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一天傍晚，梅玉跟著小姨來到四太太的墳上，兩人沒有燒紙，而是點燃了一大把艾草，一陣煙霧很快就在墳頭上裊繞，漸漸向四周擴散開去，而四周也是一片片枯敗的艾草，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午休汽過車后在，青四石太后太街決街定口去停洗了澡下。來，四太太下車后抬眼就看見“鐘記澡堂”大門上插著一大把艾草。她有點納悶兒，又不是端午，插艾草干嘛？一旁迎候的鐘掌柜陪著笑臉說，回四太太的話，這是我們澡堂的習慣，為的是驅(qū)邪防病。

難道這里也經(jīng)常鬧土匪？四太太忽然問了一句。鐘掌柜微微怔了一下，回答說，嗨，如今哪里沒有土匪？不過土匪可是用艾草熏不走的，得用槍！四太太就問，聽說你們這澡堂里經(jīng)常用艾草熬水讓客人洗澡，還能包治百病，是真的嗎？鐘掌柜說，四太太剛來襄陽消息就這么靈通，你洗一次就曉得艾草的妙處了。早上丁參謀長就派張旅長特意過來交代，說你下午要來洗澡，我給你準備的可是上等的艾草??！

果然名不虛傳。在一個很隱蔽很雅致的房間里，四太太泡在巨大的木盆里伸了一個懶腰，只覺得血流順暢，渾身輕松。艾草水呈淡黃色，就像米酒。微醉的感覺。旁邊正燒著一根用艾草搓成的繩子，一陣略帶苦澀的香味在房間里飄蕩。

四太太要起來了，偶一抬頭，就見一個姑娘站在旁邊，雙手捧著浴巾。四太太仔細看了一下，只覺得姑娘的眼睛水嫩嫩的，就像清晨的一粒露珠從艾草葉上滾落下來，似乎還聽見了叮咚的聲音；眼眶雖然不算大，但親密依偎著的雙眼皮恰似彩虹臥波一般，在水面上蕩起船槳。

這雙眼睛好像在哪里見過。

四太太，來，我?guī)湍闩稀?/p>

姑娘的動作極其溫柔，當她端來一桶水為四太太泡腳的時候，四太太的感覺尤為明顯。她的手指在四太太的腳板上滑動，一點一點地滑動，就像小魚在肌膚上輕輕啄了一下。桶里面裝的仍然是艾草水。

來你們這里的客人都要泡腳嗎？

不是的。

那為啥要給我泡腳？

因為你是四太太呀。

姑娘呼出來的氣息似乎也有一股淡淡的艾草香。四太太整個被艾草的味道包裹住了。忽然就想到，十年前的時候鄰居家也經(jīng)常飄出艾草的味道，也有一個小姑娘。

四太太笑了一下，又問，泡腳有啥好處呀？

姑娘回答，我聽伯伯說，人之有腳，猶似樹之有根，樹枯根先竭，人老腳先衰。腳離心臟最遠，最容易導致血液循環(huán)不暢，所以要經(jīng)常用溫水泡一泡，而艾葉能宣理氣血，溫中逐冷，除濕開郁，用來泡腳最好不過了。

是嗎？你懂的不少??！四太太說。

姑娘抿住嘴笑了一下。

你叫啥名字？

我叫梅玉。

今年多大了？

十五歲了。

來這里做工多久了？

我是鐘掌柜的外甥女。

哦，那你怎么沒讀書了？

不，還在讀小學，只是星期天才幫家里干活兒。

泡完腳了，梅玉點燃一根艾草在四太太的腳底熏了一會兒，又用手在腳心揉搓。四太太很高興，臨走的時候掏出幾個銅錢要賞給梅玉，可梅玉卻不肯收下，說為四太太服務是應該的，小費是絕對不能收的。

四太太有點兒喜歡上這個姑娘了，就把隨身的一塊手帕賞給了她。梅玉說了一聲“四太太等一下”，蹬蹬蹬地跑了進去，隨后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出來，把一個紙包遞給四太太說，四太太，這是我在山上割的艾草，我小姨專門加工過，送給你了，沒事兒的時候在房間里燒一燒，可以驅(qū)蚊。

