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突然憶起了一次遠(yuǎn)足，究竟有多遠(yuǎn)，其實不過十公里的遙遠(yuǎn)?？捎谒?，是真正的一次遠(yuǎn)足。他是個懵懵懂懂的孩童，之前的活動半徑不超過五公里，去學(xué)校，上山采蘑菇，在田野上追逐一群冒冒失失的雀兒，找尋一只野兔的洞穴，都越不過這個半徑。

那是個陰雨天，他的祖父和父親去外村一個油榨坊榨油，祖父讓他同行，他拒絕了。他有他的陰謀。他瞅著他們的背影慢慢融入了陰雨中。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們翻過了一座山，走過了一座不知名的橋，走遠(yuǎn)了。他開始行動了，穿上雨靴，戴上斗笠，一個人悄悄從后門溜走了。他從一個叫毛家窩的小山村出發(fā)，踩著他們的足跡一路朝南追趕。他過了一座小橋，沿著一條水渠走了半個小時，翻過水庫的土壩，進(jìn)入了庫區(qū)。他不知道油榨坊還有多遠(yuǎn)，也不清楚腳下的路能否抵達(dá)油榨坊。他走得有些茫然。水庫的水半干了，路就在水庫的斜堤上，原本讓水淹沒了，水退后有人想抄近道才有了這路。路面是黃泥，加上雨水，很滑溜，一腳不慎就會落水。水雖然枯淺了，可依舊綠幽幽的，深不見底。他走得很小心，也有些恐懼。他在想，一只松鼠第一次離開一棵大樹時是不是像他一樣小心，是不是像他一樣興奮而又恐懼。他不是松鼠。他揣摸不到松鼠的心事。他瞧瞧遠(yuǎn)處，遠(yuǎn)處是水，一條黃泥路彎彎曲曲，不見祖父他們的影子。萬一路的盡頭沒有油榨坊呢，就算有油榨坊，可祖父和父親偏偏不在這個油榨坊，而是去了別的油榨坊呢。他只有走啊走啊，一刻也不敢停下自己的腳步。仿佛只有走，就能讓他抵達(dá)目的地。

他最終去到了那個油榨坊，但他已經(jīng)記不得它的全貌了。對他的到來，祖父的驚訝全寫在臉上，他要的就是他們的驚訝。他只記得油榨坊有著一輪巨大的碾盤，沒日沒夜地轉(zhuǎn)動著。屋外有水車，水車的輪子有半層樓那么高，也是沒日沒夜轉(zhuǎn)動著。跳蕩的火光，氤氳的霧氣，流竄的油香，裸露的脊背，撞擊的轟鳴……這一切有著夢幻的魔力。他在油榨坊待了多久，一天一夜，還是幾天幾夜，他也記不得了。從油榨坊回來后好多天，他的耳邊始終響徹撞擊的轟鳴，那時他想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種巨響了。若干年后，偶然的一次，他又尋著那條黃泥路一步一步去到了那個異村。水渠仍在，水庫仍在，可是那條路的盡頭卻怎么也找不到油榨坊了。他憑借模糊的記憶，在一段不到一公里的路上來來回回尋覓，就是不見那架高聳的水車。一切都變得可疑了，那個陰雨天，那條黃泥路，油榨坊，轉(zhuǎn)動的碾盤，跳動的火光，似是非是，似在非在。也許那就是個夢，他去過那兒，或者他想象去過那兒。后來，他在幾堵斷墻殘壁前停留了腳步，油榨坊應(yīng)該就在這兒。他吮了吮鼻子，聞不到油香，也沒有煙火的味道。他豎起耳朵，聽不到那種轟天的撞擊。只有幾堵殘墻，煙熏火燎的，那種煙塵的黑尚未讓風(fēng)雨侵蝕干凈。斷墻的不遠(yuǎn)處有條小河，河水在汩汩流著。它流動的姿勢一如昨天，他卻走不回那個油榨坊了。假如黃泥路的盡頭沒有油榨坊，那個九歲的孩童什么時候才會收住腳步，他會走向何方。對于未可知處，他無比向往而又好奇，雖然伴有錐骨的恐懼。這種回想，讓他替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暗暗捏了一把汗，掌心濕漉漉的，內(nèi)心也跟著濕漉漉的。

二

他險些忘記了，他的父親是個打草鞋的能手。他的父親做別的事笨手笨腳，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打草鞋卻慢條斯理，一招一式，絲毫不亂。他的父親用芒鞘搓成草鞋的筋絡(luò)，將棕絲舊布條和稻草揉在一起，鞋底厚而結(jié)實。別人編的草鞋穿在腳上發(fā)生石頭或樹茬硌腳掌的意外，那是常有的事，他父親編的草鞋卻不用擔(dān)心，一般的樹茬穿不過，除非釘子。所以他父親編的草鞋很讓人喜歡，可他從未穿過父親編織的草鞋。父親的草鞋不一定每雙他都看得順眼，有時沒有棕絲沒有舊布條，父親就用純粹的稻草編鞋。父親指頭上的力道很勻稱，那些草繩更是服帖，編成的草鞋有了一種純粹的光芒。這種草鞋才是純粹的草鞋，沒有丁點的雜質(zhì)。他渴望有一雙這樣的草鞋，卻從不向父親開口。父親原本就編得少，而且他并不需要一雙那樣的草鞋穿在腳上。后來這種渴望慢慢淡了，甚至連父親會編草鞋的事也記不起了。

