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武燕(廣東潮劇院一團 廣東汕頭 515000)
潮劇《趙氏孤兒》改編創(chuàng)作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30多年來一直長演不衰,也為不少出色演員再添華彩。筆者有幸與之結(jié)緣,成為2009年版程嬰的飾演者。
說起扮演程嬰,潮劇界已經(jīng)有相當成功的扮演者,其他的暫且不說,尤其是張長城老師所演的程嬰?yún)s一直受不同階層的潮劇觀眾共同認可、共同推崇,無疑,是筆者必須跨越的大山。誠然,正如戲諺所說的,千人千個哈姆雷特,張長城老師塑造的程嬰是獨特的、屬于張氏的,作為后來者,筆者認為在繼承前輩成功的經(jīng)驗的同時,更須有所創(chuàng)新,有所突破,不但要緊密結(jié)合自身特點,還要蘊含時代氣息,使之成為延展傳統(tǒng)、觀照當下的新時期人物形象。借此,筆者從以下幾方面談談表演體會。
演戲沒有捷徑,想演好每一個人物,都必須從戲的根本出發(fā),也就是從劇本出發(fā)開始研讀,以弄清楚戲中的時、地、人、事,以弄清戲中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以弄清所要扮演的人物在戲中各個情境中的情感變化及至性格變遷等等。通過研讀劇本,我仿然觸摸到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中年男子――程嬰身背藥囊,行色匆匆,臉含憂憤進入空寂、悲涼的深宮之中。他是一草澤民醫(yī),滿以為進宮是為著治病救人。的確,也是治病救人,只不過治的是公主的心病,救的是遭屠岸賈滅門的趙氏余孤。在幾乎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懷著對冤喪故人的感恩之心,秉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仗義肝膽,他只是稍作考慮,毅然答應救孤,從此與孤兒結(jié)下生死緣。之后的他泣血舍親子、含淚棒摯友、忍辱遭人唾、負屈無人解之種種遭遇,非常人之所能經(jīng),非常人之所能受。但程嬰經(jīng)了、受了,而成就了千古的程嬰。然而,在王侯將相爭權奪利的年代里,他充其量只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一個草澤民醫(yī)而已。但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物,卻充滿著人間正義、并為正義而戰(zhàn)而犧牲的悲憫大情懷。
小人物,大情懷,這或許就是我在研讀劇本后對程嬰的感悟,也是我與程嬰之間首度的心靈觸電。有效的觸電,是定位人物表演的底線,而避免先入為主,把人物表演成“高大全”;有效的觸電,勢必與我的已有或者感知的生活經(jīng)歷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化學反應,并將我之經(jīng)歷融入程嬰之經(jīng)歷,謀求“我中有他,他當有我”,塑造僅僅屬于我表演的程嬰。
演員是戲劇演出的終結(jié)者,換句話說,也就是把對劇作家付諸劇本中人物的具體體會表達出來,通過舞臺與觀眾做直接交流。如果說,小人物,大情懷,是筆者對程嬰形象總體的概括,那么筆者就是要在各個表演細節(jié)中表現(xiàn)人物的種種際遇、種種情境,以及在際遇、情境之中表現(xiàn)出人物的種種性情乃及性格、命運。這諸多的細節(jié)表達如同涓涓的細流匯成江河,而構成劇中人物在劇中的生命歷程的點點滴滴。
如上文中敘述,程嬰從出場到與公主見面的整個過程。在劇中只是通過他與公主五個回合的對話完成。也即是說,在這短短的對話之中,程嬰要完成幾個情感轉(zhuǎn)換:其一,行色匆匆進宮,此時的他暫且不明了公主所召何因,只是對屠岸賈抄滅趙門的痛恨和對深宮產(chǎn)子的公主母子的擔心。正因為如此,他一見到公主時便迫不及待地問起公主身體狀況!公主的回答讓他感到意外,原來公主召他進宮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讓他救救瀕臨絕境的趙氏孤兒。這意外便是程嬰第二個情感轉(zhuǎn)換。只見他稍加思索,情感當即轉(zhuǎn)換到救孤的計策上來,當然,他也不無猶豫,畢竟宮外戒備森嚴,鷹犬甚多,他又是一小小草醫(yī),如何救得了孤?劇本言簡意賅,留給演員的創(chuàng)作空間卻很大。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在如此變化頻繁的情境交換中,除了必要的身段配以鑼鼓或者音樂的渲染表現(xiàn)人物之外,筆者認為最重要的是眼神,要演繹出讓觀眾一看便知道人物彼時彼地的心理反應過程。是意外,不平,驚愕,思索,猶豫,憤慨?所有的這些,筆者都借助眼神并配合身段動作與觀眾達成互動,竭力向觀眾傳達出已經(jīng)預感到救孤之后的道路并非想像中的那樣平坦,也即為人物未來的命運擔憂。通過一系列眼神的變化傳達著人物情感,雖說這是整個表演過程中的一個很小細節(jié),但卻完成了程嬰救孤的心理暗示。