四太太又笑了一下。

過了兩天，四太太再次來到“鐘記澡堂”。

洗完澡后，四太太濕漉漉的身子上照例被披上了一條浴巾。然而，等她轉(zhuǎn)過頭時卻發(fā)現(xiàn)旁邊站著的并不是梅玉姑娘。四太太居然有些莫名的遺憾，于是就問梅玉到哪里去了？陌生姑娘回答說梅玉在學校還沒有回來。

那天的四太太情緒似乎不太好，所以當陌生姑娘給她按腳的時候，她總是覺得不舒服，不是輕了就是重了，艾草的香味不是濃了就是淡了，讓陌生姑娘無所適從。慌亂之中陌生姑娘把茶杯撞翻了，茶水灑在四太太的身上，她不由得發(fā)了脾氣，嚇得陌生姑娘撲通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鐘掌柜聞聲趕來，問明情況后甩手就給了陌生姑娘兩個耳光，喝令她退了下去，隨后哈著腰向四太太賠罪，說，四太太，我昨天特意讓梅玉等了四太太一天，結果四太太沒有來；今天四太太來了可梅玉又不在，真是不湊巧。

四太太就說，也不用讓梅玉天天等我，要是趕上了就讓她幫我按摩一下。梅玉這姑娘很機靈，我喜歡。鐘掌柜就瞇著杏眼說，哎呀呀，四太太能喜歡我們家梅玉，這可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呀！隨后就親自給四太太按摩腳底。

四太太的火氣漸漸消了，就跟鐘掌柜隨便閑聊。四太太問，你這澡堂生意不錯吧？鐘掌柜嘆了一口氣說，原來還可以，自打去年我那男人過世后，生意就不太好了，也就勉強糊個嘴。

聽說你是梅玉的小姨？

是的。

她一直跟著你長大？

嗯。

那，她的父母呢？

早就不在了。

死了？病死的嗎？

鐘掌柜不曉得四太太為啥對梅玉的家事如此感興趣，但又不能不回答，于是猶豫了一下說，不是的，那年村子里來了一伙土匪，把她父母跟哥哥都殺死了，梅玉當時才五歲，碰巧被我?guī)У匠抢飦硗妫闶嵌氵^了一劫。唉，那些挨吊炮的土匪！

四太太又問，梅玉老家在哪里？

離襄陽三十里路的趙家莊。

??？趙家莊？四太太失口叫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鐘掌柜急忙問，四太太，你咋啦？你是不是去過趙家莊？四太太眼珠停滯了一會兒。一陣濃郁的艾草煙霧升騰上去，幻化成一把黑光油亮的槍。忽然又垂下眼簾說，不，沒去過。

就在這時，梅玉一掀門簾走了進來。四太太首先看見的是她的那雙眼睛，就在這一瞬間，四太太確信這雙眼睛就是曾經(jīng)的那雙眼睛，十年的時光也沒有讓它蒙塵。四太太的大腦里居然有些亂了。

梅玉打招呼說，四太太好。

四太太這才回過神來說，哦，梅玉回來了？

梅玉跳到跟前說，四太太，我來給你按腳吧。

四太太把梅玉帶回家的時候已是盛夏時節(jié)。

經(jīng)過一段時間艾草水的浸泡后四太太越發(fā)喜歡洗澡了，有時懶得到澡堂去，就在家里洗，命下人從鐘掌柜那里拿來上好的艾草熬上一大鍋水舒舒服服地泡上老半天。她一般會選擇晚上洗，因為這個時候梅玉不用去上學可以到家里來陪四太太。

梅玉伺候四太太洗澡，給她搓背，給她按腳，給她剪指甲，四太太越來越喜歡梅玉了。一次四太太很高興，就讓梅玉下到浴盆里陪自己洗，梅玉不肯并在臉上飛起了兩朵紅云，但最終抵抗不住四太太的命令還是脫光了衣服。