可有一天，這種渴望突然翻涌了起來。他幻想擁有一雙父親親手編織的草鞋，不夾雜舊布條，用純粹的稻草編織。如果有一雙那樣的草鞋，他想將它掛在書房，或者珍藏起來。他打算讓父親多編幾雙，送給遠(yuǎn)方的朋友。父親一輩子沒出過遠(yuǎn)門，如果他編的草鞋能走遠(yuǎn)，就讓它有多遠(yuǎn)就走多遠(yuǎn)吧。這是他的如意算盤。父親對他的求助很驚詫，終究還是答應(yīng)了。一個忽略了的細(xì)節(jié)卻阻擋了他的幻想，父親用來編織草鞋的工具，草鞋耙不見了。他記得那個草鞋耙，用銼樹做的，像個丁字形，橫的部位鋸了許多齒，豎的一端有個巨大的鉤。銼樹是種質(zhì)地堅硬的雜木，渾身長滿銳刺，樹身到處都是樹結(jié)。經(jīng)過父親雙手和無數(shù)稻草芒鞘的打磨，草鞋耙周身紅亮，那些樹結(jié)更像一只只洞穿時間的眼睛，一眨不眨，卻將世事滄桑盡收眼底。可是當(dāng)他找尋它們時，那些眼睛卻失蹤了，不知去了哪兒。它們不知睜著瞄著世事呢，還是閉著眼不見為凈。那么個物件，沒有人稀罕，當(dāng)不得柴燒，也沒別的用處，不管放哪兒還礙手礙腳。在老屋尋了個遍，它就是不肯現(xiàn)身。也許它就在某個地方藏著，可就是找不見它。沒有了草鞋耙，讓父親編草鞋的幻想也就破滅了。他又想，即使父親編了草鞋，難保有一天草鞋不會像草鞋耙一樣莫名其妙丟失了。

一個草鞋耙的失蹤讓他產(chǎn)生了許多聯(lián)想。也許在搬離老屋之前，草鞋耙不知被誰丟到了某個幽暗之處。它就始終藏身幽暗里，隨之隱遁了。同草鞋耙共命運的還有許多事物，比如紡車，織布機(jī)，銀質(zhì)的水煙筒，銅制的長命鎖，盛酒的錫壺……那些散發(fā)光亮的，或被光亮蒙塵的事物，都在他打盹的瞬間溜走了。連個背影也沒給他留下。他記得紡車擺在祖父臥室的東墻腳，一扇窄小的窗，只有在晚上，祖母才會坐在東墻下咿咿呀呀紡著棉線?？棽紮C(jī)擱在飯廳的樓上，雜七雜八的一大堆，沒有一個物件是他認(rèn)識的。他問過祖母，祖母回答說織布機(jī)。他想象過織布機(jī)架起來該是什么樣子，他的想象沒有答案。那架織布機(jī)一直閑擱著，沒人去動它。當(dāng)時家里沒人抽煙，那銀質(zhì)的水煙筒閃過一兩次眼，之后就不翼而飛了。他曾被它的銀亮感動過，可是飛走了的東西不可能會飛回來，就算它長有翅膀也會飛往別的地方。銅制的長命鎖和盛酒的錫壺，他都在手心捧過，可后來它們似乎商量好了，一起隱身某個漫長的夜晚，再也沒有見陽光了。他很納悶，它們都去哪兒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他記不起它們的模樣了。再往后，他都懷疑，是不是記錯了，自己家里有過這樣的物件么？答案是猶疑的，不敢輕易否定，更不敢底氣十足肯定。那些消失了的事物，它們曾經(jīng)的存在與否就成了疑案。再往后，可能連疑案也不存在了。

還有一些更渺小的事物，比如他塞在墻縫里的某只動物的一顆牙齒，埋在后園的一顆橘子籽，放在窗臺上的幾枚蟬蛻……它們都奇跡般地走失了。窗臺上變得干干凈凈，后園也沒有長出橘子樹苗，雖然他很喜歡后園那棵老橘子樹上的橘子，甜甜的，還夾有一股酸味。還有一種叫獨蒜的東西，從土里挖出來就是顆潔白的小圓球，祖母將它放在衣袋里，沒事時就放在手心揉啊捏啊，到最后獨蒜變成了一個紅亮的薄餅，有著玉質(zhì)的光芒玉質(zhì)的顏色。每年的秋天祖母都要揉幾個這樣紅亮的獨蒜給他當(dāng)玩物，可是它們一個個都從他的手心溜走了?；貞浀臅r候，他只記得那一輪輪微小的紅亮。他驟然懷上了深深的恐懼，他就是一枚那樣的獨蒜，讓世界握在掌心揉啊捏啊，上帝眨眼的瞬間世界就將他揉沒了。他也不知他上哪兒去了。無法悲嘆，無法替它們舉行風(fēng)光的葬禮，這些丟失的事物，幻滅的影像，都交付時間了，讓時間徹底吞沒了。那個世界，萬物不存，空空蕩蕩。

