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大革命”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里，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要“狠斗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這些最革命的“信條”每天都縈繞耳邊。那時，普通百姓常常會將私心雜念自覺地壓抑著，至于“走后門”、“托人際關系”基本上是“天方夜譚”。而應征入伍在那個年代更屬于“圣地”中的“圣地”，沒有人敢“越雷池”，通過走“人際關系”而達到目的。而就在1972年，我偏偏見證了兩個通過走“人際關系”而入伍，并且改變自己乃至整個家庭命運的事例。

1972年，我在黑龍江甘南縣中興公社中學讀高中，即將畢業(yè)時，我去老師家道別，班主任王老師非常惋惜地對我說：“沒有了高考，真可惜你了！”教我語文的鄭老師更是語重心長地說：“你回家不論是參加生產隊勞動，還是做別的什么，都不要放棄讀書學習，機遇總是給有準備的人，遲早會有那一天的?！碑敃r，我不太理解老師的肺腑之語，因為那時高考制度已經被廢除多年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考大學為何物。但那時我們都對部隊充滿了無限向往，甚至學校里的班級都稱作“排”，班長就是“排長”，班主任就是“指導員”。這樣的編制和稱呼是當時全國學習解放軍的結果。你還別說，整個班級真有點軍人的生活做派。我因為寫過一篇“夢境入伍”的作文，被學校各班作為“樣板文”宣讀，在學校里小有名氣。由于當時不能考大學，也沒有招工招干的機會，應征入伍或許是唯一一條能夠改變自己命運的路了，但部隊征收新兵的指標有限，審核條件苛刻，這條路也不好走。

1972年冬，不知從哪里傳來一條振奮人心的消息，部隊準備在本年末從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中征收新兵，這條消息很快就被證實。由于我外祖父曾是山東移民的帶隊領導，“大躍進”“大煉鋼鐵”時又是當?shù)匾患彝龄撹F廠的書記兼廠長，“文革”時自然被打成了“走資派”，被劃入“黑七類”（指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資本家、黑幫7類人），我的政審不合格，因此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當時我們的“排長”與我是莫逆之交，他在家里排行老四，我叫他“四哥”。我家曾密藏一本破爛不堪的《警世通言》，我還把這本書借給他看過，這在當時可是“犯大忌”的，足見我倆的關系非同一般。

四哥有個弟弟（我叫他“五哥”）也在我們學校讀書，同樣是應屆畢業(yè)生。兄弟倆都想去當兵，但部隊不可能在同一家同時征收兩個新兵。他父母想讓他弟弟去參軍，他就只能回家務農了。我看他長吁短嘆的樣子，就勸他說：“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憑著你當排長的沖勁和籃球場上的拼勁，為什么不找公社領兵的首長爭取一下呢？”我的話還真啟發(fā)了他，他立即去找到那位人稱“王指導員”的接兵首長講了自己的想法。王指導員聽他說明來意后，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嚴肅地說：“虧你還在學校里當排長呢，這點道理還不懂嗎？部隊的指標本來就有限，總不能你一家占兩個指標吧！務農有什么不好？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嘛！”但是四哥鉚足了勁想當兵，他就跟王指導員軟磨硬泡。終于，王指導員讓他說動了心，口氣也緩和了一些：“我同意征你走，但你必須馬上到縣武裝部去，等來甘南縣帶兵的首長批準后才行?！彼母缬X得這是王指導員的緩兵之計，為的是早一點打發(fā)他走，就無奈地回來了。

我得知這一消息后，安慰他說：“好啊，‘有利的情況和主動的恢復，產生于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編者注：這段話是當時流行的毛澤東語錄）。這次你去縣里，就拿出你連續(xù)幾年獨占全縣越野長跑第一名的勇氣來吧！但為了萬無一失，最好讓你的老父親和你一起去?！备誓峡h城距離我們中興公社足有百里之遙，當時交通極為不便，四哥與老父親騎著自行車，冒著刺骨的寒風，奔波在崎嶇濕滑的山路上，經過幾小時才來到縣城，見到了帶兵的首長。部隊首長及武裝部的領導看到老父親那掛滿霜花的兩頰，得知來意后都大為感動，當即同意四哥入伍了。

