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 絕

他是恨他的。雖然，他是他的父親。父親算什么？錢算什么？13歲的夏天，他因為肚子痛，提前回了家，母親出差了，打開門的剎那，他看到一雙粉色高跟鞋，而母親是從來不穿高跟鞋的。

父親的隱情暴露了。

那時，他還小，只有13歲，于是，哭著跑下樓，給遠方出差的母親打電話。

不到一個月，父母離婚。

父親在離婚那天狠狠打了他，罵他敗家星。如果不是他，父親是不會和母親離婚的。母親是優(yōu)雅的女人，父親只是一時糊涂?？墒牵赣H不能原諒，不能要有了瑕疵的婚姻。

母親在離婚后大病一場，之后，總是精神恍惚。后來，他才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說出來的。時間是最寬容的，可以沖淡一切。是的，有什么不能忘記呢？如果他不說，那么，也許父母還會好好地過下去，他也不會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受到同學的歧視。

而母親也不會突然出了車禍，所有的負擔一下子落到他的頭上。

雖然有父親給的微薄撫養(yǎng)費，可是，母親不要。寧肯受窮，也不要。

母親說，如果你要了，就不是我的兒子。

那時父親還是一個機關里的公務員，后來下海了。先開飯店，再經營房地產，成了這個城市有名的有錢人。

但母親仍然堅持不要他的錢。母親說，小剛，人要有志氣，志氣最重要。

于是，他只有去打工。

父親開著奔馳從他身邊經過時，一次次下來，把錢遞給他。

他恨這個男人。如果不是他的出軌，自己怎么會變成這樣？

是的，他有錢，可那是他的事情。

他與母親相依為命，拒絕著他的每一分錢，他認為，那是一個小男子漢應該做的。那時，他不過17歲。

母親哭的時候，他把肩膀遞過去，然后安慰說，總會過去的。是的，他早早地就學會了堅強。父親又娶了新妻子，年輕美貌，與他們無關。父親又生了兩個女孩。

所以，在母親去世之后，父親找到了他，因為，他是他唯一的兒子。

回來吧，父親說，你是我的兒子。

他冷眼看著父親，不，我不是。

4年大學，他靠著助學貸款，又打了好多工，也終于熬過來了。

是的，他不原諒。

如果沒有那年的錯誤，他也是父母的寶貝，也是心肝，也會撒著嬌要巧克力吃，可現(xiàn)在，一切成了過眼云煙。

4年，他沒有再回小城。

而父親是越來越有錢了，還放出話來，窮死他，我一分錢也不會留給他。他冷笑著，我一分錢也不會要他的，錢是個屁！他罵了粗話。

唯一的親人

畢業(yè)后，他留在北京。

一個人在外企，心中充滿了恨，覺得整個世界虧欠自己。談了幾個女友，他都懷著忐忑的心情。女友說，你有心理障礙吧？怎么總對這個世界懷有戒心？

他聽了，和女友大發(fā)雷霆，并且和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的男人一樣，對女友大打出手，最嚴重的一次，都驚動了“110”。

24歲這年，他得了一場病。

有人說，人得病的時候，最思念親人。

母親沒有了，他只有父親。

他以為自己不會想到父親，但醫(yī)生問，誰是家屬時，他還是嚇了一跳，知道自己的病很嚴重。也許明天就死了呢。

那是第一次，他打電話給父親。

父親很激動，聽得出來，聲音都變了調。

小剛，小剛，小剛……父親叫著他的小名。他卻一直冷漠，我得了病，也許活不了多久了，如果你有時間就來一趟，沒有，就算了。我想了想，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父親晚上就到了。坐最早的飛機，直奔病房。見了面，就抱住他哭，畢竟，他是他唯一的兒子。

可他一直很冷靜，甚至，身體里都沒有溫度。

那樣成功的一個男人，一直拉著他的手哭。他看到，這個他恨的男人也老了，頭發(fā)也白了，眼神也有些渾濁，而且，手一直哆嗦著。

冷漠之下是脆弱

父親一直陪著他，給他端屎端尿，還好，手術很成功，還好，是良性的腫瘤。那天他醒了才發(fā)現(xiàn)，他趴在他的床上，還抱著他的腳，白了的頭發(fā)有幾絲亂。這是那個“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的男人嗎？當年，他多好看啊。

醒了？父親問他。

是。你為什么抱著我的腳？

我怕你醒了我不知道啊。

他的眼淚要掉，可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的冷漠，他已經喜歡那種冷漠了，冷漠可以是他的盾，掩蓋好多真實的東西。他的病友說，你看，你爸爸對你多好啊，我們看著都感動，即使吃東西，也怕燙著你，都是放在嘴邊吹吹再讓你吃。

可是，他的心已經成為冰了。

不過，冰山一角已經開始融化了。

在父親走的時候，他送到機場。

父親都不敢給他錢，只說，好好珍惜身體，有事給我打電話。臨上飛機前，父親跑到空港，給他買了一大包德芙巧克力，他說，你小時候就愛吃巧克力，那時候家里沒錢，都買些最便宜的。

他接過巧克力，覺得眼睛澀澀的。

飛機起飛的時候，他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他覺得父親的愛來得太晚了，是啊，太晚了。他怕愛不起來了。

那包巧克力，他一直沒有舍得吃，直到過了夏天，巧克力都變了形，攤在抽屜里，他依舊沒有舍得吃。

原來親情這么好

后來的一天，他接到繼母的電話，說他的父親中風了。

他愣了一下，買了飛機票往回趕，他一直以為自己恨父親，恨不得他死。可是，聽到父親中風的消息，他還是心怦怦亂跳，跳得非常快。繼母說得很嚴重，大面積中風，人事不省，估計人是夠嗆了。

看到父親的一剎那，他知道，真的晚了。

父親昏迷，根本意識不清。

幾天幾夜，他守著。

可是，父親一直昏迷。

繼母給他看了一份遺囑，他的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遺產的一半，父親給了他。他做了一個決定，辭了北京的工作，回父親的公司打理一切。是的，他是男人，應該負起這個責任。

父親的命保住了，可是，一直癡傻，手也不會動，腳也不會動，就會傻樂。他閑時會看著父親，看著父親傻笑。

有一天吃飯，父親指著一個像巧克力的東西說，讓小剛吃，讓小剛吃。所有人都呆了。父親記得他的名字，父親只記得他的名字！

不久，繼母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子。而他也真的當起了大哥，對兩個妹妹特別好，如果別人不說，沒人知道他已經離家很久很久了。

他結婚了，和大家一起生活，這種家庭的溫暖總讓他想掉眼淚，是的，他剛知道，親情這么好。

雖然是公司的老總，他卻每天堅持回家吃飯，有人不理解，說為什么他會這樣？他總是笑著說，親情在的時候，一定要珍惜，因為，當有一天它走的時候，你再后悔就來不及了。

更多的時候，他會陪著父親，推著他，和他講公司的事情，講自己這么多年成長的事情。雖然父親仍然傻，仍然認不出他，可是父親叫他小剛的時候，他會掉眼淚。

原來，親情不是不在，而是隱藏在角落里，當它破土而出后，很快就會長成參天大樹。

他也剛剛明白，只要親情在前面，幸福就會在后面，緊緊相隨。

張甫卿摘自《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