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俊

王艮(1483—1541)，原名銀，字汝止，號心齋，明代泰州安豐場人。王艮是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明代平民哲學家。在王艮的思想體系中，其影響最大，也最具理論創(chuàng)新意義的理論，就是他的“百姓日用是道”(《語錄》)[1]。“百姓日用是道”這一命題是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艮對中國哲學的一大貢獻，也是平民哲學的永恒主題。[2]王艮的“百姓日用是道”不僅解決了“道”的來源問題，而且指明了學道的方向和方式方法。所以，“百姓日用是道”不僅有著極高的理論價值，也有著極重要的實踐價值。

一、“百姓日用是道”要求以日用為道

據(jù)《年譜》載，王艮42歲時在浙江會稽，那年春天到會稽求學的四方學者日益增多，王艮建議王陽明在城中建書院以安置學者。書院建好后，王艮在書院大講百姓日用以發(fā)明良知之學。王艮的“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圣人條理處”，“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會失”(《語錄》)[1]等都是這時候提出來的。聽了王艮的講解，學者們都感到收獲很大。事實上，王艮自入王陽明門下，一直注重發(fā)揮他的“百姓日用是道”的思想。

王艮“百姓日用是道”的說法，可能與《周易》中的一段話有關(guān)?！吨芤住は缔o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焙髞淼睦韺W家們?yōu)閺臏\近處指點治學，也常引“百姓日用之道”為說教。[3]王艮講“百姓日用是道”要解決的主要是“道”的來源問題。

“道”在我國是一個比較古老的范疇。對于“道”，我國不少思想學術(shù)流派都曾作過一定的表述，如《周易·系辭上》說：“形而上者謂之‘道’”、“一陰一陽謂之道?！薄吨芤住钒选暗馈苯忉尀橄扔谔斓厝f物的精神本原，是高高在上的抽象的不可捉摸的東西，普通老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只有“圣人”能夠認識和掌握它。宋明理學家則多把“道”等同于天理，認為“道”和“理”異名同實，“理”永恒存在并且具有神秘性。他們虛構(gòu)了一個可以自由地支配萬物、普照萬物的“天理”，并要求天下各色人等安命地“盡分”，也就是“窮理盡性”。王陽明則以“心外無物”、“心外無理”、一切都是從“心”派生出來的心學理論為出發(fā)點，提出“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的觀點。而王艮則一反古代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以及老師的說法，認為“道”乃存在于百姓日用之中，且存在于“百姓日用”之中的“道”與萬物中的“理”是一致的。[4]“圣人經(jīng)世，只是家常事。”“能知能行便是道”。(《語錄》)[1]

不僅如此，王艮還指出，“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語錄》)[1]王艮此說，實際上制定了一個新的“正道”與“異端”的判斷標準。自古以來，封建統(tǒng)治階級以及為其服務的思想家總是把符合封建傳統(tǒng)觀念、有利于維護封建統(tǒng)治秩序的思想學說稱為 “正道”，而把那些與封建傳統(tǒng)觀念背道而馳的思想主張稱為“異端”、“邪說”。王艮勇敢地沖破了這一束縛，把有關(guān)“正道”與“異端”的傳統(tǒng)觀念顛倒過來。在王艮看來，判斷“正道”還是“異端”的標準不是人的等級身份，而是是否符合百姓實際。那些經(jīng)書上的教條，那些“形而上”的玄而又玄的東西，或百姓對它們不能知不能行的東西，才是“異端”。他明確指出，“道”不是圣人專利品，道就存在于百姓日用之中。王艮的這種思想，打破了“道”的神圣性，也是其“尊身”思想的進一步發(fā)展。[5]同時，“百姓日用是道”不僅是一種主體觀的體現(xiàn)，也強調(diào)了百姓的尊嚴和地位，體現(xiàn)了對“百姓”地位的尊重。“百姓日用是道”是貫穿王艮思想體系的一個鮮明的主題。王艮入王陽明門下，多次發(fā)揮了“百姓日用是道”的思想。王陽明去世后，他繼續(xù)發(fā)揮這個命題，使“百姓日用是道”的理論日趨完善。應該說，“百姓日用是道”是對傳統(tǒng)觀念的一種徹底的決裂，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二、“百姓日用是道”要求以即事為學