當年，中興公社共有50多人應征入伍，我們學校一共有16名應屆畢業(yè)生參軍，這里就有四哥與五哥。他們走時，公社舉行歡送新兵大會，讓我代表本地青年上臺講話。臨上臺時，我想到了四哥的今天來之不易，想到了四哥的老父親百感交集的面容，又想到了四哥及其老父親所走的“人際關系”，抑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話都說不出來，無奈之下，只好將講話稿交給了好友張廣豐，讓他去發(fā)言，我獨自擠出會場潸然淚下。

四哥后來才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竟然是他朝思暮想的首都北京，這又讓同學們羨慕不已。再后來，四哥成了一名汽車兵，參加了修建北京地鐵，以及唐山大地震的搶險救災、修建了“毛主席紀念堂”等，復員后又回到甘南縣檢察院工作，現(xiàn)已退休。其他當年沒能入伍的同學，絕大多數(shù)一直在農村務農。四哥曾多次提起那段讓他刻骨銘心的經歷，我們都唏噓再三。

無獨有偶，我從當兵的同學以及鄰近的太平大隊知情者那里得知，當年太平大隊也有一位上海知青通過走“人際關系”當了兵，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1972年冬天，知青點的上海知青大都回家過春節(jié)去了，但這位剛滿20歲的知青得知部隊要征兵，他非常想當兵，就堅持沒走。1971年冬季，因為“9·13”林彪叛逃事件，解放軍暫停征兵一年。到1972年冬季，又恢復征兵了，他想，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夙愿終于有機會實現(xiàn)了。這位上海知青是69屆初中畢業(yè)生，1968年，部隊曾去上海他所在的學校征兵，由于當時他不是應屆畢業(yè)生，還不符合條件。等到1969年，他們畢業(yè)分配時，正趕上“上山下鄉(xiāng)”運動，要求學生全部都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1970年6月6日，他告別了父母和弟弟妹妹，告別了生活18年的上海，來到了黑龍江邊陲的太平大隊。

一年以后，知青們有的被結合進大隊、生產隊革委會班子，有的被分配到大隊的廣播站、衛(wèi)生所、農機站、科研站、學校等崗位，他被安排在大隊“戴帽高中學?！碑斄艘幻蠋?，除了教高中政治外，還教體育課。1972年冬天，部隊征兵的消息很快傳開，據說這次征召鐵道兵，太平大隊有7個指標，全都分到了各生產隊，學校一個也沒有。

他一聽就急了，立刻借了一輛自行車，隨手抓了雙線手套，匆忙中竟然連帽子也沒戴，就冒著零下十多度的嚴寒，直奔中興公社，決定到征兵辦公室當面向領兵的首長報名參軍。太平大隊距離公社足足有30多里地，一路上全是丘陵，坡陡路滑，很不好走。甘南在黑龍江北端，緯度高，秋冬之際白天很短。直到太陽要落山時，他才來到公社征兵辦，誰知征兵的指導員又下大隊去了，晚上回不來。指導員去的那個大隊離公社還有30里地。他二話沒說，掉轉自行車就往那個大隊飛奔。近夜深時，他才見到了指導員。指導員聽說太平大隊的上海知青找上門來了，就趕緊把他引進屋子。屋里爐火熊熊，爐子上的水壺“嗤嗤”地冒著熱氣。問明來意后，指導員拿出一本花名冊，翻開看了看，喃喃道：“你們大隊的報名單沒有你啊?！薄笆前?！”他說，“要是報上了名，我就不會這么大老遠地來找您啦！”說話時，他覺得右耳麻辣辣地發(fā)癢，用手一摸，感覺耳朵邊上鼓起一個泡來，知道耳朵被凍傷了?！澳阒肋@次征的是什么兵嗎？”指導員問道?！奥犝f是鐵道兵吧？”他怯生生地回答。“對！那你知道鐵道兵是干什么的嗎？”“是修建鐵路的吧？”“對，修鐵路，那可是艱苦的事業(yè)啊！你想想，沒有鐵路的地方，大都是遠離城市的窮鄉(xiāng)僻壤；而一旦修通了鐵路，就又要移防到艱苦的地方。這就是鐵道兵的全部生活?！薄拔也慌鲁钥?，我來農村前就已經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他信誓旦旦地說。“那為什么還要去部隊呢？在農村不也一樣嗎？”指導員反問道。“我想當兵，只是想了卻一個心愿，去部隊大熔爐鍛煉幾年，復員以后，我再回到甘南來！”他說的這話并不是臨時編造的理由，因為那時當兵都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指導員聽了以后，想了片刻，告訴他過兩天要到太平大隊去，參軍的事到時再說。上海知青還是不放心，盯著指導員又問了一句：“會有希望嗎？”指導員用一種調侃的口吻說：“有希望，但我看只有百分之一?！彼吲d地說：“那好，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就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

