地方豪強可以利用任何地方官府控制芍陂和灌溉設施較松弛的機會,侵占用水和土地。歷史上所謂的“良吏”或“循吏”,他們一個重要的屬性即在于是否能夠對抗地方豪強,保護農民。
雖然缺乏實證,豪強利用芍陂及其設施營私很可能自漢代已經開始。較晚的例證則見于梁朝(502-57)裴之橫(良吏裴邃之侄)的故事。裴之橫曾率數(shù)百“僮屬”到芍陂,大規(guī)模營建田地和莊園,積聚財富。⑧淤積的原因和因而造成的非法侵占塘底土地,參Christian Lamouroux,"Lescontradictions d’un systeme hydraulique:L’example du bassin de la Huai sous les Song du Nord",T’oung Pao 75,1989,pp.156-158.唐代晚期,當此地發(fā)生旱災,地方大族據(jù)說曾切斷芍陂之水,據(jù)為己用。①《梁書》卷28,《裴之橫》,第417頁。據(jù)我理解,“僮屬”乃“僮客”和“僮隸”之意。參Tang,Changru,"Clients and Bound Retainers in the Six Dynasties Period".In AlbertE.Dien,ed.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p.112-113,126.宋仁宗(公元1023-1063年在位)時,地方豪強曾占芍陂內的沃土,辟為田地。當洪水來臨,水位高漲,他們又決堤放水。直到新知壽州李若谷上任,才禁止此慣例。②(清)曾道唯等:《光緒壽州志》卷16,1890年,第11頁上下。大約到元代中期,公元1305年有一詔書宣布凡豪強曾侵占的屯田之地,無須歸公,但須納租。此詔表明地方豪強已有效掌握了他們侵占的土地。③脫脫(1313-55)等:《宋史》卷291,《李若谷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739頁。關于芍陂在宋代的情況,參CHRISTIAN Lamouroux,1989,pp.127-162.
最遲到宋朝,孫叔敖流傳下來的良吏傳統(tǒng)開始在芍陂出現(xiàn)。在李若谷禁止豪強決堤放水后不久,知安豐縣張旨修建堤防和斗門,增加芍陂水源供給,并建筑外堤以防洪水。王安石為此寫一首詩贊揚張旨的功績,其中并提及。
王安石《安豐張令修芍陂》
桐鄉(xiāng)賑廩得周旋 芍水修陂道路傳
目想僝工追往事 心知為政自當年
魴魚鲅鲅歸城市 粳稻紛紛載酒船
楚相祠堂仍好在 勝游思為子留篇④宋濂(1310-81):《元史》卷21,《成宗本紀四》,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466頁。這是否包括塘陂內的土地,未明言。
可是一直要到明代,“循吏敘事”才發(fā)展得最為全面。其最大的特色是這些敘事見于地方碑刻,尤其是當?shù)毓賳T如何阻止地方權豪破壞水利設施,而在其旁所立的石碑。這一類石碑可考最早的屬于明代,有些保存在安豐塘旁的孫叔敖廟。其他則見于壽春地方志。一方碑刻通常包括以下內容:(1)千篇一律先提到孫叔敖的貢獻;(2)接著描述前任官員的得失和芍陂的興衰;(3)又敘述有些大戶在芍陂之內排水占地、耕種和建屋;(4)細述碑主采取的改善措施,例如修復塘堤和水閘,清除渠道淤積以恢復灌溉系統(tǒng);(5)少數(shù)碑上也繪制有包括芍陂塘陂范圍和周圍居住點的地圖。此外,還有些碑是重修孫叔敖廟碑或刻記禁止不當使用芍陂及周邊的禁令和改善整體系統(tǒng)的相關規(guī)定。⑤王安石(1021-68):《安豐張令修芍陂》,《臨川文集》,《四庫全書》卷24,第7頁上。這些內容大部分已見于存世最早,公元1485年所立的碑:⑥可考的碑銘,包括仍存孫叔敖廟以及原碑已佚而碑文仍見于著錄者,可見于《安豐塘志》,第84-97頁。凡原碑已佚或漫漶不可識者,著錄很可能都據(jù)夏尚忠的《芍陂紀事》。
