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66歲那年，因故猝然離世，至今已有18個年頭了。

18年前夢魘般的那天，我們手忙腳亂地把不省人事的母親送到醫(yī)院里，我跪求醫(yī)生一定要想辦法把我的母親救活了，她可是受了大半輩子苦的人??！死神最終還是無情地奪走了母親的生命。

當我意識到以后再也見不到母親，再也聽不到她老人家那親切的聲音時，天仿佛塌了下來。

我的母親是中國農(nóng)村最平凡的一個母親，她有一顆金子般善良的心。

自從來到微山湖畔我們那個貧窮的小村，母親就和貧困捆到了一起。她養(yǎng)育了我們兄弟姐妹四人，父親長期患胃病，無法干一些重體力活，六口之家的生活重擔壓在了母親的肩頭。母親中等身材，身板結(jié)實，性格要強，地里家里全靠她一個人撐著。掙工分年代，她一個人抵得上兩個人掙的工分；土地承包后，家里十畝責任田，春種秋收，全憑她一個人扛在肩上。母親總沒有閑著的時候，即使在夜深人靜時，我每每從夢中醒來，都會看到母親在如豆的煤油燈下，為我們紡線縫衣……這些畫面，像刀子一樣刻在我心上。

冬天，微山湖邊大部分蘆葦已經(jīng)收割，還有一些零星的蘆葦在結(jié)了冰碴的水里橫七豎八地躺著。沒有人再去收割，大家望而卻步，都知道那冰冷刺骨的湖水不是好進去的，更有深處暗藏危險。為了一家人的生活，母親顧不了這許多。她手拿鐮刀，蹚著齊腰深的湖水，忍著刺骨的寒冷把一棵棵蘆葦收割起來，扎成捆，拖到岸上。她的腳腿不知被葦茬子扎破多少次，她的手臉不知被冰碴和葦篾子劃破多少回。母親把蘆葦挑到集市上去賣，給全家人換回油鹽，給我們幾個積攢學(xué)費，添些衣物。母親那雙原本柔軟的手布滿老繭，變得粗糙而僵硬，裂開著一道道血痕的口子。

我在家中排行最小，小的時候，幾乎沒有穿過新衣服。我穿的衣服，都是大哥和大姐二姐穿小了的，母親改一改，再穿到我的身上。記得有一年清明節(jié)，班里同學(xué)大都換上新衣服去烈士陵園掃墓，我卻還是穿著那件舊棉襖，不免心中黯然?；丶液?，我告訴母親同學(xué)們都換了新衣服時，母親答應(yīng)也給我買件新衣服。

為了我能穿上新衣服，母親硬是到十多里外的湖里去撿割葦棵子，三月的天乍暖還寒，母親蹚著冰涼的湖水，細心地收割著每棵細瘦的葦子。她把兒子的新衣服都寄托在這一棵棵瘦細的蘆葦上，她忘記了寒冷，忘記了饑餓。一連幾天，母親早出晚歸，從湖里背回一捆捆濕漉漉的葦子。顧不得歇口氣，母親把葦子一棵棵剝?nèi)テ?，再用碾子軋成葦篾子，母親有一雙勤勞而靈巧的手，很快，那些葦篾子在她靈巧的雙手中變成了兩張漂亮的葦席。葦席編好后，是父親背到集市上去賣的，當母親把葦席放到父親的背上，她仿佛看到了兒子的新衣服。我也巴望著父親從集市上早早歸來，給我買回來新衣服。那時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誰料父親把席子剛背到集市上，還沒有來得及賣出去就被人沒收了。父親回到家大病一場。母親什么也沒有說，她撫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孩子，娘會給你買件新衣服的。我哭了，是沒有看到父親給我買回新衣服，還是父親因為傷心有了病，或者是母親辛苦的勞動化作一場泡影？也許兼而有之吧。