梅玉的身子正在發(fā)育，雖不算豐滿但已凸凹有致。四太太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的身子，很快就看見她的雙乳間有一顆黑痣。不錯，就是她，十年前的那個小姑娘。四太太的心里忽然刺痛了一下，一把抓住了梅玉的手。梅玉問，四太太，需要我給你搓背嗎？四太太說，不。

一個丫環(huán)進來說，四太太，老爺回來了。

四太太淡淡地說，曉得了。

老爺讓你到書房去。

沒看見我正在洗澡嗎？

老爺說他明天要去棗陽。

你有完沒完？出去！

丫環(huán)走了。四太太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起身穿好衣服，交代梅玉先回去，她準備去見老爺。可就在這時，一陣皮靴的聲音由遠而近，最后在洗澡間門口停住。門被推開了，接著就露出了一張黑瘦的臉龐，一個名叫丁騰的人物出場了。

丁騰抽動了一下鼻子說，啥味兒呀？這么嗆人。四太太說，老爺不會連艾草的香味兒都聞不出來了吧？丁騰扶住門框看著四太太說，聽下人們說四太太最近迷上了艾草，連我叫你喝茶都不去了，看來這艾草比茶還好。這艾草真有那么好嗎？

當然好了。老爺你看四太太自從用艾草水洗澡后皮膚越來越光滑細嫩了，氣色也越來越好了，活脫脫一個大美人！都比得上西施了！不曉得啥時候梅玉出現(xiàn)在門口，一口氣說出這么一番話來。

丁騰愣了一下，急問，這是誰呀？

四太太的眉頭微皺了一下，盡管梅玉的一番話很讓她受用，但她卻生出了一絲莫名的擔憂。然而礙于面子，還是順手把梅玉拉了過來對丁騰說，回老爺?shù)脑?，這是“鐘記澡堂”鐘掌柜的外甥女，平常就是她幫我搓澡的。

丁騰又看了梅玉一眼，眼睛就再也沒有挪開，里面的火焰滾滾欲出，幾乎能點燃艾草。哎喲，這襄陽城里還有如此鮮嫩靚麗的姑娘？我此前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呢？趁他愣神的工夫，四太太一把將梅玉推了出去。

梅玉人走了，但影子卻刻在了丁騰的心上。終于得知梅玉正在襄陽模范高等小學讀書，丁騰便過去了。校長一見軍爺駕到，自然不敢怠慢，為了討好，甚至邀請丁騰參加學校的文藝晚會，丁騰哪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晚會上，梅玉扮演葡萄仙子。她除了長相俊美、身材窈窕，還有一副好嗓音，把葡萄仙子演得美侖美奐，讓人欲醉欲仙，令丁騰垂涎欲滴。一出戲演完，丁騰便指使隨從強行把她帶到一個隱蔽的住處。丁騰不顧梅玉的激烈反抗，把她給強暴了。

襄陽城

梅玉尋死時被小姨發(fā)現(xiàn)，兩人抱頭痛哭。

消息傳了出去，很快便激起了民憤。商會會長說，這丁騰越來越不像話了，自從他進駐襄陽后，大肆結交土匪，給他們都封了官，連臭名昭著的土匪頭子張恒金也被他任命為旅長，駐扎雙溝鎮(zhèn)，當?shù)氐拿駡F頭頭都由土匪兼任。

又說，今年春上，丁騰讓張恒金帶一千多人血洗雙溝鎮(zhèn)陶王崗村幾個大戶，一夜殺了八十多人，搶了兩萬多塊銀元。唉，他說起來是國軍五十一師參謀長，可跟土匪有啥區(qū)別？

一名龐姓律師說，我曾當面指責丁騰“軍不保民，以致地方不靖”，嗨，你們猜他咋說？他說，我們國軍是一只大老虎，專打馮玉祥這只大狼和共產(chǎn)黨這些小羊，幾個小毛猴，當由地方政府清剿。這是人話嗎？

除了勾結土匪，丁騰還大肆霸占民女，不分時間，不分場所，只要他看上的女子，用馬鞭一指，這個女子當晚就要送到他的臥房，要是不從的話就被亂槍打死。唉，他先后糟蹋了十幾個姑娘，真是禽獸不如！一個老中醫(yī)說。