芍陂,春秋時楚相孫叔敖之所作也,在壽州境南,以水逕白芍亭積而為湖,故為之芍陂。舊屬期思縣,又為之期思陂。后為安豐廢縣,故地志又為之安豐塘也。首售淠水,西自六安騶虞石,東南自龍池山,東自豪州,其水胥注于陂。舊有五門,隋趙軌更開三十六門。今則有減水閘四座,三十六門尚存。輪廣一百里,溉田四萬余畝,歲以豐稔,民用富饒。陂之中有亭曰慶豐,今廢,此其大略也。
漢王景、劉馥、鄧艾、晉劉頌、齊桓崇祖、宋劉義欣、我朝鄺野,皆常修筑第。世更物換,人無專職,水失故道,陂日就毀。居民乘之,得以日侵月占,掩為一家之私。成化癸卯(公元1483-1488年),監(jiān)察御史鄢陵魏公璋來按江北列郡,駐節(jié)壽州,慨然以興復為己任,縛侵陂者正其罪,撤其廬,盡復故址。命知州陳鎰,指揮使鄧永大修堤堰,浚其上流,疏其水門,甃石閘,覆以屋貯關水纖索,俾謹開閉;且命新叔敖故祠,厥功垂成。
適魏公受代還朝,陳子擢守南陽,其事中止,居民貪得之心復萌。甲辰(公元1484年),監(jiān)察御史歷城張公鼐繼按其事,將悉置于法,頑民咸悔過自訟,乃嚴命指揮戈都督工,期月告成。
芍陂之復,至是確乎其不可拔矣。合淝陳公銑聞而悅之,謂二公復塘之功不減于叔敖,屬余紀其事。竊惟芍陂溉田如此其廣,百世之利也。國家之大政,生民之大事,必有才力過人者,而后有所為。譬諸千鈞之鼎,非烏獲不足也。一為居民侵奪,窮人無所控訴。非魏公不足以興其廢,非張公不足以成其美,奚可以不書事爾。使大政大事,皆得以行其志,其有俾于治化者豈少哉。銑既受命于是乎書。
有清一代,許多文獻和碑刻在夏尚忠的《芍陂記事》中匯集成帙。夏書編于嘉慶六年(公元1801年),修訂并出版于光緒三年(公元1877年)。⑦《芍陂紀事》卷下,第15頁上-16頁下;《安豐塘志》,第84-85頁。此碑現(xiàn)存安豐塘孫叔敖廟。據(jù)原碑可知《芍陂紀事》著錄的碑文省略“國家之大政……非烏獲不足也”和“事爾……其有俾于治化者豈少哉”兩段。此書焦點在循吏的傳統(tǒng),完全沒有提到例如淝水之戰(zhàn)(公元383年)一類的事,也很少提到使芍陂具有重要戰(zhàn)略意義的軍屯。《元史》雖然有較多有關芍陂的記載,夏書完全不提。①《芍陂紀事》序;李三謀:《芍陂與<芍陂紀事>》,《農業(yè)考古》2001年第3期,第170-174頁;鈕仲勛:《夏尚忠的<芍陂紀事>》,《芍陂水利史論文集》,第7-9頁。《芍陂記事》具有地方志習見的特色,有圖有表,有名宦傳記,有和芍陂相關重要地方士紳的名單,有廟宇、碑銘和歷史古跡。末尾夏尚忠附記自己對芍陂問題的看法和可能的解決之道。有趣的是他認為最優(yōu)先應考慮是恢復對孫叔敖和芍陂源頭的祭禮。②《元史》有31次提到芍陂。但《安豐塘志》概述中只有一小段提到元朝,完全沒有引用《元史》。參安豐塘歷史研究小組,1988,第107頁。元代常在兩淮一帶屯田,吳文武特別提到其中的芍陂,參吳文武:《元代兩淮屯田考》,《史學月刊》2005年第8期,第118-120頁。
圖3 光緒《壽州志》
《芍陂記事》像地方志一樣,有一碑銘專篇,共收錄十篇,其中九篇錄有銘文。第十篇是由楊博村所作,敘述他于康熙朝如何重修芍陂。因為此篇已收入壽春地方志,夏即未重復錄入。雖然各碑主的碑已收錄書中,名宦篇仍然列有他們的傳記。夏尚忠認為碑最能詳述事跡并為后世官員如何管理芍陂提供典范。這些碑深刻影響到夏尚忠看待芍陂問題和歷史的角度。反映與1485年碑文同樣得議論,夏尚忠發(fā)表:
