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
鄉(xiāng)下人始終沒怎么改變,不管時空怎么輪換,他們像田里的稻子一樣,一茬又一茬,總是長成稻子的模樣。
沈從文是個著名的鄉(xiāng)下人,他筆下最天然最美的女人,始終都是十五六歲,再往上,就不能說美,只能說風度。他寫一個年紀約二十七八歲的城里女人,便直白地說:風度中已經帶有一種美人遲暮的調子。這話放到現(xiàn)在,城里女人看起來會有點兒觸目,但在鄉(xiāng)下,仍舊是天經地義的鐵律。女人最好20歲出頭結婚,那么如果下一代做得好,她40歲左右就能當上祖母,這時候所有鄉(xiāng)下人都會沖出來說:好福氣啊。他們可不能想象40歲的女人仍舊單身,仍舊美麗。如果不巧誰家里有個女兒,一看到別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約會,做母親的肯定評論一句:妖怪。只有妖怪才會常買新衣服穿,鄉(xiāng)下人只在有事情時,才想到新衣服的必要性,出門喝喜酒啦,過新年啦,那才是新衣服名正言順出場的理由。
鄉(xiāng)下人習慣做什么事情都早一步,過去嬸娘們早上五點就起來做早飯,煮一鍋白粥,蒸兩只咸蛋,吃上一大碗,舒舒服服扛著一把鋤頭消失在遠處?,F(xiàn)在田沒有了,鄉(xiāng)下人依舊很早吃飯,有時上午10點多就燒了午飯,11點吃完,正好出門趕一場麻將。晚飯他們根據(jù)天色行動,如果天黑前還沒吃到晚飯,鄉(xiāng)下人會覺得自己過得很苦,因為早有鄰居吃罷飯上門來閑談,這時候吃飯的鄉(xiāng)下人就讓一讓座,開始說自己最近下班有多晚,天黑還不能吃完飯。
他們對自己的事情,習慣大聲嚷嚷,大到下禮拜女兒結婚,小到女兒月經沒來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有了,都要哇啦哇啦說給鄰居聽,一段話說到末尾,總要加一句:你說是不是?鄰居就點頭,開始說起自家的閑話:兒子不爭氣不肯回來相親,或者上一次怎么吹掉了親事。鄉(xiāng)下人最喜歡聽的閑話,就是別人家難念的一本經,哪家兒子好賭,哪家女兒光打扮不嫁人,哪家小孩只知道玩游戲。聽完了,他就覺得自己的生活雖然不如意,但沒有對方那么不如意。談話一旦小聲起來,那一定是兩個鄉(xiāng)下人在說第三方的閑話,這些閑話因為聲音太低,充滿誘惑,路過的人都喜歡湊上去聽一聽,無非是哪家媳婦太小氣或者哪家男人有了外遇。
他們通常用得很省,但喜歡裝裝大方。平常兩個人吃一碗青菜一碗紅燒肉,家里如果來了遠客,必定擺上八盤熱菜。怕人家嫌自己燒得不好,還要巴巴地去熟肉鋪買一只白斬雞或者半斤鴨子。去別人家做客,看到人家新買了跑步機或者家庭影院,總要吐吐舌頭問:這個東西要多貴?等周圍幾個人家全有了,他就思索著,自己家也該來一套,不然有客人來,仿佛不像樣子。
鄉(xiāng)下人最在意的事情,便是“樣子”,夸一個50歲的女人“樣子好”,是說她還年輕,還沒有完全老年人的樣子。50歲在過去,那是天大的年紀,他們最怕的事情,是“不像樣子”,為了樣子,可以添置些幾百年用不上的跑步機、大音箱。出門吃飯,也可以點一只澳洲龍蝦,來一瓶法國紅酒,私底下咋舌說:有什么好吃?但執(zhí)意要點,只因為上回別人請客,他們吃到了。
(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