不能再讓丁騰繼續(xù)胡作非為了，必須想個辦法把他趕出襄陽。龐律師說。他的建議被一致通過，隨后又聯(lián)系幾個知名人士，號稱“八大紳士”，他們廣泛搜集丁騰的罪證，連夜起草“請愿書”，要求政府公審丁騰，為民除害。隨后，幾個人決定乘船前往南京當面向蔣介石控告。為了引起注意，他們商定帶一船艾草過去，表示田地荒蕪、民不聊生。

然而，船剛離開樊城官碼頭就被張恒金截住，一船艾草被燒毀，紳士們被嚴密看管起來，幾乎束手無策。如何才能擺脫張恒金的封鎖呢？

關鍵時候，四太太出手相助了。

她聽說梅玉的遭遇后愣了半天，隨后便沖進丁騰的辦公室氣呼呼地說，梅玉還是個孩子，你、你就下得了手？丁騰卻翹著二郎腿說，也不小了，該長的都長好了。四太太抖著手說，你就不怕報應？丁騰看了四太太一會兒，忽然說，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個小丫頭片子不就是幫你搓過澡嗎？又不是你親戚，你這不是吃辣蘿卜操淡心嗎？

四太太氣鼓鼓地回到房間，隨后又來到“鐘記澡堂”，卻被告知梅玉到鄉(xiāng)下去了。當四太太從鐘掌柜那里聽說“八大紳士”的事后，頓然明白，要想為梅玉討還公道，必須讓南京方面知道丁騰的惡行，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也要把狀紙遞上去。想了很久，她決定從張恒金那里入手。

第二天，張恒金來丁府匯報工作時巧遇四太太在后院里給幾盆艾草澆水，四太太主動打招呼說張旅長好。張恒金就說四太太好，四太太養(yǎng)的艾草也好。四太太嫣然一笑說，張旅長真會講話。我聽說趙家莊的艾草有“艾中極品”之稱，張旅長可以給我弄一些來嗎？張恒金摸著下巴說，愿為四太太效勞。

四太太說，那就多謝了，你要親自送到我房間里去哦。張恒金說一定一定。四太太又說，聽說參謀長過兩天要到南漳去巡防，好幾天才能回來，張旅長不一起去嗎？張恒金就說，嘿嘿，我留守大本營。四太太沖張恒金擠了一下眼睛飄然而去。

匪性未泯的張恒金自然明白四太太的意思，不由得心花怒放。他對四太太渴慕已久，怎奈她是頂頭上司的女人，豈敢輕舉妄動？如今女人居然主動投懷送抱，真是天上掉餡餅地下冒美酒哦！

當張恒金把艾草交給四太太的時候順便握住了她的手，四太太滿目含羞沒有拒絕。門被關上了，人被抱住了，欲被點燃了。合著濃郁的艾草香味，兩人在床上摸爬滾打。

很久之后才停下來。張恒金喘著氣，四太太忽然冒出一句，要是參謀長曉得你給他戴了綠帽子，會饒過你嗎？

張恒金猛然驚醒過來，只覺得脊背上涼颼颼的，剛才顯然是被情欲沖昏了頭腦，急忙問，四太太不會對參謀長說吧？四太太冷著臉說，那要看你張旅長如何表現(xiàn)。張恒金翻身起來跪在地上說，只要四太太不說出去，今后一切聽四太太的。四太太就說，那好吧，先為我辦一件事兒，將“八大紳士”放了，也不要再堵截他們了。張恒金慢慢地穿好衣服。

次日晚上，一條木船往南京進發(fā)。

經(jīng)過一番周折，“八大紳士”將狀紙呈上后，蔣介石的確吃了一驚，又聽說他們帶著一船艾草來，這種奇怪的舉動讓蔣介石更覺得事態(tài)嚴重，就命令一名少將帶著幾個憲兵前往襄陽調(diào)查。這是一九三二年的秋天。