從來一事之興,必有一人之雄才大略,以垂鴻業(yè)于不朽;一事之廢,亦必須一人之救弊補偏,以承豐功于不墜。③《芍陂紀事》卷下,第29頁上下。
因此我們就不會感到意外,為什么每一方碑,包括沒有收錄的那方,都提到孫叔敖對芍陂的貢獻。④《芍陂紀事》卷上,《芍陂論一》,第1頁上。
夏尚忠敘事的主體在于《芍陂記事》里的兩篇傳記部分。他依循一般方志的體例,列有一篇和芍陂歷史相關重要官員的傳記,以及夏尚忠認為不可遺忘的水利之祖孫叔敖的傳記。這些傳記包括唐代以前著名的王景(活躍于公元80年前后)、劉馥(208年死)、鄧艾(264年死)、劉頌(300年死)、劉義欣(404-439)和趙軌(活躍于590年前后)。他們的傳記內容和碑文的題目有所出入,這是因為除了王、趙二人,他們對芍陂系統(tǒng)建造的貢獻在于為戰(zhàn)略目的而化芍陂為軍民之屯田。
在記述宋代的三篇傳記中,記述重點為之轉移,三篇(皆錄自《宋史》)中的兩篇,重點在于傳主曾修復和改善芍陂。第三篇是記一位11世紀的地方官,如前文曾提到,他如何對抗那些決堤使水位降低,以便侵奪露出的土地,從事耕種的地方豪強。宋代三篇之后接著是兩篇明代和十九篇清初官員的傳記,其中有一些人的事跡另見于碑石。此書未收唐代和元代人物的傳記。
夏尚忠回歸強調芍陂史上英雄人物的重要性,在名宦篇里特別為孫叔敖另立專傳。他指出孫叔敖雖有創(chuàng)建芍陂之功,地方志卻僅列其名而無其傳。為孫叔敖立傳是為了糾方志之失。在孫傳之后,緊接著就是明代黃克纘和清代顏伯珣的傳記。他說后二者和孫叔敖并列而在他人之前,是因為他們各有特殊的貢獻。⑤《芍陂紀事》卷下,第15頁上-25頁上。
關于芍陂問題的趨于嚴重,夏尚忠相信是從明朝開始,是廢除安豐縣的結果。由于沒有直接負責管理芍陂的官員,侵占芍陂土地的亂象始于明代成化年間(公元1465-1488年)。⑥《芍陂紀事》卷上,第22頁上。夏尚忠所說并無新義。地方循吏和地方大戶斗爭的例子可以上追約公元1500年,可是問題趨于嚴重和持續(xù)似乎在明代或元代末期。其中一個原因可能在于先前軍屯的重要性。由于軍隊的駐戍和需要,使得地方百姓為一己之私,侵奪芍陂的行為受到約制。到明代,軍屯不再存在。⑦《芍陂紀事》,《芍陂論二》卷上,第3頁下-4頁上。地方豪門大族可能較容易侵占芍陂,截取流入芍陂的水和周邊的土地。
在敘事發(fā)展上另一個因素是碑刻中那些強而有力敘述的成份。碑刻在本質上即較有敘事的份量,這是因為特定官員有特殊的成就,為表崇敬才會刻石立碑。碑刻對夏尚忠的影響十分顯然,他一方面以碑銘構成敘事的主體,另一方面也以碑銘作為英雄主題的模式。他的方法并不特殊,但他的取徑卻有史學上的嚴重問題。夏尚忠有關明代芍陂問題嚴重化的資料大部分得自地方所立的碑刻,而較早期的則出自大多為官修的正史。如此造成一個問題,即較早時期芍陂問題趨于嚴重化的程度到底如何?是不是因為正史未加留意,也沒有其它任何地方性記錄,使我們墜入一無所知的黑洞?①《壽州志》沒有提到元以后在壽州的屯田,我在《明史》和《明實錄》中也沒找到任何資料。參曾道唯編《壽州志》卷10,1890年。又防止侵奪土地和維護芍陂的問題是否已嚴重如明代?情況可能比我們所能估計的要嚴重。
夏尚忠的書到1877年才出版,但它成為以后一百年芍陂歷史主要的材料。它的基本敘事深深影響到一百年里學者和通俗的芍陂歷史著作。
