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鳳美

一直以來，父親是一家十來口人唯一的男勞動力。爺爺那時是個小知識分子，辭掉了代課老師的工作后整天在家閑著，于是小學(xué)未畢業(yè)的父親擔(dān)起了照顧父母和妹妹們的責(zé)任，十三歲就外出打工賺錢養(yǎng)家，一直到他十九歲娶了母親?；楹蟮母赣H開始走村串巷收起了破爛，家里的生活因此有了一些改觀。后來收破爛的人多了起來，略微懂事的我也常常聽到父親在深夜里的嘆息聲。疲于生計的父親開始早出晚歸，這讓愛黏著父親的我感到非常不安，常常眼巴巴地站在通往村外的唯一的道路口等他，有時等得不耐煩就哭了起來。很多次父親回來時我都已帶著眼淚入睡，父親很心疼我，就和母親商量不做這破爛生意了，改干泥瓦匠的活。那時村里已經(jīng)有一部分人發(fā)家致富起新房子急需人手，就這樣父親一天都在我的視線里了。

很快我上了小學(xué)，哥哥姐姐讀書的學(xué)校比我遠(yuǎn)，每天都要早早起來，父親也早早給我們做了早飯，待哥哥姐姐吃完，他就騎自行車送他們上學(xué)，然后再回來叫我起床幫我穿衣服送我上學(xué)。這樣來來回回等他送完我們，早飯早就涼了，他每次都是胡亂扒幾口就去做工。盡管父親的活很重很累，他還是風(fēng)雨無阻地接送我們上下學(xué)。

剛上初中的我非常貪玩，鄉(xiāng)下的初中都是寄宿制，我們住校生都是周日從家里背來米和黃豆，然后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熬到下個周五?；顫姾脛拥奈页３Ｔ谥形缁蛳挛绶艑W(xué)時趁門衛(wèi)不注意偷溜出去在街上閑逛。那時父親一個星期給我五塊錢讓我吃早餐和做來回的車費，結(jié)果都讓我買零食花光了，經(jīng)常在周五放假時走路回家。那天，我故意讓父親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他什么話都沒有說，還是只給我五塊錢。我接過錢的那瞬間憤憤地看著他，心想，父親一點都不疼我，難道不知道我天天吃黃豆?fàn)F飯是什么滋味？難道不知道像個犯人一樣待在學(xué)校是什么滋味？父親只說了一句話：“好好讀書，以后要吃什么跟我說，逢圩日我讓你媽給你送進(jìn)去?！蔽覜]有理父親，頭也不回地回了學(xué)校。

第二天，饞嘴貪玩的我又瞅到一個機會溜出校門，正當(dāng)我大快朵頤手中的油饃時，父親的聲音在我耳邊響了起來：“好吃不，要不要多拿幾個？”我不敢看父親，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來，今天又不是圩日，況且平時趕圩的都是母親?！俺酝炅司突貙W(xué)校吧！”父親說道。我逃也似的離開父親身邊，進(jìn)了校門。之后幾天，不管是中午放學(xué)還是下午放學(xué)，我剛到校門口要溜出去的時候，就會看到父親在外面的影子。

“你父親這幾天，天天來這里看你，我要是你就會安心待在學(xué)校里讀書了?！卑嘀魅蝸淼轿疑磉?，他看著我的父親對我說道。

我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班主任，慢慢地往回走，班主任跟了上來對我說：“我剛才和你父親聊過，他每次離我們放學(xué)一個鐘頭就會和工頭請假來看你，等午睡和晚自習(xí)打鈴后才匆忙趕回去，中午常顧不上吃飯就趕著去做工了……”老師的話讓我努力噙著的淚水流了下來?！拔視煤米x書的，請您去告訴我父親?！蔽覍蠋熣f完這句話就跑開了。從那以后，只要我的腳往校門外走，我就會想到父親和老師的話，就默默往回走，拿起書本鉆進(jìn)被窩。

可能是由于腦子不好使或是貪玩的惡習(xí)不能根除，我中考沒有考出好成績。父親安慰我說：“不管有沒有錄取通知書來，咱們都去讀?！蹦菚r我不知道父親會有什么法子，整天待在屋里悶不做聲。這可把父親急壞了，干活回來連酒也不喝了就坐在我身邊和我講笑話，那些笑話等到我上大學(xué)后再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一點都不好笑，可確實是父親肚子里所有的存貨了。通知書終于來了，是我們縣里的一所民族學(xué)校，父親很高興，殺雞宰鴨叫了幾個親戚來慶祝，那天離開學(xué)只有兩天。

上高中后我才知道，只有小學(xué)肄業(yè)文化的父親托人找了很多關(guān)系才讓我有書可讀，于是，我格外勤奮。高中的學(xué)費本來就貴，再加上一些其他費用，這讓父親不得不更加努力干活，三年高中讀下來，父親也瘦了一圈?？墒?，我還是讓父親失望了，我的高考成績離二本分?jǐn)?shù)線還差四分。父親知道后蹲在門口吸了一會兒煙，看著對面兩層漂亮的樓房許久才說道：“去復(fù)讀吧。”在父親關(guān)心的目光里，我走進(jìn)縣重點高中開始了復(fù)讀的生活。天天起早摸黑的我終于在一年后將重點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放在父親手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雙手被磚頭刮破了好多皮，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去上大學(xué)的那一天，我拒絕讓父母送我，但是他們?nèi)詧?zhí)意把我送到車站，看著我上車。我在車上看到平時話不多的父親和司機一直說個不停，也看見了司機不耐煩的表情，我知道父親肯定在叮囑司機要多照顧我之類的話，我的眼淚又控制不住了。車子緩緩開出，父親和母親緊跟著追，我只看到他們嘴巴在動，卻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么。車子行駛了七個小時，我想父母肯定也坐立不安了七個小時。果不其然，我剛下車，來接我的表舅把手機遞給我，說：“你爸已經(jīng)打了十七個電話過來，趕緊回給他?！蔽疫B忙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電話里傳來的是父親急切的聲音：“她到了吧？”

“我到了，爸，您放心！”我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回答。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我還把那輛車的車牌號記下來了呢！好好聽你表舅的話，我先干活去了，你和你媽說會兒話，她一直念叨著你呢！”父親說著將話筒轉(zhuǎn)移到母親手上。

之后的大學(xué)四年，每次我打電話回去都是母親接的，父親只是站在母親旁邊靜靜地聽，然后讓母親轉(zhuǎn)話給我，自己卻不和我說話。后來我才知道，他害怕聽到我的聲音后會流淚。

我的父親沒有開著車送我上下學(xué)，也沒有光鮮的職業(yè)，我卻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父親，他是一個偉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