有人曾經(jīng)指出：“中國人是一個最講實際、最從世俗考慮問題的民族。他們不大進行抽象的思辨，也不想去費力解決那些和現(xiàn)實生活好像沒有什么明顯的直接關(guān)系的終極問題?！盵6]這一說法倒與王艮的上述主張頗為相似。王艮也似乎從不喜愛談抽象，比如在學道的問題上他就與王陽明有很大的不同。王陽明認為，萬事萬物之理不外于吾心，“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更甚者是“心外無學”。因此，在學習問題上他是持學問要旁人“點化”不如自己“解化”的觀念。王艮不同意王守仁的事物之理在我心里的觀點，而認為事物之理存在于事物之中。如童子捧茶，一呼即應，不假思索，前不擬議，后不滯留，這正是其良知現(xiàn)成自在當下順適處，也是“道”的體現(xiàn)。所以，他在其“百姓日用是道”的理論基礎(chǔ)上，提出了“即事是學，即事是道”的觀點。

王艮“百姓日用是道”是建立在其“以自然為宗”的思想基礎(chǔ)之上的。他把人性之“體”與天性之“體”、“良知之體”統(tǒng)一起來。由于天地同體，天人同體，所以他進一步認為，百姓日用就是“體用一原”，所以“道”不只體現(xiàn)在日用之中，更體現(xiàn)在當前的事實之中。比如童子捧茶、農(nóng)夫耕田、妻子還家等現(xiàn)實行為，都是“道”的體現(xiàn)，所以要從平常事中去學道。如果不從平常事中去學道，不但不能得道，反而會“愈求愈遠，愈作愈難”(《年譜》)[7]。所謂“平常事”，是指人們的日常生活與生產(chǎn)實踐，也就是百姓日用。為此，王艮強調(diào)學習者應該不恥下問，從關(guān)系到人民群眾切身利益的日常生產(chǎn)、生活活動中去尋找真理。到百姓中去學道，不僅能夠?qū)W到真知，而且“日用間有多少快活在”(《寄廬山胡侍御書》)[1]。 因為百姓日用之道，“與鳶飛魚躍同一活潑潑地則知性矣?！?《語錄》)[1]所以在“百姓日用”中學道，可以獲得“無邊快樂”(《語錄》)[1]。為此，王艮要求學者們不要瞧不起老百姓，要向“途之人”學習。王艮的這些思想，反映了他對社會現(xiàn)實的注重，對平民群眾生產(chǎn)生活的關(guān)注，具有較強的人文精神。此外，王艮的這一思想，不僅進一步解決了一個學風問題，而且揭示了學習的本樂要求，很有積極意義。

王艮曾寫有一《詠山》詩，詩曰：“瑞氣騰騰寶韞山，如求珍寶必登山。無心于寶自然得，才著絲毫便隔山?！盵8]詩的前兩句是說，人們要真正獲得知識，取得“珍寶”，必須親自實踐，攀登高山，才能如愿以償。這就是說在事中學習，不是只有“快活在”，還要付出艱苦的努力。不過王艮強調(diào)事中學習，并不否認書本知識的學習。一方面他認為，離開了“百姓日用”，就學不到真知，也就不能“致”；另一方面，他又認為在百姓日用中學習也要與書本學習結(jié)合起來，也就是將理論學習與實踐學習相結(jié)合，這才符合學習規(guī)律。應該說，王艮的這一思想還是較為辯證的。