三

除了油榨坊，水車，草鞋耙……這些可觸可摸的事物，會走散，會丟失。有些人也像它們一樣，一個季節(jié)過去了，一個夜晚過去了，他們突然不見了，像被風(fēng)吹落的樹葉，像被季節(jié)凋零的花瓣，不知飄向了何方。曾經(jīng)枝繁葉茂的樹，如今光禿禿的，沒有綠色，沒有任何遮蔽。會讓人疑心，它長過葉子嗎？它開過花，結(jié)過果實嗎？這種懷疑是冰冷的，沒有任何溫度。也許他不該懷疑，可他又逃不脫懷疑的陰影。他記得村后有戶人家有個老人，不知年歲了，是個瞎子，常穿一身黑。他去過那戶人家很多次，每次去都見老人端坐在廳堂的一張竹椅上，一個人，不說話，也不做事，就那樣默默坐著。陽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個光斑，光斑慢慢移動，光斑落到了地上，之后又被陽光收了回去。老人依舊一身黑。后來有次去，老人不見了。他想問老人去哪了，又沒問。往后每次去，廳堂就空了。他努力回想老人的容顏，想了很久，腦子里只有一個模糊的黑斑。去了那么多次，他從來就沒瞧清楚過老人的面孔。那塊黑斑是老人那身黑衣服給他留下的記憶。哪兒沒有黑色啊，也許他記憶中的那塊黑斑早已不是老人的身影了，誰知道呢。他又記起了鄰居的一位大伯，臨近黃昏時還聽見他在犁田，一邊還唱著山歌。歌詞是什么，怎樣的調(diào)調(diào)，他都記不清楚了。他就記得大伯在唱歌，聲音很高亢，能夠穿透云霄了。那個夜晚過后，他再也沒聽過他唱的山歌。一個人影在田野上浮動，一邊還唱著歌，這就是他對于鄰家大伯的全部記憶。他想到了他自己家的老人們，他的曾祖母，也是個瞎子，可能是白內(nèi)障吧，那時候沒法治。他三五歲時，她常帶了他在屋后的柚子樹下，柚子樹開著白花，漫天的花香。他對她的記憶永遠(yuǎn)留在了那兒，永遠(yuǎn)染上了柚子花的香氣。他的祖父離開人世時，他不再是個孩子了。祖父也是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躺在他睡了大半輩子的臥室里，沒再出來。那間臥室是幽暗的，在他的印象中祖父像是回到了那幽暗里，就像鳥兒在黃昏時歸巢一個樣。他的祖父原本就屬于那個幽暗的世界。

還有生長他童年的小山村，毛家窩，人們推測過這個名字的由來，因為有姓毛的人居住過，所以叫毛家窩?？墒撬诖遄永餂]見過一個姓毛的人，也沒聽說過跟毛姓有關(guān)的故事。有人搜尋過，村子里連一座毛姓的墳?zāi)挂矝]有。這個小山村好像從來沒有毛姓的人居住過。假如村子因為毛姓的人居住而得名，那些毛姓的人哪兒去了。遷走了，還是沉入了村莊的地下？這成了一個謎，一個無人解答的謎。只有那些逝去的東西才會成為謎，對于未來，人們更感興趣更有權(quán)利揭開它們的謎底，知道它們的真相。而現(xiàn)在，他同那個叫毛家窩的地方有了一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多年前的一次遠(yuǎn)足讓他最終離開了村莊，村子里的人們也一個個走散了。小山村在半山腰，共有七戶人家，兩戶姓冷，兩戶姓樊，三戶姓朱。最初的出走由一戶朱姓開始，從山腰搬到了山下，之后入贅的入贅，過繼的返回原籍，移民搬遷，幾年時間整個村子就空落了。他想，如果他是一粒沙子，一抹微塵，一根斷枝，一枚果核，一只螻蟻，他會相信這是一個村莊嗎？這個村莊的人上哪兒去了？這個村莊的人類上哪兒去了？是時間追殺的殘忍，還是人類患上了拋棄和遺忘的雙重病癥？他不過是粒沙子，他不會思考，也不會追問，他就像這個村莊一樣回到了繁花綠樹的自然，皈依了空空蕩蕩。

誰也不能說這是佛的境界。

責(zé)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