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綿陽市委政策研究室 陳霽
映秀隨筆
四川省綿陽市委政策研究室 陳霽
Informal essay on Yingxiu town
十年前第一次去映秀。
那是初夏,我開了一輛從朋友處借來的三菱越野,從九寨溝、松潘、紅原,一直跑到若爾蓋,然后經(jīng)理縣、汶川返回。那時,我自我感覺還非常年輕,在李娜《青藏高原》的激情歌唱聲中,我的車子開得極快,一路灑下我的快樂。米亞羅、古爾溝、鷓鴣山、刷金寺、桃坪羌寨。它們是浪頭,并且一浪高過一浪,將我沖擊和拍打。過汶川,林木更加葳蕤,景象更加郁郁蔥蔥。尤其是到了映秀,更覺眼前一亮:左邊滔滔岷江,右面連綿大山,組合成了潑墨潑彩的大山水。
一個一個的梯級電站,一個一個的峽谷平湖。峽谷幽深,湖水黛藍,湖光山色令人心醉。這是與阿壩高原不同的異質風景。這時,就覺得映秀這個地名,透出古色古香的典雅,成為這一方水土的點睛之筆。那時我剛剛開始寫作,在映秀這種地方,就很容易讓我的激情洶涌起來。那個中午,在岷江邊的一個農家樂吃飯,土雞、冷水魚和一小杯包谷酒,讓我無比滿足。一大片櫻桃、蘋果,掩映著我一小段最快樂的時光。在一棵碩大的蘋果樹下,我在一個舊信封的背面,寫下了我第一篇散文《九曲黃河》的第一個字。接下來一段時間,我還寫了《紅原蒼?!贰ⅰ侗环饟崦耐恋亍泛汀敦暩略谏稀?。它們像是多胞胎,同時受孕于映秀那一片明媚的土地。這些文章,一字一字,似乎都具有很高的熱度。因為,我寫作的欲望被映秀所激發(fā),引爆,我真誠地為那些山、那些水、那些人抒情。這些文章,除了在大陸刊物發(fā)表外,后來還被我父親的同學—— 一個臺灣國民黨老兵兼文學發(fā)燒友帶去臺灣,幾乎是以連載的方式在一家報紙上發(fā)表。我一直搞不懂,我那些太感性的文字,怎么可以見容于臺灣媒體?這是后話。
今年二月,第二次去映秀。嚴格地說,是路過。我這次是到阿壩州工作考察。從成都去馬爾康,映秀是必經(jīng)之地。也就是說,阿壩高原這一部大書,映秀就是它的封面。從前印象的美好,還有更重要的是5·12大地震,讓這個美麗的小鎮(zhèn)一夜聞名天下。在那些揪心的日子里,它是全球關注的焦點,是悲情的中心,所有善良的人們都感受著它傳遞而來的劇烈痛感?,F(xiàn)在,我有N多理由該去看看映秀。但是,那場災難太深重,5·12即使已經(jīng)過去5年,映秀雖然僅僅是一個地名,至今,只要一提及,對我依然有針刺之痛。當“映秀”的標牌出現(xiàn)在都汶高速路邊時,它更像是一個不祥的按鈕被觸動,令人傷痛的意象聯(lián)翩而來。車子進入岷江峽谷,被掩埋的老317國道,兀立的斷橋,插在河心的巨石,路邊比比皆是的巨大塌方體,像是血淋淋的傷口,被重新撕開,對那場人間大難進行現(xiàn)場解說。天氣也與此相呼應。進入阿壩境內就天昏地暗,高山之巔皚皚白雪的映襯下,“映秀鎮(zhèn)”三個紅色大字卻格外耀眼,像是浸透淋漓的鮮血。雪繼續(xù)下著,零星雪花在這里也漸成紛紛揚揚的大雪。我無比驚訝,因為我半個多小時前還在成都,在成都恢弘現(xiàn)代的新會展中心,細雨蒙蒙中的城市嫵媚動人;才隔了幾十千米的距離,景像如同進入了另外的世界。驅車疾進,我與映秀擦肩而過。我不是對它沒有興趣沒有感情,是行程太緊,更是因為我不愿意再去觸碰傷口,消化那些難以消化的東西。我要盡快,將阿壩這最沉重的一頁翻過去。
后來才知道,我遇上了阿壩州一年里最大的一場雪。這樣的天氣,在我看來,像是苦難映秀特意的布景,更像是關于它的一個隱喻。
離開了映秀才感到對它是多么的牽掛。牽掛曾經(jīng)吃過飯那家農家樂的主人,牽掛媒體報道過的那幾位標志性的映秀人物,牽掛劫后余生的所有映秀人。
10天以后,具體地說是今年3月4日,我終于找到一個機會,再次直奔映秀而來。
依然是陰雨連綿。到了都江堰紫坪鋪還是密雨濃霧,但是車子剛剛鉆出都汶高速那個長長的隧洞,天空驟然裂開,現(xiàn)出燦爛的陽光,像是老天爺有意的優(yōu)待。
但是,曾經(jīng)的映秀已經(jīng)死了。明媚的陽光下,經(jīng)歷了滄桑之變的新映秀,現(xiàn)代、漂亮,連細節(jié)都做得一絲不茍。在形象特征上,我已經(jīng)很難看出它與老映秀的血緣。我更無法再次光臨當年那個有果園的農家樂,找到老板——那個讓我牽掛的有絡腮胡子的漢子。
此前我已經(jīng)去過太多災后重建的小鎮(zhèn)。擂鼓、曲山、陳家壩、南壩、茶坪、遵道、虹口……中西合璧的建筑加羌元素,完善的基礎設施,先進的學校醫(yī)院配套,高標準的綠化景觀,成為它們的共同特征,使它們看起來酷似一個媽生的孩子。因此,我更愿意跳開這些,深入映秀尋常百姓的生活細節(jié),了解一個更加真實而有個性的映秀。
雖然是星期天,但是嶄新的映秀行人稀少。也許是雨雪阻擋了人們的腳步,也許是游客們已經(jīng)匆匆回返。