三、“百姓日用是道”要求以簡易為教

54歲那年的8月，御史洪覺山(洪垣)到東淘精舍造訪王艮，洪覺山不僅是御史,而且是王陽明與湛若水的學生,是個有名的心學家。洪覺山跟王艮談到簡易之道時，問王艮：“‘仁者先難而后獲’，是什么意思？”王艮回答說：“這是對樊遲說的，如果對顏淵便是說‘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這是何等簡易?！盵7]聽了王艮這番話后，洪覺山請王艮幫助制定鄉(xiāng)規(guī)民約，執(zhí)行之后，鄉(xiāng)俗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從這一段故事來看，簡易的作用是極大的。社會治理需要簡易，日常生活、工作、學習也需要簡易。王艮曾多次“發(fā)易簡之旨”，大倡“至簡至易之道”，并在自己的教學中努力實踐這種方法。比如，一次王艮在陽明書院講“百姓日用之道”，開始聽的時候,人們都不相信這一道理。于是,王艮舉例說，日常生活中人們來來往往、看東西、聽音樂、行動快慢都掌握得很好，但他們的行動很自然，并不需要去思考。(參見《語錄》)王艮這樣一講，個個都懂了。王艮講學，看起來并不是講說什么道理，也不是用什么理論去闡述什么理論，而是用這種看得見、摸得著的簡單的日用事實來啟發(fā)誘導學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王艮將他這種簡易的教育教學方法歸納為“以日用指點良知”?！耙匀沼弥更c良知”，實際上就是聯(lián)系生活實際進行啟發(fā)誘導，用人人皆知皆會的日常動作，深入淺出地闡明深刻的道理。這種講學方法效果非常明顯。史料上曾有記載，說王艮講課，“鄉(xiāng)人始而駭，漸而信，久而浸與俱化焉”。又說，王艮“每講學，開明人心，侃侃辯惑起迷，務令人自得而后己。家庭鄰里之間，皆愛慕其至誠而樂與之親，言行無不信悅?！盵9]李二曲稱贊其講學是“抵掌其間，啟以機鑰，導以固有，摩不心開目明，霍然如梏得脫，如旅得歸?！盵9]

王艮除了在方式上采用簡易直接的日用事實講學以外，他還主張教學內(nèi)容的簡易化、通俗化。王艮基本上繼承了孔孟儒學，一方面他認為，儒學是一種“至簡至易”之道，“此至簡至易之道，視天下如家常事，隨時隨地無歇手地，故孔子為獨盛也?！?《語錄》)[1]另一方面，他“簡化”了儒學理論。他的“百姓日用之學”不同于正宗經(jīng)典儒學，而是把儒學加以改造，并使之簡易化成平民儒學。事實上，泰州學派的思想能夠在社會底層得到廣泛的傳播，與王艮簡易的平民儒學以及簡易的講學方法不無關(guān)系。

當然，王艮認為，簡易也要有度，不能“狂簡”。換句話說就是過于簡單而沒有做到位，比如“知用而不知體”，“支離瑣碎日用而不知”，“不能一切精微”，這實際上就是一種“狂簡”。(《語錄》)[1]這種“狂簡”對學習或修道都沒有好處，簡易也必須適度。

[1] 袁承業(yè).明儒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一[M].清末.泰州館藏.

[2] 錢專，吳聞.“百姓日用是道”——平民哲學的永恒主題[M]∥周琪.泰州學派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131.

[3] 王敬川.王艮“百姓日用即道”思想三特色[J].保定學院學報，2004(1)：77-79.

[4] 陳方根，夏加云.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思想芻議[M]∥周琪.泰州學派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1221.

[5] 林子秋.中國早期啟蒙思想的先驅(qū)——王艮[M]∥周琪.泰州學派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22.

[6] 汪樹東.中國古代文學的精神立場簡論[J].船山學刊，2006(2)：89-92.

[7] 袁承業(yè).明儒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三[M].清末.泰州館藏.

[8] 袁承業(yè).明儒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二[M].清末.泰州館藏.

[9] 袁承業(yè).明儒王心齋先生遺集譜余[M].清末.泰州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