我們幾乎可以確言芍陂并非孫叔敖所建,也可以確信芍陂不是建于秦漢帝國出現(xiàn)以前,即使出現(xiàn)在秦漢以前,也不會具有像李賢所說那樣徑百里的規(guī)模。②這里所說,即前文提到唐代地方大族于饑荒時斷塘陂之水,見于唐碑所記。參前注?!渡众榧o事》所列名臣,只有鄭基在《清史稿》也有傳?!睹魇贰窙]有。參趙爾巽(1844-1927)等《清史稿》卷477,《鄭基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024頁??墒沁^去三十多年的討論多偏在某一論述的可信度,而較少探究芍陂真正的源始。這個討論的過程正印證了安科斯密特(F.R.Ankersmit)的妙喻:“像冬末覆蓋著冰帽的陂塘堤岸,過去的歷史也覆蓋著厚厚的敘事解釋。歷史的爭論既在于覆蓋其上的種種內容,也在于覆蓋在其下的歷史本身。”③《后漢書》卷76,《王景傳》,第2466頁注。參 William G.Crowell."History and Tradition:The Origins of Quebei Reservoir",T’oung Pao,待刊。以芍陂來說,往下挖掘芍陂歷史的底層,其面貌和表面覆蓋著的即不相同。
不過,這對孫叔敖和子思有何意義呢?他們是否都與芍陂的歷史無關?如果確屬有關,他們的角色可能也和一般所認為的有所不同。以子思而言,他和芍陂的關系,或他到底是誰?我們一無所知。事實上我們僅有一條資料提到子思,說他建芍陂,確實可疑。④F.R.Ankersm it,"The Dilemma of Contemporary Anglo-Saxon Philosophy of History",History and Theory Beiheft 25,1986,pp.26.但子思在芍陂史上曾扮演某種角色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第一,依舊說支持者所主張的,有關子思和孫叔敖的證據(jù)同樣有效,畢竟來自地方性傳統(tǒng)的這些證據(jù)以及芍陂有孫叔敖廟存在這兩點,被人提及是在孫叔敖死后約七百年。第二,在討論子思可能是何人、是何時人的議論中,其頭銜“大夫”的意義遭到忽視。春秋和戰(zhàn)國時代,中原諸國的大夫是指卿以下地位的官員,而戰(zhàn)國時的楚國或非如此。在楚國一郡或縣之首可稱大夫。⑤《后漢書》卷92,《郡國四》,第3486頁注。因此大夫相似于漢代的太守(例如王景即為漢代太守)。因為是地方太守,因此有責任促進農業(yè),包括灌溉和交通,芍陂也發(fā)揮了交通運輸?shù)墓δ?。因為子思僅是一名小小的地方官,因此他的名字不見于其他文獻記載。在楚國沒有證據(jù)證明太守一職已經出現(xiàn),子思墓的位置卻在公元前三世紀楚國的境內,意味著子思應是戰(zhàn)國時代的人。以上所說雖難確定,但對照孫叔敖說證據(jù)之薄弱,似乎不妨姑妄存之,不必將子思的可能性完全棄之不顧。如果《皇覽》的記載尚有可取,則將芍陂歸源于子思完全有其可能??墒腔谙惹坝懻撨^的理由,芍陂起初很可能規(guī)模甚小,其后隨著水利工程技術的進展,逐漸擴大。⑥左言東編《先秦職官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第408頁。左先生據(jù)《鹖冠子》“十縣為郡,郡有大夫守焉”認為大夫及一郡之長?!尔i冠子》是一本傳為先秦的古籍,但完全無法證明此書所說的薦在于當時的楚國。像有些學者批量出,其制或屬趙,或屬齊,或根本就是一種理想中的制度。相關討論參 Carine Deroort,The Pheasant Cap Master(Heguanzi):A Rhetorical Reading,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7,pp.18-21,49-52.陳偉利用包山楚簡,在一篇較新的研究中指出楚國有宛郡。參陳偉:《新出楚簡研讀》,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一章,第一節(jié)“包山簡所見楚國的宛郡”,第1-6頁。