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底,紅學(xué)大師周汝昌先生去世。在所有紀(jì)念文章中,都說到了胡適當(dāng)年給他的“一切可能的便利與援助”(胡適給周先生的信)以及對他的高度評價,連《光明日報》也近乎破例地在周汝昌有關(guān)文章后“鏈接”《胡適與周汝昌的“紅樓緣”》。關(guān)于幫助,大家都知道,周先生最早關(guān)于《紅樓夢》文章發(fā)表后,胡適立即去信贊揚,并在1948年夏“慷慨地將珍貴的孤本《甲戌本石頭記》用三層報紙包好”,借給他看。
這是明的,其實胡適對他還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幫助。胡適在1960年11月19日夜里寫給高陽的信中這樣說:“你試看他的《新證》頁30~37,便知我的《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我的敦誠的《四松堂集》稿本,都到了他的手里”,“《甲戌本脂硯齋》本是我借給他,由他兄弟兩人分工影抄了一本。天地間止存我的原本和他們兄弟的影抄本,這個影抄本,他在書里從不敢提起,大概沒有別人見過或用過?!端乃商眉犯灞臼俏遗R時故意留給他用的,此時大概還在他手里??此麑Υ烁灞镜挠涊d(頁34),我當(dāng)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這里可看出,胡適讀周汝昌的書不僅看得認(rèn)真仔細(xì),而且也近乎帶著“考證”的意味了。但最主要的是道出了一個事實,胡適在周汝昌不知情的情況下,將對《紅樓夢》和曹學(xué)芹考證有關(guān)鍵作用的《四松堂集》留給了他。周先生和其兄歷50年苦功,浸淫兄弟父女兩代三個人心血,皇皇十巨冊的《石頭記會真》應(yīng)該說從一開始就得到了胡適的“護佑”。無怪胡適能自豪地說:“關(guān)于周汝昌,我要替他說一句話,他是我在大陸上最后收到的一個‘徒弟’”,“可以算是我的一個好‘徒弟’”,“周汝昌是我的‘紅學(xué)’方面的一個最后起、最有成就的徒弟”。
然而,周汝昌卻在書中批判了胡適,甚至罵了老師,什么“妄人”,什么“風(fēng)頭主義”。雖然次數(shù)不多,雖然后來該書的責(zé)任編輯說,是為了讓書順利過關(guān)自作主張加上的,雖然是那個時代所逼,但周汝昌還是充滿了歉意。不過,當(dāng)時胡適讀到此書,還是給予了充分理解。1954年胡適生日那天,給沈怡的信中說:“周君此書有幾處罵胡適,所以他可以幸免,俞平伯的書,把‘胡適之先生’字樣都刪去了,有時改稱‘某君’。他不忍罵我,所以他該受清算了!其實我的朋友們罵我,我從不介意,如周君此書?!?/p>
不僅理解,他還能在書中看出對他的感謝,即如上引給高陽的信,周汝昌“在形式上不能不寫幾句罵我的話,但在他的《新證》里有許多向我道謝的話,別人看不出,我看了當(dāng)然明白的”,“他雖不明說向我道謝,我看了自然明白”。所以吳相湘讀了周汝昌的書,寫信給胡適說:“清算‘胡適思想’的工作真是白費了”,“適之的幽靈果然還附在一些人的身上”。
不僅如此,他更看重的是書的價值?!叭瓴臅性S多可批評的地方,但他的功力真可佩服”,為此他托人四處買此書,并贈送有關(guān)圖書館收藏,“我大索香港市場,買得四冊,留兩冊與臺大與史語所”,并常常向人推薦此書,比如對沈怡,“《紅樓夢新證》已三版,香港可買到,你若沒見此書,我盼望你尋一部來看,這是一部很值得看的書”,“你在曼谷如找不到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可向香港、東京找”。
不僅對周汝昌如此,正如他自己所說,對朋友們所“罵”,他基本上都從理解的角度去看待。1951年底,大陸各高校掀起清除胡適影響批判胡適的高潮,各路專家學(xué)者紛紛發(fā)言表態(tài),對能看到的胡適都認(rèn)真讀過。雖然他對唐德剛說基本上不值一駁,雖然對極少數(shù)人的一味謾罵和無限上綱表示憤怒,但對朋友們的,他基本上都去尋找其中合理肯定的一面,對朱光潛先生的《澄清對于胡適的看法》,胡適不僅在文中多處加了注重號,而且加了一個贊揚性的批語:“此文是一個會做文章的人寫的?!睂Σ躺兴嫉呐校安躺兴际且粋€有神經(jīng)病的人,但他寫《胡適反動思想批判》,還參考了不少書,引了我許多話。”對顧頡剛的批判,“頡剛說的是很老實的自白。他指出我批評他的兩點,也是他真心不高興的兩點?!?/p>
胡適為什么能夠如此?一方面,他深深知道朋友們處在那個環(huán)境下的無奈;一方面是他自己要有疑處不疑的為人態(tài)度,克服“正義的火氣”的為文態(tài)度,以及由此建立起來的自信且寬廣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