幾天以后，指導員果然來到了太平大隊。他聽說后，馬上去找指導員。再次見面，他們像久別重逢的熟人。“你的情況，我已經了解過了，大隊讓你到學校當老師，是對你的重用，也是為了培養(yǎng)你。再說，大隊領導說你坐骨神經曾受過傷，體檢可能通不過，所以就沒有給你報名。”他初中時，上體育課跳遠時坐骨神經受過傷，同學們都知道。為了能到黑龍江插隊落戶，在上海時他就積極治療，終于戰(zhàn)勝了病魔。為此，1970年4月13日上海的《解放日報》還為他發(fā)了一篇通訊報道。下鄉(xiāng)以后的兩年時間里，此病再沒復發(fā)過。他懇切地對指導員說：“大隊領導對我們知青確實不錯，我們也下決心要扎根一輩子。但是，去部隊鍛煉，是為了將來能更好地在農村工作。至于我的身體……要不這樣，您先讓我參加體檢，如果通不過，我絕不再向您提當兵的事?！敝笇T沒有馬上答復他，只是說要跟大隊商量一下。

兩天以后，他接到學校領導的通知，去公社參加兵役體檢。一想到自己多年的夙愿終于就要實現(xiàn)了，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為了不耽誤體檢，他提前一天來到公社，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公社中心醫(yī)院等候。由于太激動，他的心一直怦怦亂跳。結果，其他項目都順利通過，唯獨血壓高得嚇人。他知道這是太緊張的緣故，但怎么解釋都不行。他又去找指導員，請指導員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帶走，反正到部隊還有一次體檢復查。如果到時候血壓還是下不來，再退回大隊也不遲。指導員去了解了一下他的體檢情況，最后對他說：“好吧，回去等通知吧?！?/p>

1972年12月21日，他終于收到了入伍通知書。第二天是冬至，他領到了一套嶄新的軍裝。26日晚，縣里召開歡送大會，指導員要他代表所有應征的新兵，在歡送大會上發(fā)言。27日清晨，部隊從甘南縣城出發(fā)到齊齊哈爾再轉火車。到了齊齊哈爾站臺一看，等候他們的是一列綠色的客車。依照常識，當時部隊調動，一般都是“悶罐車”，他沒想到會坐上運送旅客的列車。一聲汽笛長鳴，列車奔馳在遼闊的東北平原上，向南，向南，過了哈爾濱，又過了長春、沈陽。第二天上午出山海關，中午到達位于京津線上的楊村兵站，大家下車后飽飽地吃了一頓大米飯。

火車繼續(xù)前進。這時，指導員在車廂門口招招手，讓他過去。兩人就站在車廂連接的地方，指導員抽出一支煙遞給他，他搖搖手，示意不抽煙。指導員點上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問：“知道我們去哪兒嗎？”他搖搖頭：“不知道?！薄拔覀內ケ本??！彼麅刃囊魂嚰?，因為那個年代的北京，是很多人向往的地方。“真的嗎？怎么是北京？我們不是鐵道兵嗎？”“對，鐵道兵，我們承擔著首都地下鐵道的建設。”指導員平靜地告訴他。這時他才恍然大悟，立即開始憧憬未來的生活。指導員說：“部隊也是社會的組成部分，也會有矛盾，也會面臨許多復雜的情況。確實，當初你們大隊應征名單里并沒有你，后來他們同意你參軍，對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所以，不管將來遇到什么困難，你都要想一想當時迫切要求當兵的勁頭，那種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盡百分之百努力的銳氣！”

他望著指導員，鄭重地點了點頭，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在20歲的人生關頭，走“人際關系”遇到了這位指導員，并把他領進了革命軍人的行列。這位指導員叫王愛生，河北涿縣人，時任中國人民解放軍鐵道兵15師74團汽車連指導員。直到今天，當年的這位知青都非常感謝他。

（責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