我天天等、天天盼著那件新衣服，直到知了叫的時候，才又有了希望。母親找來兩根細竹竿，用繩子綁在一起，五更天，大家還睡得正香時，母親就起了床，她一手拿著長長的竹竿，一手提著個籃子，圍著村子里大樹小樹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等到大家都起床時，她已從樹上戳下半籃子知了皮。在朦朧的天色里，母親打著哈欠，仰著臉，用力睜大眼睛，仔細搜尋著每一個樹干和每一條樹枝，看上邊是否有知了蛻下的皮。她的脖子累酸了，她的眼睛累疼了，她全然不顧。不久，母親積攢了大半袋子知了皮，她拿到收購點賣了錢，給我扯了件的確良上衣。當母親把新衣服給我穿在身上的時候，她摸摸領(lǐng)口，拉拉衣袖，前端詳，后打量，別提多開心了。

我高興地蹦了兩個高，看到我滿意的樣子，母親欣慰地笑了。而此時，母親身上穿的衣服，卻還是補丁摞著補丁。

母親沒有文化，她留在我身上的，卻都是做人的道理。從小，母親教育我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做個讓社會看得起的人！”

因為生活困難，哥哥姐姐都早早輟了學(xué)。因為沒文化，母親無法為我輔導(dǎo)功課，卻很喜歡看我做功課，放學(xué)回到家里，我趴在桌上做作業(yè)，母親常常會放下手里的活，坐在旁邊看一會?？匆粫孟窬托臐M意足了，再干起活來，就像是輕松了很多。我知道，我的身上寄托了母親全部的希望。

1979年，我在鄉(xiāng)中學(xué)讀初三，家離學(xué)校有十里路，母親去學(xué)?？次?，都是步行。有一次，剛放學(xué)，母親正好趕到學(xué)校里來了，見到我，急急忙忙地從布兜里掏出幾個包子，是母親親手蒸的薺菜包子，竟然還冒著熱氣。我那時穿著薄棉襖還有些冷，母親的額頭上卻沁滿了汗珠子。我咀嚼著母親趕著十里路送來的熱乎乎的包子，那是我吃過的最好的人間美味。從家到學(xué)校的十里路，母親就這樣走了不知多少遍。有時候，僅僅因為做了一個感覺不祥的夢，母親也要跑到學(xué)校里來看我一眼，見我平安無事，就放心了。

我那時14歲，早已懂得了生活的艱辛、母親的不易，我唯有以更加刻苦的學(xué)習(xí)，才能不負母親的期望。初中畢業(yè)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徐州農(nóng)校，一方面是為了早些減輕母親的負擔，另一方面，就當時來說，農(nóng)村的孩子能考上中專轉(zhuǎn)戶口吃國家計劃已經(jīng)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了。仿佛是一縷春風(fēng)，寒門里竟走出一個吃公家糧的人！

那些天，母親的心情格外的好，里里外外高興地忙碌著，為我去上學(xué)做準備，她把家里僅有的錢拿出來，給我添置日用品，搪瓷臉盆、飯碗、牙缸、毛巾、香皂、牙膏，一應(yīng)俱全。進校的頭一天傍晚，母親悄悄地背起父親逮魚的兩只舊竹嘟籠，跑到十多里外的湖汊邊，把魚嘟籠安放到淺水里，然后用泥巴壓住，再用草棵蓋起來。第二天五更，母親摸著黑又跑到湖里去收獲她下的竹嘟籠，母親回家后把竹嘟籠里的魚蝦倒出來，竟然逮了滿滿一碗活蹦亂跳的小魚小蝦。配點青菜，熬了一鍋魚湯，算給兒子送行。