在第四場獻孤中,程嬰順利以苦肉計引出公孫杵臼,令屠岸賈從公孫家搜出孤兒。正當傷害摯友與即將失去親生兒子的苦痛隨著計謀的慢慢深入而漸次強以平息時,生性多疑的屠岸賈卻非要讓他確認所搜的嬰兒是不是真正的趙氏孤兒不可。在程嬰看來,這無異是在他傷得最深、最痛的內(nèi)心橫插千把刀!程嬰本來心想:你屠岸賈奸賊既然已經(jīng)得到“孤兒”,這卻是我程嬰的親生兒子,你欲把“孤兒”怎么著就怎么著,我強忍著不看就是??赡阃腊顿Z奸賊非得要我辯認嬰兒是真是假,難道你老賊真的懷疑嬰兒是假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公孫杵臼被毒打不說,我程嬰也必死無疑,我的親生兒子也難以幸免,趙氏孤兒又必然再陷入水火之中,整個晉國必然陷入大亂。反正,這一辨認就如下一著險棋,下得好,則一切還可以順利進行。下得不好,則亂了全局。而當此時刻,正是屠岸賈與程嬰兩個人物之間的內(nèi)心深度較量,是救孤成功與否的最后一道關卡。屠岸賈注視著程嬰的那怕絲毫的變化則會改變主意而大開殺戮,而程嬰當然不愿意救孤事因為這一辨認而功虧一簣。當然,這一過程也容不得程嬰多加考慮,他必須立即做出回應。當屠岸賈問程嬰“你看豈是真孤”并把嬰兒托與程嬰時,筆者用一個顫抖的身段動作,然后轉(zhuǎn)身,配以“拋須”的動作,目視嬰兒,旋即轉(zhuǎn)向屠岸賈,用幸災樂禍的口吻,配以潛臺詞,“賈大人,你看,你看,”再進入劇本的道白“身裏龍鳳繡衣,此乃宮中之物,正是……真……孤!”語中的一頓一挫,身段的一抖一移折射出“還有誰愿獻出親兒邀功”的強烈表達,使屠岸賈難再猜疑。正是通過這樣的人物內(nèi)心處理及表演、塑造、刻畫,從而取信了屠岸賈,也引起公孫杵臼之爭搶“孤兒”,而完成了難以完成的舍子救孤義舉。
戲曲是唱做念打的藝術,演員正是借助這幾方面表現(xiàn)人物、塑造人物,把劇作家賦予人物的一切靈魂在觀眾面前呈現(xiàn)。在劇中,程嬰以一號男主角的身分應工,對于唱做念打各個方面都得下足功夫,哪怕是一句臺詞也不能馬虎。就比如上文所提過的,當屠岸賈問程嬰“你看豈是真孤”并把嬰兒托與程嬰時,在短暫的時間里程嬰必須做出最正面的回答:“身裏龍鳳繡衣,此乃宮中之物,正是……真……孤!”這一句道白看似簡單,可放在程嬰身上就不簡單了!也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樣,面對著諸多的生死關頭,程嬰得強忍著心中萬般苦痛,以強有力的回擊釋卻屠岸賈的猜疑。如何駕馭這一句特定情境下的特定臺詞,以宣泄程嬰左右為難的矛盾情緒,的確,筆者做了許多的嘗試,但都覺得不是很合適程嬰此時此刻的情緒,最后還是選擇了“幸災樂禍的口吻”,原因在于筆者粗淺認為,當人遭受重壓,內(nèi)心痛極時,往往會通過自我解嘲的方式來釋放不可排遣的痛苦。特別是當此時刻的程嬰,之前的計劃已然即將成功,而他舍子救孤的擇決早已篤定,也許從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巴不得這場較量早點結(jié)束,畢竟長痛不如短痛,所以還是認定這種處理方式。在道白時,特別加了潛臺詞以為引入,到了“此乃宮中之物”時頓時加強語氣,以為強調(diào),而到了“正是……真……孤”時,“正是”二字還是屬于強拍,畢竟要取信屠岸賈,而到了“真孤”二字時,內(nèi)心情感又回歸到了不舍但又不得不的情份,這二字似從程嬰的內(nèi)心濺血而出,強而有力,悲而帶怨,怨而帶恨。一句十六字的句子,飽含著人物的諸多情感,筆者在處理時,盡量根據(jù)劇中人物所處的情境,為人物量身定做道白的語氣,或使之抑揚頓挫,或使之輕重快慢,總之,都是為了更好表現(xiàn)人物、塑造人物。
把握人物的精氣神,找準劇情規(guī)定人物的身份,提升人物的思想內(nèi)涵,是演員追求的終極目標,筆者正是從程嬰的具體身份出發(fā),所有的思想行動都盡可能朝符合他身份、性格的方向去演繹,只是希望塑造出一個屬于我、屬于這個時代的程嬰。
1.羅懷臻:《羅懷臻戲劇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