高誘注解“楚僭號稱王。其守縣大夫皆稱公?!痹诖恕按蠓颉币庵缚h長官?!痘茨哮櫫医狻肪?,《覽冥訓》,第2頁上。三世紀的孟康又在《漢書》注明“楚舊僭稱王,其縣宰為公”?!稘h書》卷1上,《高帝紀》,第11頁。參Melvin P.Thatcher,“Kinship and Government in Chu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722-453 B. C.”Ph.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Washington,2004,pp.229-35.我們認為大約到公元前一世紀,技術的水準、政治的穩(wěn)定和官員的努力等種種條件成熟,芍陂才具備足以支撐一個龐大灌溉系統(tǒng)的能力。
孫叔敖在芍陂史上扮演精神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角色要大于實際上的角色。我們幾乎可以確定他并沒有規(guī)劃或興建芍陂,雖然舊說的支持者努力發(fā)掘可以用以支持他們既定主張的資料。將芍陂歸之于孫叔敖的敘事傳統(tǒng)是如何發(fā)展起來的,很容易即可看出。他被視為是一位力求改善人民福祉,富于智慧的官員。司馬遷將他列為《史記·循吏傳》的第一人,贊揚他規(guī)勸楚莊王采取對百姓有利的政策,并成為教化百姓的典范。①這是徐士傳的看法。參《徐士傳》,1986年,第180-182頁;參William G.Crowell."History and Tradition: The Origins of Quebei Reservoir",T'oung Pao,待刊。司馬遷雖然沒有提到他因修建水利而成為循吏,但到東漢他卻被視為水利的建造者,②《史記》卷119,《循吏列傳》,第3099-3100頁。包括受到爭議的期思陂-雩婁。不論這一工程是否真的存在過,都被認為與孫叔敖有關聯(lián)。對孫叔敖的這一個一般理解,反映在公元160年,固始縣(離芍陂西北約150公里)縣令段光重修孫叔敖廟紀念碑上:③向安強:《試論楚國農業(yè)的發(fā)展》,《中國農史》2000年第4期,第6頁。
楚相孫君諱饒,字叔敖,本是縣……其為相布政以道,考天象之度,敬授民時,聚藏于山,殖物于藪,宣導川谷,波(陂)障源泉,溉灌坺澤,堤防湖浦,以為池沼,鍾天地之美,收九澤之利,以殷潤國家,家富人喜。④徐少華強力證明此碑不是東漢時段光所立,而可能是南朝或隋唐統(tǒng)一后所立。參徐少華,《孫叔敖故里封地考述——兼論<楚相孫叔敖碑>的真?zhèn)闻c文本時代》,第176-179頁。雖說如此,碑銘仍可作為傳統(tǒng)的證據(jù),證明某些傳統(tǒng)存在于立碑之前。
段光以上描述的方式,基本上就是在說芍陂是如何建成的。正如前文提到,這是描述蓄水,一個通常采取的方式。對身家性命依賴芍陂的當?shù)鼐用穸?,為一位著名的歷史人物建廟而希冀獲其保佑并不稀奇。⑤洪適:《隸釋》卷3,錢塘汪氏樓松書屋,1871年,第4頁下-第5頁上。就算孫叔敖來自固始縣或期思,且不曾直接興建芍陂,⑥擬神化也發(fā)生在三國關羽的身上。他死后神化,并被視為戰(zhàn)神和商人的保護神。參PransenjitDuara,"Superscribing Symbols:The Myth of Guandi,Chinese God of War",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47.4,Nov.1988,pp. 778-795.