少將剛出發(fā)，丁騰就通過內(nèi)線獲知情報，大吃一驚；又聽屬下密報說“八大紳士”之所以告狀成功，都是因為張旅長勾結四太太暗中做了手腳。丁騰勃然大怒，立即派親兵把張恒金抓了起來。嚴刑拷打之下，張恒金只好說是四太太先勾引他的。

丁騰問四太太為啥要這樣做？四太太說這是天意。丁騰說我待你不薄，甚至像神仙一樣把你供起來，你為啥還要背叛我？四太太說因為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得到了我的身子卻永遠得不到我的心。丁騰一把掀翻了香爐，甩門而去。

四太太被軟禁起來，不得離開房間半步。外面的情況不清楚，梅玉如今在哪里？那個少將來了沒有？這些都讓四太太牽掛。實在煩悶了就點燃一支支艾草，讓濃郁的香味把自己包裹起來?；谢秀便敝?，她回到家里幫母親做飯，可由于劈材是濕的，勉強燒著了卻冒起了滾滾濃煙。

清醒過來后，母親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嗨呀，這么大的煙，嗆死人了，出去避一會兒吧。這句話重復了好幾次，四太太不由自主地往一根正在燃燒的艾草看去，一縷煙霧裊裊而上。她忽然就明白過來，急忙把所有的艾草都翻出來點燃，不一會兒，房間里便濃煙滾滾。

衛(wèi)兵終于抗不住了就跑到天井里大聲咳嗽涕淚橫流。趁這機會，四太太從側(cè)門悄然溜了出去，直奔“鐘記澡堂”而去，在鐘掌柜的帶領下，又匆匆趕到龐律師家中。龐律師說，那位少將已到襄陽，但由于丁騰早已做了安排，沒有人敢出來作證，也找不到相關證據(jù)，所以就無從下手。

當四太太聽說龐律師等人帶著艾草告狀時，忽然就有了一個想法，三個人合計一番，隨后便分頭行動。臨走的時候，龐律師終于忍不住問，四太太，我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一下。四太太說請講。龐律師就說，不管咋說，你畢竟是丁騰的夫人，為啥還要幫助我們對付他？四太太說，因為，我也是一名受害者！說完揮淚而去。

回到“鐘記澡堂”，鐘掌柜趕緊把存放的所有艾草都拿了出來，并讓伙計到其他澡堂去借，有多少借多少。四太太則把梅玉叫到一邊耳語一番，隨后就匆匆走了。與此同時，“八大紳士”前往四處游說。

第二天早上，少將決定親自找梅玉查問情況。剛走進青石后街，忽然看見街道上跪著黑壓壓的一片人，每個人手里都舉著一把艾草，跪在前面的正是“八大紳士”。據(jù)說那一天幾乎全城的居民都參加了，場面極為壯觀。

龐律師磕了三個響頭，哭著說，丁騰勾結土匪橫行四方，掠奪民財，強奸民女，草菅人命，嚴重敗壞了國軍的聲譽，上對不起蔣委員長，下對不起黎民百姓，此患不除，襄陽絕無寧日！我等草民冒死告狀，請欽差大人明察！

少將急忙將龐律師扶了起來，表態(tài)說一定會查明真相嚴加懲處。隨后少將走進“鐘記澡堂”找到梅玉。此時的梅玉形容憔悴，就像霜打的艾草一樣。她哭訴了整個經(jīng)過，特別說明丁騰的下身上有一個紅痣。

少將心里有數(shù)了。恰在這時，張恒金被折磨死了，他的幾個結拜兄弟對丁騰充滿了怨恨，就悄悄找到少將說出了那晚丁騰指使他們強行帶走梅玉的經(jīng)過。少將不動聲色地作了安排。

再說丁騰那邊。當他查知民眾手持艾草告狀等事件都與四太太有關時，簡直是狂怒了，厲聲責問四太太為啥跟自己過不去，四太太冷冷地說，你把壞事做絕了，只能怪你自己。丁騰實在太喜歡四太太了，終究不忍心槍斃她，只是抓起香爐朝她的頭上砸去。