站在沒有游客的“游客中心”,遠遠地,我欣喜地看見幾個盛裝的羌女,像一群花蝴蝶翩翩而來。但是,她們腳上的皮靴、脖子上的胸牌暴露了她們導游的身份。那個叫保羅.安德魯?shù)脑O計師,以前設計的是戴高樂機場、開羅機場和上海機場,現(xiàn)在他為映秀設計了抗震救災國際學術交流中心。這個中心外觀像一個超級大甕,看不見里面的人,所以我不知道甕里究竟盛了些什么。兩個老人在街頭相遇,佇立良久,問答中,表情復雜。我相信,映秀的每一個家庭都有撕心裂肺的遭遇,還可能有感天動地的故事。這些,也許只宜于自己消化,不宜他人涉及,我只好默默從他們身邊走開?!凹谓q客?!遍T前冷落,一個姑娘在風中站著,似在候客。生意過于清淡,我目不斜視,徑直走過。我不忍浪費她的表情。
時間到了中午,一家挨一家的飯店都還關著門。敲開一米陽光食府,進去,頗驚喜。里面的廊柱包著樹皮,屋頂?shù)踔衩缀图t辣椒,老磚土墻,粗糲桌凳,像是羌族山民溫暖的火塘。和同伴要了水煮魚、老豆花、鋪蓋面。姓鐘的女服務員曾經(jīng)在綿陽公安校讀過書,她熱情得像一個真正的老鄉(xiāng),向我們推薦了“總理回鍋肉”。小鐘說,溫家寶總理視察映秀時曾經(jīng)親臨這里,并且親自掌勺露了一手廚藝:炒回鍋肉。后來,店里依法炮制,推出招牌菜“總理回鍋肉”。現(xiàn)在,盤子里半透明的五花肉,還有切成小方塊的面皮,配以綠辣椒、紅辣椒、蔥段兒、蒜米和姜片,色香味誘人。這是個真實故事,還是他們自創(chuàng)的傳奇?搞不懂,但我還是真的為溫家寶感到高興,因為由此而清楚地看到了他在老百姓心目中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
飯后出門,一個老人提著一袋蔬菜,沿街健步走來。他滿頭銀發(fā),半尺多長的須髯飄然胸前,仙風道骨。老人的神采讓我心動,立刻產生了類似面對父親的那種敬意。于是,我將他攔住,問他年齡,身體狀態(tài)。他說,84歲啦,至于身體嘛,你看呢?說完,微笑,目光炯炯,直視著我。
哦,父親的同齡人!我覺得他以超乎凡俗的風姿,在映秀這個曾經(jīng)人間大難的小鎮(zhèn)出現(xiàn),宛若神跡。我覺得,他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樣,每一根胡子都長著故事。我拉著他合影,但還是忍住沒有去叩動他的往事之門。
祝福并告別老人,我馬上就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接電話不方便,問候了幾句,服侍在他身邊的叔叔就接過去說,陳燕(妹妹)和志強(妹夫)剛才給他買回一輛輪椅,我正推著他在小區(qū)轉,他好高興呢。
但是哪里知道,這是我父親生命的最后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給他打電話!
是的,我應該感謝映秀,感謝與父親同齡的這位映秀老人,因為是他的啟發(fā),我才有了與父親這價值無與倫比的通話,讓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聽到了兒子對他的問候和祝愿。
一輛三輪摩托改裝的清潔車,帶著很夸張的響聲隆隆駛過。幾個上工的民工扛著榔頭鐵鍬匆匆走下河堤。樓上陽臺,一位老太太帶著花鏡,在繡著什么。街邊,一位中年婦女蹲著,點起一堆火,燒烤著黑乎乎的臘肉和臘蹄髈。我知道這是四川山區(qū)的老百姓習慣的吃法:將肉皮燒糊,然后水泡,刮去表層,再煮熟食用。在這個嶄新的小鎮(zhèn)里,住著嶄新的房子的人們,依然延續(xù)著傳統(tǒng)。
我終于找到了幾位可以陪我的映秀人了。這是一組雕塑:妻子推磨,丈夫掌勺,粗糙的土木桌前坐著裹頭帕、穿羊皮褂子的漢子。這幾個不領一分錢工資的映秀“老鄉(xiāng)”,永動機一樣,永遠在街頭忙活著,向客人展示昔日映秀的日常生活,令人感動。于是,我上前與他們一一擁抱,與他們耳語傾談。我的加入立刻引來了一群花枝亂顫的美少女。她們也一擁而上,摟脖子的摟脖子,攬腰的攬腰,照相機嚓嚓直響。似乎,那些雕塑,也因此頓時活了,眉開眼笑起來。
漩口中學雕塑時鐘
映秀是5·12大地震的震中,立有紀念碑。我還知道,震塌的漩口中學教學樓前,巨大的雕塑時鐘,碎裂著,時間永遠停留在2008年下午2點28分。
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保羅·安德魯對映秀抗震救災國際學術交流中心的設計理念:為了忘卻的紀念。
于是,我過漩口中學而不入,更沒有去震中紀念碑,我徑直重返高速公路,直奔綿陽。
——我希望所有的映秀人都像我一樣,從今天開始,把5·12這沉重的這一頁,徹底地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