他卻是歷史上楚國最有名的令尹。早在漢朝前他已被認定為最有功績和最能干的模范官員,并被公認為卓越令尹的典范。⑦南朝之前,固始縣本位在淮河以北,接近現(xiàn)在河南臨泉。此地原為寢丘,楚莊王封孫叔敖及其子孫于此。東晉失淮北之地以后,固始南移成為僑縣,即今固始縣。隋唐統(tǒng)一后,后世學者以為固始自古以來即在淮南。參徐少華:《孫叔敖故里封地考述——兼論<楚相孫叔敖碑>的真?zhèn)闻c文本時代》,第170-175頁。孫叔敖在世時,芍陂一帶是否已成為楚國的一部分或他事實上與興建芍陂無關,并不真正重要。由于孫叔敖的成就和聲望和他與淮河地域的關系,他被選認作芍陂的保護主是很易于了解的。
“記憶”如何保存,有時比歷史的客觀和真實性更受重視。將芍陂的初建歸功于孫叔敖正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孫叔敖和芍陂那樣的關聯(lián)不難想像源發(fā)于“民間”。一個故事或傳說一旦被民間普遍接受,即可因建廟和立碑而獲得確立,成為地方傳奇和敘事的一部分。又因不斷建廟、立碑和寫入地方志“眾口鑠金造成的繆誤”(fallacy of prevalent proof)而使得這個傳統(tǒng)不斷被強化。⑧William H.Nienhauser,Jr.,"A Re-exaMination of‘The Biographies of the Reasonable Officials’in the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Early China 16,1991,pp.216-22.孫叔敖舊說傳統(tǒng)綿延不絕,是由許多因素造成的:第一,是因為有《后漢書》、《水經注》和杜佑《通典》這樣具有超乎地方,較“全國性”學術權威地位的著作提到此說;第二,舊說中的孫叔敖,為此后壽春的官員提供了一個“循吏”的典范,以他為準,即可評斷吏治的善惡;第三,孫叔敖因功晉身楚相的敘事也為有心效法的官員提供了一個正面的范例;最后,舊說綿延不絕是因為直到20世紀下半葉一直沒有遭遇到任何嚴重的挑戰(zhàn)。
可以和舊說相對照的是為時較晚、有較清楚和堅強證據(jù)的另一個敘事傳統(tǒng)。它是一個始自漢末戰(zhàn)亂,袁術在壽春建立根據(jù)地和曹操在芍陂屯田而形成的一個“戰(zhàn)略敘事”。這個敘事因公元383年的肥水之戰(zhàn),東晉成功阻止北方戎狄的入侵,保衛(wèi)了中華文化而達到頂點。⑨D.H.Fischer,Historians'Fallacies,Toward A Logic of Historical Thought.New York:Harper&Row,1970,pp. 51-53.類似此現(xiàn)象的實例,參程濤平,1988年,第140頁。在整個南北朝時期,因壽春和芍陂史而產生的敘事成為南宋和后代官員和決策者研究和分析、尋找指引的對象。①多年以前,Michael Rogers 曾有力論證淝水敘事是唐代史家在東晉學者已搭建好的基礎上刻意建構出來的。即使 MichaelRogers 之說不確,即使淝水敘事背后沒有明顯的意圖,它此后一直到現(xiàn)代都還是一個有助于地方和國家認同的傳奇故事。Michael C.Rogers.1968.The Chronicle of Fu Chien:A Case of Exemplar History.Chinese dynastic histories translations,no.10.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p.69-73.
