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0月30日,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簡稱:全國第四屆文代會)開幕。我看到那些老文藝家,坐著輪椅,拄著雙拐,被人攙扶,口齒不清,驚魂乍定……都來了。老作家蕭三、樓適夷等到臺上發(fā)言,說上一句“咱們又見面了……”,泣不成聲。“文革”中整死的文藝家的冤魂也出現(xiàn)在主席臺上啦。
大會上一些中青年作家激動興奮,眉飛色舞。有幾個人發(fā)言極為活躍尖銳,例如柯巖、白樺,還有劉賓雁的講話,全場轟動。他們本來不在文聯(lián)全委的候選名單上,但是由于言發(fā)得好,人氣旺,被增補到名單上了。
小平同志代表中央致辭祝賀。人們對他講的“文藝這種復雜的精神勞動,非常需要文藝家發(fā)揮個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寫什么和怎樣寫,只能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面,不要橫加干涉”欣喜若狂,掌聲如雷。許多人記住的就是“不要橫加干涉”6個字。能這樣講,談何容易!
但我的印象不盡相同。我是主席團成員,姓氏筆畫又少,坐在主席臺第一排,我近距離地感染到了也領會到了小平同志的莊嚴、正規(guī)、權威,他的決定一切指揮一切的神態(tài)、舉止和語氣。他是一個真正的指揮員,他牢牢地掌握著局勢和權力,他的姿態(tài)和論斷絕無令文人們想入非非之余地。
你是真正的歌者,你感到的是文代會上的杜鵑啼血,精衛(wèi)填海。你是鬧者叫者吵嚷者呢?對不起,在四屆文代會上我想到了對于眾聲喧嘩的一些不敬的說法。喧嘩是喧嘩了,然而淺多于深,情大于理,跟著說、奉命說、人云亦云大于認真負責的思考。說實話,第四屆文代會上,有所響動的文藝家人數(shù)有限。更多的人保持聽(吆)喝狀態(tài),觀察,思考,留有余地,告誡自己不要跳得太高。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東方式的道德標準。槍打出頭鳥,東方式的低調(diào)哲學。例如路翎、胡風在平反以后的言論與文字中,也絕對是首先講感謝,感激的。
我們有久經(jīng)鍛煉和教育的文藝隊伍,其實活躍者也是摸著了某種精神以后適當活躍一下的,說聲轉(zhuǎn)彎,也就轉(zhuǎn)過來了。極少數(shù)活躍得收不住閘的情況,此是后話。
你是夢者思想者行吟者記錄者,你得到了或者正在得到海闊與天空。你大有可為。你是按精神說話辦事的謹慎者,那么有多少水,和多少面,不會過分。而如果你尋思的是充當人民的領導者,領袖,呼風喚雨,改天換地(如你在10余年后向外國朋友所表示的那樣)呢,你讓我想到了孫猴子在如來佛的手掌心翻筋斗的故事。
但我又不能不承認,不能不歡欣鼓舞,能開成第四屆文代會,一批原來打入另冊的人能恢復名譽,一批冷凍20余年或者更久的人能大放(更正確地說是小放)厥詞,這已經(jīng)是多少鮮血多少青春多少生命付出的果實了。
但求無愧我心,這是一個低的標準,也是高的標準。成敗利鈍,置之度外,香臭寵辱,形象觀感,也只能碰運氣,我學會的一個最有用的詞就叫“大言欺世”,謹妨大言欺世,這是我一輩子的經(jīng)驗。
精神領袖或?qū)熡谧骷抑谐霈F(xiàn),也許是魯迅的那個時候。也不是魯迅當時,而是以后被評價被承認被尊崇?,F(xiàn)在不行。除了魯迅,古今中外,作家而成為世紀良心、精神導師的絕無僅有。李白、杜甫、曹雪芹,荷馬、巴爾扎克、塞萬提斯……都不算。托爾斯泰在中國有人視其為道德與人格楷模,在俄國未必。近世的德國的海因里希·伯爾,倒是有點精神先行者的意思,但是也并無導師之風。
我希望保持適當?shù)那逍?,上海話叫做要“拎得清”,不可拎勿清。我的發(fā)言是低調(diào)的,我的講話角度是極“左”的一套離間了作家與黨。我必須在熱烈的情緒下立于不敗之地。
立刻有了反響,一些同行表示我講的令他們不滿足,聽了不甚過癮,我講得太軟,不痛快。從這個時候,我就常常受到善意的夾擊了,一些人說,他太“左”了,他已經(jīng)被招安,站到官方那邊了。另一些人說,他其實“右”,而且更危險。
也可以說我成了一個樁子,力圖越過各面的人,簡單而又片面的人都覺得我脫離了他們,妨礙了他們,變成了他們的前進腳步的羈絆,而且是維護了效勞了投奔了對方。有時候我會左右逢源,這是真的。更多時候我會遭到左右夾擊,這尤其是真的。
這樣的樁子,客觀上有點像個界牌了。
劉賓雁喜歡大罵國人,把愚蠢、野蠻、專橫、無知之類的字眼掛在嘴邊。一位女詩人講領導不要信小報告。她講得惟妙惟肖,極富表演性。她在大會上當眾表揚另一位后來與她極不和諧的詩人,不知人們今日是否還記得。一位上海老干部王若望口音不清,抓不住重點,氣不打一處來,顯得很激動,卻又不知所云。他的上海同行說他是以“小熱昏”而著名。一位劇作家自問自答:“你們究竟要什么?”“我們究竟要什么?”他要的都是最好最理想的事,包括全面的啟蒙主義、現(xiàn)代性與普世價值。周揚同志在大會上正式向被錯整了的文藝人道歉,他特別提出向丁玲、江豐等人致歉。另一位坐在主席臺上的老領導老作家劉白羽同志說是周的道歉也代表了他,立即有幾個人在會場上喊叫:“不代表你!”
