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是空言

一

那一年大洪水，一段江堤崩潰，黑沉沉的夜里，大水席卷了沿岸好幾個村莊。離大壩最近的那個村子，連房頂都看不見了。雖然之前早已做了疏散，可仍有不少人留在村里，于是在凌晨兩點(diǎn)鐘，我們臨時組織的救援隊(duì)，駕著幾條機(jī)動船，開始了救援行動。

由于救下不少人，經(jīng)過幾次往返，到達(dá)離江堤最近的村子時，天已經(jīng)放亮。這里水最深，所以和我們一起過來的還有一艘大船及潛水員。忽聽小孩的哭聲，向前看，茫茫的水面上，一個小孩在遠(yuǎn)處。近前，是一個六七歲的男孩，雙手被綁在露出水面的一截木桿上，正在哭喊。把男孩救上船，他卻指著水下喊著“爸爸媽媽”，潛水員忙潛下水去，過了一會兒，上來告訴我們，下面是一戶人家的院子。一對夫婦正在木桿的底下，靠著墻角，兩個人都在支撐著木桿。此時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可那份最后的力量還在。

可以想象，洪水突來，他們逃脫無望，把自己的孩子固定在木桿上，然后將木桿豎在院墻的拐角，兩個人緊緊地支撐著不讓木桿在洪水中倒下。最后的時刻，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將孩子托舉出水面。

那樣的情景不忍猝睹，會逼出我滿眼的淚。而又不能忘卻，心飛回去，便溢滿軟軟的疼。

二

住在城市邊緣的時候，前面有幾座廢棄的土房，由于過于偏遠(yuǎn)，轟轟烈烈的開發(fā)并沒有蔓延到這里。而其中的一處房子里，住著一家三口。不知他們是何時何處而來，只是每日都能目睹他們的艱辛。夫婦倆人在那些空房子里養(yǎng)豬，就是大家所說的垃圾豬，男人每天都去城外的大垃圾場撿能喂豬的東西，回來倒進(jìn)一口大鍋里，燒著撿來的垃圾熬豬食。那個時候，一股很難聞的氣味便彌漫開來。我心里也時常反感，且不說垃圾豬是不讓養(yǎng)的，就是這種味道，也讓我深受其害。

那家的女孩八九歲，在郊區(qū)的一個小學(xué)讀書。由于離得太近，我在院子里就能聽見他們一家的喜怒哀樂。這天傍晚，女孩放學(xué)回來，對父母說：“快過中秋節(jié)和教師節(jié)了，別的同學(xué)都給老師送禮了！”男人說：“五月節(jié)的時候咱們沒送，老師不是也對你挺好的嗎？”女人也說：“咱們家哪有錢送禮啊！只要你學(xué)習(xí)好，老師就會喜歡你！”良久沒聽見女孩的聲音，倒是那些豬又到了喂食的時間，齊齊地叫起來。過了一陣，男人女人安撫了那些豬。太陽也落山了，男人忽然說：“丫頭，總不送也不好。老師對你那么好，別人都送，咱們更應(yīng)該送！我決定過幾天賣一頭豬，給老師送個禮，咱們也能過個節(jié)。孩子好幾年沒吃過月餅了！”這時，聽見了女孩的笑聲。

八月節(jié)的前一天，我正在房里寫東西，忽聽一陣女人的哭聲。忙出去看，見女人正蹲在地上大哭，男人一臉鐵青地站在那兒，他們面前，是死了一地的豬。我也驚呆了，原本困難的生活，這一場災(zāi)難無異于天塌地陷。好一會兒，男人申斥女人：“別哭了！孩子快回來吃午飯了！唉，又要對不起老師了，咱們丫頭好幾年沒吃過月餅了！”

女孩回來后，也哭了。她對父母說：“沒事兒，不用送禮了，我學(xué)習(xí)最好，老師肯定還會喜歡我。等我以后掙錢了，給你們買最貴的月餅吃！”男人埋頭抽煙，女人抹眼淚。

黃昏的時候，女孩大聲喊著“爸爸媽媽”回來了。我已被這一家子的生活所吸引，便又出門看。只見女孩提著一個紙盒，對爸爸媽媽說：“你們看！老師說我學(xué)習(xí)好，獎勵了一盒月餅！來，給你們吃！”她拿出一塊月餅，掰成3小塊，在父母嘴里各塞了一塊兒，自己也吃了一小塊。吃著月餅，男人忽然上前，將女人和孩子擁進(jìn)了懷里。

在這個萬家歡樂的中秋節(jié)前夕，他們一家擁抱在一起，淌了滿臉的淚。

三

曾有一幕，深深地鐫進(jìn)心底。

那時正在一個山村當(dāng)代課老師，與世隔絕的地方，一種想象不到的貧窮落后。這里的孩子雖然有著山里人的淳樸，也有著那種難馴的野性。他們常常會為一些小事糾纏扭打，頭破血流。相比之下，班上的邱鵬算是一個比較文靜的男孩子，他很沉默，學(xué)習(xí)也挺好，只是家里更窮。自從父親在山上采石頭出了意外故去后，只剩下多病的母親帶著他和妹妹。

那次我從城里回來，給學(xué)生們帶了一些他們聞所未聞的小食品，每個人手里都分到了一塊。大家立刻吃起來，連女生們也是三口兩口吃完。全是震驚的神情。我發(fā)現(xiàn)，邱鵬一口也沒吃。自始至終只是聞了幾下，便塞進(jìn)口袋里。

放學(xué)后，孩子們?nèi)缑擁\的野馬一哄而散。我像以往一樣走出學(xué)校，想到后面的山上看落日。剛出校門，便聽見那邊一片吵鬧聲。過去一看，只見班里的幾個男生正圍打著邱鵬?？伤稽c(diǎn)也不屈服。一反平時形象，狀若瘋狂。他右手緊攥著那塊小食品，手上也被抓破了好幾處，鼻子淌著血。我明白了，定是那些男生眼饞他留下的食品，動手搶奪。

見我過來，他們四散而逃。邱鵬道了聲謝，便向家里走去，我悄悄跟在后面，怕那些淘氣的孩子再回來。到了家門口，邱鵬停下腳步，仔細(xì)地把臉和手上的血擦凈，又整了整衣服，才進(jìn)去。隔著墻，看見他們兄妹兩個正和母親推讓那塊變了形的小食品，最后，母親吃了一口，眼里全是淚花閃爍。

那一刻，這個8歲的男孩給了我一種久違的震撼和感動。想起城里的那些孩子，公主帝王般的生活和驕縱，一種樸素的溫暖直入心靈。也許這些山里的孩子很野，也許他們不知道奧特曼肯德基，可他們的心卻未蒙塵，如山間那汪最純凈的泉。

于曉芳摘自《做人與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