鮮血染紅了四太太的臉頰。

某天下午，少將忽然來了興致，邀請丁騰到澡堂去洗澡，海闊天空地聊天，就是不談工作。少將發(fā)現(xiàn)，丁騰的下身上果然有一個紅痣?；氐阶√?，屬下說干脆把丁騰抓起來吧。少將卻說，抓人容易放人可就難了。屬下問為啥這樣說？

少將就說，你不知道，丁騰跟蔣委員長的關系非同一般，當年中共領導的南昌起義失敗后，朱德率部投奔老同學范石生的滇系第十六軍，就是被時任十六軍參謀處長的丁騰告密，從此以后委員長對丁騰信任有加。十六軍改編成五十一師后，丁騰雖說是參謀長，可手里握有實權，連范石生都不放在眼里，沒有委員長的同意，我們怎么敢動丁騰？

想了又想，少將決定將所見所聞密報給蔣介石，請他定奪。次日上午，蔣介石電令丁騰跟少將一起前往武漢匯報軍情。丁騰忐忑不安地來到武漢，當即被抓了起來。

丁騰被處決的時候，四太太的傷勢日益嚴重。

深秋的一天上午，四太太忽然清醒過來，就差人把梅玉叫到床前。梅玉一見四太太頭上纏滿了白紗布，當即哭了起來。四太太伸手拉住梅玉，示意其他人離開。

梅玉哭著說，四太太，你為了我才傷成這樣，不值得啊！

四太太用微弱的聲音說，梅玉，不能這樣講。我既為你報仇，也為我自己。你曉得嗎？前年丁騰強娶我當小老婆，破了我的女兒身，我對他恨之入骨，可我一個弱女子，哪能逃脫他的魔掌？只能委曲求全以淚洗面！這次丁騰因為欺負你而觸犯眾怒，我覺得時機到了，就跟“八大紳士”聯(lián)手把他給扳倒了，也算出了一口惡氣。

梅玉又說，四太太，我對不住你！

四太太卻說，不，梅玉，說這話的應該是我，要是我不帶你回來，丁騰就不會認識你。梅玉就說，是禍躲不過呀！四太太又說，梅玉，還有一件事壓在我心里有好多年了，我一直想對你說，可總是沒有勇氣。梅玉，你曉得嗎？其實我老家也在趙家莊，跟你們還是鄰居。我記得你伯伯懂得中醫(yī)，喜歡用艾草泡腳，也時常用艾草在房間里熏來熏去。

那年夏天，你伯伯從山里挖草藥回來時遇到幾個土匪，為首的老大受了槍傷血流不止，你伯伯二話不說就用艾草給他止血，那個土匪頭子非常感激，就對你伯伯說以后再有土匪到趙家莊去了，你就在門上插上一把艾草，我保證所有的土匪都不會進去。

你伯伯回來后就把這件事兒跟你媽說了。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剛好路過你家灶戶后面，聽得一清二楚。沒過多久，土匪又來趙家莊搶劫，你伯伯就在門上插上了一把艾草。說來也巧，那幾天我媽崴了腳走不了路，情急之下我就把你家門上的艾草拿下來插在我家門上。后來，土匪果然沒有到我們家去，可你們一家三口都被土匪殺死了。

梅玉吃驚地問，四太太說的都是真的？

四太太說，是的。十年過去了，每次想到這事兒我心里就難過，是我害死了你的父母跟哥哥，我太自私了！后來我到光化城里買嫁妝時被丁騰看中，想必這也是老天對我的報應吧？

梅玉卻擦干眼淚說，四太太不必自責，假如我們家有幸逃脫了，你家就會遭殃，結果不還是一樣嗎？要恨就恨那些可惡的土匪！這個世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啥時候才能過上安生的日子？

四太太又說，還有，你曉得那天殺死你父母的土匪頭子是誰嗎？就是那個張恒金，他被丁騰打死了，活該！

說完這番話，四太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第二天，四太太不治身亡。

初冬的一天傍晚，梅玉跟著小姨來到四太太的墳上，兩人沒有燒紙，而是點燃了一大把艾草，一陣煙霧很快就在墳頭上裊繞，漸漸向四周擴散開去，而四周也是一片片枯敗的艾草，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