魚湯真鮮啊，我一連喝了三大碗。抬起頭來，正見母親慈祥地望著我，我臉上突然一陣發(fā)燙。

吃過飯，母親說什么也要送我到車站，她背著行李，提著網(wǎng)兜，里面還有兩個窩窩頭。一路上，母親有說不完的話，送我一程又一程。

汽車開動了，我從車窗里探出身子向母親招手，在母親轉(zhuǎn)身的瞬間，我驀然發(fā)現(xiàn)母親不再挺拔的腰身和一縷飄動的白發(fā)，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走過來的人，對那段歲月的記憶大多數(shù)是苦澀的、心酸的，對今天衣食無憂的孩子們來說，那樣的歲月是他們無法想象的。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吃飽穿暖依然還是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們生存的第一大問題，尤其是對我們這樣一個人口不算少的家庭來說。父親的病無疑使我們的生活面臨更大的困境，雖然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也只能算得上是勉強填飽肚子，家里偶爾有一點可口的、稀罕的東西，母親總是留給父親和我們吃，自己從來不嘗一口。每次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是讓我們先吃，她總是說她還不餓。那時候，年少單純的我們甚至沒有想到去思考一下母親的話是真是假，現(xiàn)在想來，不知道有幾頓飯母親是曾經(jīng)吃飽了的？那時候湖邊和村外的河汊里都有鮮活的魚蝦，我和小伙伴們經(jīng)常會逮到一些，興致勃勃地拿回家里，讓母親燉湯。當時魚湯的鮮美好像勝過現(xiàn)在的百倍千倍，可是，母親總是說你們快吃吧，我聞不得魚蝦的腥氣。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個美麗的謊言。

就是一粒糖母親也是舍不得嘗嘗。

有一次，親戚帶給我?guī)讐K糖，為了讓我能夠多高興幾天，母親隔幾天才會拿出來一塊給我吃。最后的一塊糖，因為放得時間太長，拿出來時，粘得都揭不開糖紙了。我硬是把它放到母親嘴邊，讓母親吃。母親嘗了一下，又放到我嘴里，開心地只笑著說“真甜”。糖是甜的，可是母親說什么也不舍得吃！人世間，承擔最多艱辛的是母親，忍受最多苦難的是母親，咽下最多淚水的是母親，付出永不求回報的是母親，一心裝著兒女從來不想自己的是母親！

母親心地善良，最看不得別人受苦，經(jīng)常周濟比我們更困難的人家。雖然我們家也很艱難，但只要鄰里鄉(xiāng)親們有難處，母親總要盡自己最大努力去相幫，哪怕是送上一元兩元錢，拿去幾個雞蛋，或者是做什么活搭上一把手，甚至是陪著遇到傷心事的嬸子大娘們落一回淚。村里誰家鬧了糾紛，母親有她獨特的調(diào)解方式，對著雙方一通吼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直到雙方怨氣消解，化干戈為玉帛。母親沒有文化，也講不出大道理，卻始終堅信，善良是做人最基本的品質(zhì)，善心一定會得到回報的。

多少年來，母親善良樸實的愿望一直在激勵著我、鞭策著我，讓我在求學(xué)的道路上不曾止步，讓我在回報家鄉(xiāng)和人民的道路上不敢懈怠。工作再忙，我也要擠時間學(xué)習(xí)，深夜，伏案讀書或記下一些心得體會的時候，常?；秀庇X得又如兒時，我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而母親正坐在我身邊，慈愛地看著我。

現(xiàn)在，我已成長為一名國家干部，但我無論在什么地方，無論在哪個崗位上工作，都盡力設(shè)身處地為老百姓著想，把老百姓的衣食冷暖放在心上，把改善民生、一心為民當做我的人生座右銘，最終，我贏得了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好口碑。之所以能這樣做，是因為我的心中有我的母親，有千千萬萬和我母親一樣的父老鄉(xiāng)親，是因為我感覺到母親一直在注視著我。當我在風(fēng)雪邊疆認養(yǎng)孤兒的時候，當我給敬老院的老人送上新衣的時候，當我看到面臨失學(xué)的孩子因政府的資助而重新有了求學(xué)機會的時候，當我給全縣高考的孩子們送去生活費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母親贊許的微笑。

我不知道無常的人生為什么要早早地奪走我的母親，而我，竟然沒有來得及和她說上最后一句話！她把人生的苦難嘗了一遍，幾乎完全沒有來得及品嘗生活的甘甜，就匆匆地走了。她好像就是要用這種方式來告訴這個世界，她對兒女、對世界沒有任何要求，純粹就是為了奉獻的，不需要任何回報。

如果有可能，我愿用我全部的擁有，換得時光回頭。母親啊，我想對您說：“此生報不盡的是您的養(yǎng)育大恩，但我會用一生的努力去踐行您的囑咐——做個讓社會看得起的人！”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