另一方面,“循吏敘事”因傳統(tǒng)舊說得到支持而益形豐富。它變成芍陂地方官員維護芍陂,對抗當?shù)睾缽娗滞烫邻槲滞梁退Y源,在精神意志上最重要的支柱。孫叔敖尤其是循吏精神上的資源和模范
從較大的角度看,循吏敘事也意味著一個沖突。這個沖突從一開始即從根本上威脅著帝國的健全,甚至存在。漢武帝時地方豪強的威脅變得更加嚴重,于是他強力打擊那些謀占土地的豪強。從此打擊豪強變成正史和地方志“循吏”傳記的一個經常性主題。明代芍陂的情況為這類敘事準備了豐富的素材,而孫叔敖在這類敘事中也有了不同的面貌。早在王充的時代,《淮南子》記載中的孫叔敖就被視為能吏,有能力成為高官。從明代或更早,敘事重點發(fā)生挪移,芍陂日益成為孫叔敖勤政愛民的例證,至今這仍是這一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舊說傳統(tǒng)里,孫叔敖修筑芍陂的傳奇性角色具有無比的堅韌持久性,確實令人吃驚。當1970年代中期,其角色開始受到質疑時,舊說敘事的基礎其實十分薄弱。有趣的是在1970年代中期之前,它為什么一直沒有受到質疑?舊說不論在地方上,或在“全國”性的學者之間,一直未遭挑戰(zhàn),不能不令人要好奇追問:這樣的敘事揭示了什么樣的史學傳統(tǒng)?又中國人是如何利用歷史和史學傳統(tǒng)?孫叔敖敘事絕非一個特例,它更重要的意義是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更廣泛的現(xiàn)象:一個明顯漏洞百出的敘事,到底為什么不被質疑近兩千年?在記述孫叔敖造芍陂事時,酈道元即十分謹慎地說:“言楚相孫叔敖所造”,特加一表示“據(jù)云”的“言”字。但是在傳世文獻中,如此謹慎的只有他一人。
其后一直要到1970年代,孫叔敖敘事才真正面臨挑戰(zhàn)。這有兩個理由:第一,舊說保存在芍陂當?shù)?,無人想要質疑它。即使舊說完全沒有被文字記載下來,我們敢說它也會保留在口傳之中;第二,這個敘事的“歷史真實性”其實不如它所代表的“典范”意義那么重要。舊說成為象征循吏對抗地方豪強的一個典范,這當有助于這個敘事的力量和生存。但是孫叔敖和芍陂創(chuàng)建的關聯(lián)提供的不限于一個循吏的典范,也是當?shù)匕傩崭械叫腋:妥院赖馁Y源。敘事存在的本身實比敘事是否具有歷史真實性更重要。一旦故事被當成事實,他們對考證其真實和確切性就失去了興趣。相反的,一些矛盾和抵觸的證據(jù)(例如《皇覽》、《通典》中的記載)反而會被曲解成為支持傳統(tǒng)成說的證據(jù)。
到1970年代中期,因為河南小組對孫叔敖和芍陂舊說提出質疑,才形成了一股強大的需求去加強論證舊說的歷史真實性,以鞏固其傳統(tǒng)地位。雖然孫叔敖建芍陂的真實性問題,很快即暴露出來,但在壽春,孫叔敖的敘事如同芍陂一樣,仍繼續(xù)扮演著心理和經濟上的重要角色。在當?shù)匕傩招闹?,孫叔敖和芍陂不論在故事或傳說里都仍是一體的。不論孫叔敖的角色如何受到爭議,當?shù)厥浊恢傅氖芳?,毫無疑問基于地方情感,仍要堅持維護傳統(tǒng)孫叔敖傳統(tǒng)的真實性。安豐中學決定出版一本???∶渡众轱L》,“以促進壽春偉大的楚漢文化傳統(tǒng),得以重整,不致中斷,并使芍陂文化精神得以與時俱進,繼續(xù)發(fā)揚?!雹趬劭h安豐中學《芍陂風》2010年第3期。http://www.ahafzx.com/include/list_ny.asp?id=5098.
