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子的產(chǎn)量不高，但在家鄉(xiāng)的丘陵地帶，坡梁之上，望天田里，到處生長著這種農(nóng)作物。農(nóng)家人離不開，好那口兒，說不吃黃糕怎能算得上蔚縣人。

黍子抽穗時結(jié)的米蛋，嫩時可吃，老時成黑粉狀就不能吃了，黍地也就成了孩子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不光小小子愛吃，小丫頭也愛吃，剝掉外皮，塞進小嘴，嫩嫩的，膩膩的，帶著一股青草芽子味，覺著特香。長大后，才知道那是黍子黑穗病初時的嫩孢子。

麻雀也是黍地里最活躍的主兒，一起一群，一落一片，那是盯上了正灌漿的黍穗。一起一落之間，黍穗子就變得輕飄飄的，似在風(fēng)中哭泣。農(nóng)人在地里架起很多木架子，或套上破衣衫，或綁上稻草穰，戴上破草帽，嚇唬麻雀，阻止麻雀從自己口中奪糧。假的終歸是假的，這些稻草人開始還起點作用，時間長了，麻雀們就視若無物，照樣飛，照樣啄。農(nóng)人也無可奈何，畢竟土地上生長人，生長植物，也生長動物。

農(nóng)人習(xí)慣在黍地深處點些白蘿卜籽，留得自家做餡或腌老咸菜吃。這可瞞不過淘氣的小小子們。大人到地里去起蘿卜，往往發(fā)現(xiàn)地里的黍子橫七豎八躺倒一大片，一準有個把蘿卜讓愣頭青給拔走了。哪家的小兔崽子嘴這么饞。嘴里忿忿地罵著，明年還是照樣種。

正常年頭，農(nóng)歷八月十五前就能收獲黍子，吃上新糕。臨近中秋節(jié)，黍子成熟，沉甸甸的穗頭子齊齊地彎著腰，在風(fēng)中曳個不停，那是在向大地感恩，給大地致敬。看著黃黍穗子一顫一顫的，農(nóng)人打心眼里高興，辛苦勞作終于換來好收成，馬上就可以嘗鮮了。有勞力的人家，把黍子割倒捆成捆，套上馬車拉到場面上碾壓。缺勞力又地少的人家，使快鐮從黍穗脖頸處割下，裝袋后用手推車推到自家院中用木拍子敲打。

也會碰上天不遂愿的時候。那年秋天，莊稼豐收在望，一場秋雨不喘氣地下，先是瓢潑，后是淅瀝，瀝拉了半個月，商店的塑料布都賣絕了。田地遭了殃，一片片黍子讓風(fēng)刮倒，匍在地上，一片狼藉。已經(jīng)收割堆在場面上的，緊挨地面的連泡帶捂，竟又生出芽來。眼瞅著，干著急，就是沒辦法，急得農(nóng)人瞪著不睜眼的老天直罵娘。

黍子收割回來，勤儉持家的農(nóng)人會挑些穗大莖粗脖長的黍穗，經(jīng)過脫粒、潤濕、分束、捆扎等程序，制成小把笤帚，經(jīng)濟、環(huán)保還耐用。淡黃的黍子去殼后，叫黃米，磨成面，叫黃米面，做成糕，叫黃糕。“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二十里的蕎面餓斷腰?！编l(xiāng)間流傳的話不無理由，天天下田和土坷垃打交道，干體力活，沒有比黃糕更抗饑的主食了。

早起粥，晌午糕，黑夜糊糊熬山藥。這是鄉(xiāng)親們一直以來實實在在的生活寫照?，F(xiàn)在，人們的生活漸漸富裕，更多地吃上了白面大米，有的年輕人也不喜歡吃糕了，但莊戶人對黃糕卻始終不離不棄，每天必吃。做黃糕時，溫水和面，成面餅狀或散塊狀，置籠屜上十余分鐘蒸熟，倒入搪瓷盆，趁熱以雙手沾涼水快速搋糕，以防燙傷。經(jīng)過反復(fù)搋揉，軟和和、圓乎乎、筋道道地成一大坨，最后麻利地把底下光滑的一面翻過來朝上，淋幾滴麻油，抹勻，晶亮的油泡四起，黃澄澄、香噴噴的黃糕就算做好了。

泡糕菜很多，白菜、菠菜、茄子、黃家菜、雪里蕻、葫蘆干、豆角絲等都能入菜，涼菜則有韭菜拌豆腐、腌菜葉拌豆腐、老腌菜絲拌土豆絲等等。在農(nóng)人眼里，天天能吃上黃糕肉菜，那就是莫大的幸福了。西下房鄰居魏爺家哥倆，一頓能吃一升子面的糕。筷頭子一拌，大碗里輕沾幾下菜湯，送進嘴里，沒等嚼，咕咚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已然入肚，一鏟子黃糕用不了幾口就啜完了?？粗媸峭纯臁?/p>

晌午剩下的黃糕也會派上用場。地里頭農(nóng)活多，大人忙起來就顧不上管孩子。孩子們下午放學(xué)后，饑腸轆轆，回到家，扔下書包，先從糕盆子里鏟一塊冷糕，抹點黃醬，掐一截綠蔥葉，咬一口冷糕，就一口蔥葉，糕香、醬香和蔥香混在一起，冷冷的，津津的，辣辣的，囫圇入肚。末了，伸出舌頭，繞著嘴唇舔一圈，殘留的星點醬汁就被卷入口中。連小指頭肚上沾的黃醬也不放過，小舌頭一吮一舔，立馬干凈。冷糕入肚，小小子、丫頭們也便有了精神開玩。有時，孩子們也會因為一塊冷糕發(fā)生爭執(zhí)，惹來父母一頓斥責(zé)。這些，在現(xiàn)在的孩子聽來，像是哄人的故事，不可思議。

黃糕是冀西北鄉(xiāng)土特色，好客的鄉(xiāng)親常用來招待外地客人，并溫馨提示：黃米性黏，做成的黃糕難消化，少吃點嘗嘗鮮即可。沒吃過的，吃起來著實費勁，左嚼嚼咽不下，右嚼嚼咽不下，費菜不說，還一個勁粘嗓子，難以下咽。這時，熱忱的鄉(xiāng)親也會預(yù)備一盆油炸糕，以解尷尬。

油炸糕通常是過年、過節(jié)或過生日等特殊日子吃的，比面性糕好下咽。把蒸熟的黃糕，揪成一個個勻稱的小劑子，包上紅糖或豆沙，捏圓，放入油鍋里炸，待圓圓的糕上起泡，變得焦黃，即用笊籬撈出，稍涼可吃。炸糕吃起來很軟和，但里面已經(jīng)融化的糖水很燙，不光燙舌頭，一不小心還會吱的一股噴射出來，弄臟衣服。也有的人家做炸糕不包餡，吃時蘸點盤中白糖，甜甜的，直入心窩。

出門多時，心中會想著家鄉(xiāng)的黃糕，軟筋軟筋的，饞人得慌?；氐眉襾?，不吃別的，先嚷著讓老婆趕緊蒸上一塊黃糕，就著半碗韭菜頭熏豆腐干粉條肉，解解饞。狼吞虎咽的樣子，讓老婆既心疼又好笑。

久居外地的鄉(xiāng)人，時不時也會托親戚朋友捎點黃米面，做頓黃糕吃。盡管水土有別，味道不能相比，卻也在一拌一吞中體味到濃濃的鄉(xiāng)情鄉(xiāng)味。

責(zé)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