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蕭默同歲,同在1961年大學(xué)畢業(yè),即同一時期的同類知識分子?,F(xiàn)在讀起他記錄那一時期經(jīng)歷的書,自然地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在《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中,作者寫道:中國的尤其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下的知識分子,有一個極大的特點,就是言不由衷。對于他們來說,語言的作用并不主要在于表述自己,相反,更多的卻是掩飾自己,真正的想法或目的都藏到語言的后面。知識分子都十分敏感,對于大形勢,不會不有所察覺,也不會沒有自己的一套未雨綢繆的應(yīng)變之道。
讀到“言不由衷”4個字,我的心頭真是好一陣顫動。有一次搞運動,我所在的單位來了工作組。我是被整的重點,組長是市委的一個廳局級干部,他找我談話,首先問我:
“你對這次運動有什么想法?”
“我犯了錯誤?!蔽艺f。
這時,工作組長“啪”地一拍桌子,怒斥道:“純粹言不由衷!“
談話沒有繼續(xù)進行下去,讓我回去反省檢查,坦白交代,接受批判。
其實,工作組長斥我“言不由衷”,是很對的,要說明的只是,造成言不由衷,也有多種原因,既有個人主觀因素,也有社會客觀因素。工作組長找我談話,如果我講出自己的真想法,“言而由衷”,說他們是來整人,那只能是自找苦吃,罪加幾等。
還是在《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中,作者寫他參加“四清運動”,到一個只有二三十戶的小村,動員一位出身世代貧農(nóng),自己是童養(yǎng)媳,早年只身從河南逃荒而來的大娘,在群眾會上憶苦思甜。結(jié)果這位大娘訴的卻是大躍進吃不飽、餓死人的苦。蕭默趕緊叫她打住,說:“還是談?wù)劷夥徘鞍?!?/p>
不料想郭大娘一下子來了精氣神,竟蹦出了這么幾句:“解放前呀,那會兒地主雇人給收麥子,先讓吃,大白饃饃管夠。他看著,誰吃得多雇誰,吃得少的白吃完走人,嫌你吃得少了沒勁兒?!蔽乙宦爥牧耍@是憶哪門子苦,思哪門子甜哪!硬是不讓說了,會也沒有開成。
這自然是一個真實可信的故事,聽起來卻像是一個充滿了黑色幽默的笑話,也可以說是一則寓言。這里,表現(xiàn)出了作者的企圖:弦外之音,旁敲側(cè)擊,亦莊亦諧,綿里藏針。
在《亂云乍起》中,作者寫了這么一段:對于“黑材料”一詞,我感到新鮮,而且還要從“檔案”中把它抽出來重新加以“清理”,更加覺得新奇。對于中國知識分子來說,“檔案”可是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平時你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但一到關(guān)鍵時刻,它就必然出現(xiàn),而且總是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而有關(guān)我們的這幾張要命的紙片,卻從來沒有與我們照過面,但卻追隨了自己一輩子,隱隱操縱著我們的命運,實在可怕。
在《洗凈鉛華的常書鴻》中,寫了先生的豐功偉績,崇高人格,也寫了他的失誤失察和性格的弱點。只有這樣,才寫出了一個鮮活而真實的常書鴻,一個真正值得崇敬而又可以親近的常書鴻。在《“尋找家園”以外的高爾泰》中,對高爾泰的美學(xué)成就、處世為人、性格特點、內(nèi)心世界等,都做了辯證述說、描寫和刻畫,既有由衷的肯定、褒獎,又有坦誠的批評、批判,和對其靈魂深處隱伏著的一些陰暗面的揭露、剖析,可以說入木三分、刻骨銘心——這正是我對作者最為佩服之處,有膽有識,有言有行,坦率坦蕩,正直正氣。
在本書自序中,作者說明了自己寫作這部書的原則:“凡無關(guān)于人性和社會者、并非親歷親見親聞或雖親聞而事涉重大褒貶或不甚可信者,一概不納。反之,盡管只是蕞爾小事,也樂于收入,俾讀者能從雋永中得到會心的體味。本來,那就是一個沉重的時代,作者不想再用沉重的筆調(diào)來增加讀者的壓力,何妨站得更遠(yuǎn)一點,以淡定和從容代沉重,或許還會產(chǎn)生一種另類的效果?!蔽艺J(rèn)可這樣的寫作態(tài)度,并認(rèn)為他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意圖。
作者還在自序中提出:“我常私下以為,五六十歲以上的現(xiàn)代中國人,每個人,不管博學(xué)鴻儒之士,或引車賣槳者流,只要有能力把他的真實經(jīng)歷見聞化諸文字,都是一本本精彩的書。因為,他們經(jīng)歷過的,正是一個出故事的好年頭?!?/p>
(摘自《新京報》 作者:冉淮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