而我印象極深的是夏衍老的閉幕詞。他講到了反封建,講到了生活之樹常青,理論是需要發(fā)展的,講到了文藝工作者需要學習科學,強調(diào)學習,是夏老歷次講話的一個“永恒主題”,大家都很愛聽。
這次文代會上有一事值得一提,就是與會許多人提出那時的一些“自發(fā)性文學社團”的事,如以北島為代表的《今天》雜志及其作者群,包括顧城、舒婷、楊煉、芒克、甘鐵生、史鐵生、潘婧、徐曉等等。他們的名字至今多數(shù)人耳熟能詳。舒婷的詩與散文是那么受到了讀者的歡迎,她如今也是廈門文聯(lián)的領軍人物。史鐵生的為人與為文深受各方面的尊敬與好評。潘婧的《激情年代》獲得了“上海文學獎”的頭獎。還有些人則選擇了移居海外。
當時有一些大學的文學社團,例如在武漢大學的文學雜志上我就讀到了張安東的別有風味的小說《大海,不屬于我們》,他寫得憂傷而又含蓄,青春而又沉重??上Т撕蟛辉僖姷剿膭?chuàng)作。他的父親是著名詩人,我的亦師亦友亦領導的兄長光未然。
該次作家代表大會上通過的作協(xié)章程里加上了為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加強與各文學社團聯(lián)系的字樣,這反映了一個美好的愿望,促進文學界的大團結(jié)大整合與整個社會的安定與和諧,避免在文學上出現(xiàn)政治分化與身份裂痕??上В@方面的努力沒有得到完全的成功,反而產(chǎn)生了一系列后患。
1997年,我訪問原東德國地區(qū)的時候,就聽到那里的所謂與原民德政權合作的與不合作的作家的分野。我想起張賢亮的名言,誰需要在閱讀欣賞以前先弄清王安石與蘇東坡的政治派別?
32年已經(jīng)過去了,回想起來除了大的社會變動的投影與有關政策的宣示以外,這樣的盛大隆重的文代作代會竟然沒有什么文藝的內(nèi)容可資記憶。
會議的規(guī)格與氣勢也許令人記住,令多數(shù)文藝家包括許多標榜清高與憂憤的作家藝術家等知識分子們羨慕感動向往。幾千人的文藝大會,人民大會堂的燈火輝煌,黨和國家的領導人盡數(shù)出席,掌聲如雷,熱淚如注,鏗鏘動員,豪邁號召,英武表態(tài),響亮口號,勇敢決心,都令人熱血沸騰,如參加了戰(zhàn)前爆破動員與班組紅旗競賽。還有大會上才揭開幕布的幾十名幾百位賢達俊杰名流人物的升降進退:誰誰當了主席,誰誰當了書記,誰誰當了委員,誰誰當了理事,還有后來的顧問、名譽主席、副主席、委員和其他封號,蔚為壯觀。有為之哭的,有為之笑的,有為之奔走的,有為之上訪告狀的,有為之處心積慮或者痛心疾首的。甚至許多年后,還有一位很有身份的可敬的老文藝家,在一次類似的盛大會議上因為理事候選名單上漏印了他老的名字而泣不成聲,幾乎當場暈倒……偏偏該一屆理事會只開過兩次,一次是成立,一次是下屆大會前宣布壽終。
說來歸齊,第四次文代會是一個標志,中國的文藝進入了新時期,聲嘶力竭,雷霆萬鈞,一切達于極致的“文革”,終于離開了我們,這應了物極必反的老話。不論具體情節(jié)上有多少倉促和不足,膚淺和幼稚,4次文代會仍然算是一個轉(zhuǎn)折,它畢竟埋葬了“文化大革命”。
而此后的文代會、作代會,越來越只解決一個改選換屆的問題了。
(摘自北京出版社《一輩子的活法——王蒙的人生歷練》 作者: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