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古鎮(zhèn)是重慶的旅游名片,十六年前我住那兒的時候,卻是個被花花世界遺忘的鄉(xiāng)下角落,房是瓦房,廟是破廟,燒的是蜂窩煤,過的是窮日子,小販當(dāng)街劃黃鱔血水橫流,大鐵鍋煮毛血旺煤氣熏天。各色人等看上去都穿著老舊、灰頭土臉,屬平生不得志型。我住在小街,屬于更加不得志型,一橋之隔的磁器口被住在小街上的人稱為大街。
從大街盡頭左拐進一小巷,十步之后再右拐下幾十步石梯過一小橋,再上幾十步石梯,經(jīng)過一茅廁而進入小街。小街窄而長,明清遺留下來的破落深宅大院藏在深處,如果現(xiàn)在去找,應(yīng)該仍能尋到。當(dāng)年和女朋友坐在那半人高的門檻上照過一張相,背后是黑洞洞敞開的大門,十分陰森,沒敢進去過。
當(dāng)時就隱約感覺到,磁器口有隱士。1994年春夏我住在那兒,沒事就滿小街瞎晃蕩。一次我在一老茶館里吃雪糕,兩個白胡子老人也在品茗坐談,忽聽得一人說:“陶淵明是個平民到骨子里的人,棄官歸田,甘愿乞酒而飲?!绷硪蝗私又f:“因為他亦有采菊東籬,悠然一望南山之綺秀的淡泊心志?!薄肮识钦嫫矫??!比齼删?,文夾白,仿佛不是今世之人,聽得我腦子里嗡嗡響。
茶樓是吊腳樓,架在即將注入嘉陵江的一條小河溝的陡坡上。夏日的陽光照著小河溝里幾只鴨子,也透過木窗欞照在破舊茶館里。一會兒,興許是曬舒服了,腳下鴨子嘎嘎大叫,我就再也沒聽清兩老人的話。
第二天再去,不見此二人。
后來又去過三四次,亦不見此人二人。
當(dāng)年,在磁器口小街上,與我熟識之人皆是純平民。一對小夫妻在沙坪壩擺地攤賣衣服;一對中年夫妻養(yǎng)著倆男孩,靠男人幫別人開中巴車為生;一大學(xué)生輟學(xué)與當(dāng)?shù)嘏咏Y(jié)婚,也在沙坪壩擺地攤賣衣服;一農(nóng)村進城青年,租個屋子住著,不知干什么營生。平民真多,像秋天的雨水,天一涼便落得滿地都是。
事實上,當(dāng)時的平民很好將就,他們皆安分守己易于滿足,把原則性問題下降到溫飽水準(zhǔn)。我住在那兒時,出門常聽見隔壁鄰居冒出句口頭禪:“吃了沒有?”平民也有太平常不過的煩惱,我有一次看見一老子端著飯碗,跳到街上罵兒子:“你個狗日的沒出息的東西,你什么時候能像你公那樣,到大街去做個大生意給老子看看!”兒子就在黑洞洞的屋里還嘴,不見其人,只聞其聲。
住在磁器口不繁華的背街處,你會覺得穿越回到了明清時代。青瓦木樓,小花小草就長在門前路邊,石梯相連,雞犬相聞。小街很怪,兩頭皆無,一頭是石壁,一頭是連著磁器口的向下而去的數(shù)十步石梯。所以小街無車馬之喧嘩,無商場之俗氣。屋瓦相連,卻綠樹掩映,鍋碗瓢盆,卻清靜自然。外來人少,過往皆小街數(shù)代之居民,一不小心,迎面走來的卻是當(dāng)年富豪的子弟。
小街平民生活條件艱苦,窄街陋巷,開窗可辨認對門家里擺的飯菜,可與對門家里女孩子眉來眼去;白天窗前落葉與尿布齊飛,夜里老鼠吱吱聲與鄰居鼾聲共鳴。這時我只有心中憤憤,偶有奇異聲音,便樂不可支,一個人在床上笑得嘎嘎響。
一次,我大清早起床,精神煥發(fā)欲做擴胸運動,推窗,只見兩只麻雀在綠蔭叢中打架。
又有一次,我深夜有事出門,忽見一人影,迅速地縮進院壩墻角里,一動不動。我一驚,心知是惡人,裝作無事而去。后來聽說,那是鄰居的鄰居兩兄弟,翻墻到廠里偷鋼錠。原來,小街一墻之隔便是二鋼廠。再后來,深夜里偶爾仍可聽見三兩聲鋼錠相碰的清脆聲音,卻無人聲;再后來,便聽說兩兄弟被抓了。唉,這也是平民之一類。
平民生活如萬花筒,包子小面實難表其萬一,但與寫文章相似,于平淡中見真情。平民的夢想,多是某日中了千萬彩票,或是做個生意成就了財富人生,但除了嘆息一兩聲時運不濟,也只能認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命。這些平民,一生只有一大樂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xiāng)遇故知,這兩樣與他們基本無關(guān),破鏡重圓、珠還合浦,更是等于做夢。小街平民中,也有讀過幾天書的,便在茶館里談詩論道,品茗對弈,但亦有卓爾不群者潦倒新停濁酒杯,憤世嫉俗寫下滿紙荒唐言語,遂擲筆大筆,遂淚流滿面,曰:“誰解其中味!”
后來,我搬離小街時,前后無數(shù)次去那茶館,再也不見那兩位白胡子老人。
思之恍如謫仙。
平民,古時稱布衣、白丁、庶黎、黎民、草民等,戰(zhàn)國及秦時稱黔首,現(xiàn)在大白話叫老百姓,央視曾有一個欄目叫《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現(xiàn)在已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