目前,芍陂的經濟角色擴大。芍陂原本的經濟角色當然是在農業(yè)方面,但是孫叔敖敘事現(xiàn)在成為吸引旅游和觀光的賣點。它具有的觀光潛力可以從壽春當局宣稱安豐塘是一文化遺址明白顯露出來。壽春人民政府在申請將安豐塘和孫叔敖廟列入省級重要文化遺產保護單位的說帖中,即明白表示如果成為保護單位,將可促進該地對外開放,有助于觀光基本建設的發(fā)展。如此,這個敘事正印證了“一個國家的過去記憶既須保存,也會成為消費的對象”。③亞歷克斯。亞卡力尼口斯稱這種現(xiàn)象為“歷史的商品化”并認為它妨礙一般人對過去歷史有確實的理解。Alex Callinicos,Theories and Narratives: Reflection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5,pp.11-12.而其具有的經久持續(xù)性,一旦因地方自豪和道德典型的需要而確立,顯然在可預見的將來,仍會因商業(yè)的需要而繼續(xù)得到保障。
K05
A
1009-9530(2013)01-0001-13
2012-08-03
孔為廉(1944-),男,美國華盛頓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外交官,研究方向:漢魏晉南北朝社會經濟史、史學史。邢義田,男,美國夏威夷大學歷史學博士,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臺灣大學歷史系兼任教授,研究方向:秦漢史與古羅馬史。
①此文因1980年的一趟壽縣之旅而引發(fā)。那時壽縣對外國人尚未開放。感謝南京大學外事辦章榮春和他的同事的安排。也要感謝歷史系的孫述圻,他陪伴并鼓勵我。此外,感謝壽春革委會、壽春博物館籌建單位、壽春水利局領導和同事的慷慨協(xié)助。尤其特別要感謝壽春已故的孫劍鳴先生,無私地和我分享他對壽春地區(qū)歷史和芍陂的知識。在近三十年后,我再訪壽春,壽春博物館副館長許建強先生和安徽省水利局的何繼先生為我花了很多寶貴的時間,分享他所了解的一切。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邢義田的指教和友誼令我感謝和珍惜。他除了翻譯此文,還提供我不可多得的資料并強化論證。我也要感謝奧勒崗大學圖書館的羅勃·福爾興(Robert Felsing)博士幫助我搜集中日文論文。沒有他們的協(xié)助,這個研究計劃根本不可能進行。磊夫教授(Prof.Rafe de Crespigny)曾細讀拙文初稿,提出許多重要的批評和意見。杰夫·侯沃德(Jeff Howard)的友誼和指導十分珍貴和令人珍惜。土木工程師湯姆·斯蒙尼阿克(Tom Szymoniak)提供了重要的技術諮詢。北京師范大學何茲全教授過去幾十年的智慧和寬容,令我感愧于心。本計劃初期(1979-1980)曾得“中華人民共和國學者交流委員會”的資助。又2006年,我十分幸運能在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擔任兩個月訪問學人。不論如何,拙稿一切錯誤由作者自行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