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蔡美兒的悍母教育登上《時代周刊》時,我正在和爸爸吃火鍋,我隨口說:“這些年糕吃不完,給媽媽帶回去吧?!闭f完我就愣住了,爸爸也愣了一下,隨即擠出一個笑容,然后又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習慣了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人世這個事實。她離開后,我才知道她對我來說有多么重要??墒牵麄€青春期,甚至一直到她去世,我都固執(zhí)地和她鬧著別扭。媽媽去世時,我怎么也哭不出來,我怪異地擰著一張臉,誰也不理,當時的想法很怪:以后我回家晚了,再也不會有人罵我了;以后把男孩子領回家,再也不會有人像防賊似的問東問西了;日記本再也不用上鎖了,因為再也不會有人偷看了……
這些奇怪的想法一直占據(jù)著我的大腦,讓我哭不出來,我對爸爸說:“爸,我真的很難受,可是我哭不出來?!?/p>
爸爸拍拍我的手背說:“別恨你媽,她是為你好。”
我其實從來沒有恨過她,從來沒有。我只是煩她,被逼急了我會恨自己命苦偏偏做了她的女兒,可是我真的沒有恨過她。
媽媽是蔡美兒筆下的悍母,而且是最典型的一例。她從不理會我的自尊心,偶爾會適當?shù)睾臀抑v講道理,講不通就來硬的,而且堅信只有對我嚴格要求,我才能做出成績。
我從不懷疑她是愛我的,只是不太理解她愛我的方式。上初中時,媽媽幫我找了5個家教老師:周一補數(shù)學、周二補英語、周三補語文、周四補化學、周五補物理。我每天至少要補習兩個小時,而數(shù)學和英語則需補習3個小時。媽媽給我制定了嚴格的作息時間表,起床10分鐘、吃飯15分鐘、看新聞30分鐘……我每天在規(guī)定的作息時間里奔跑,像一只小白鼠一樣不知疲倦地踩著永不停歇的滾輪。我總覺得,有一天我會在繁重的課業(yè)下猝然暈倒,可是沒有,因為媽媽也給我制定了嚴格的“休息”時間表。
每次換家教老師,媽媽都溫柔地對人家說:“我們家裊裊的基礎還可以,你陪著她寫作業(yè)就成,真的挺簡單的?!蔽視谝慌岳湫Φ溃骸笆裁磁阒覍懽鳂I(yè),說白了,就是監(jiān)督我唄。”有時我會以為媽媽心理有問題,因為只要家里沒有家教老師,她就會不安甚至焦躁,她無法忍受我一個人學習,覺得必須派一個人“盯”著我。
我一個月光家教費就要2000多元錢,媽媽每次把錢遞給家教老師時,大方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同桌聽完我描述的情況后說:“哇,你家好有錢啊!”我“切”一聲。同桌卻說:“不過要是我這樣活著,我會瘋的,至少也會離家出走?!?/p>
二
離家出走,我也玩過一次。
我不是真心要離家出走,我只是想給媽媽一點顏色看看。我希望她悔改,希望她明白,我是一個人,不是一塊橡皮泥,她想捏成什么樣就捏成什么樣。
我還留了一封“遺書”:媽媽,我不希望在自己的生活中,除了學習還是學習,我生下來不光是為了考大學。即使考一所好大學是一塊避不開的石頭,我也希望它不是我生命中的全部石頭。
是爸爸找到了我,他開著那輛出租車,和他的車友在大街小巷四處“搜捕”,我終于“落網(wǎng)”。車上,爸爸對我說,回家會幫我和媽媽談判的,他也認為媽媽對我的要求過于嚴格。
媽媽的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我想,媽媽應當悔改了吧,我都離家出走過了。
可我沒想到,等待我的是一頓棍棒。
媽媽手里拿著一根很細的藤條。當藤條落在我手上的時候,我都無法相信媽媽能下得了手。1下,2下,3下,4下……一共7下。媽媽氣得滿臉通紅:“好啊!翅膀硬了,敢離家出走了,學會談條件了!我告訴你,在這個家里,只有服從,沒有民主!”
我的手心火燒火燎地疼,可就是不哭,我目視前方,狠狠地憋著。
“你還敢不敢離家出走?說,敢不敢?”
我不說話,藤條又落了下來。
爸爸急著去搶媽媽手里的藤條,媽媽的聲音卻驟然高了幾個八度:“今天誰也別管我,膽子竟然這么大!她要是被壞人拐走了怎么辦?”
夜里手疼得睡不著,我一次又一次上廁所,驀然聽到媽媽“嚶嚶”的哭聲,還有爸爸小聲安慰她的聲音。我突然有一種快感,那種快感甚至淹沒了我的疼痛。原來媽媽打我的時候,心也是疼的,我甚至想她剛才為什么不打得更狠一些,如果打得更狠,她才會更疼啊。這種想法很變態(tài),可是讓我莫名地興奮。
我的手不能寫字了??墒?,這并沒有停止我的補習,媽媽說:“寫不了,就背!”我常常在背著某個句子時,會產(chǎn)生一種無力感,好像發(fā)出那個聲音的不是我,而是一臺復讀機。
后來我就放棄反抗了,因為媽媽真的是太強悍了,在對我的教育方面,她有一種九頭牛也拉不回的倔勁兒。她就像一座大山那樣矗立在那兒,我無法翻越,只能低頭。
三
高二寒假,因為數(shù)學沒考第一,媽媽數(shù)落了我一個假期,挖苦諷刺,喋喋不休。而我的反抗方式是輕微的、薄弱的,比如,家教老師給我上課時,削上10分鐘的鉛筆,或者干脆鉆進衛(wèi)生間半個小時不出來。
媽媽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叛逆的小火苗。那晚媽媽批評我時,我頂了嘴,她一個耳光就打了過來。她是真打,而且會打我的臉。我偶爾還得跪搓板。
最嚴厲的那次,因為我逃了家教課去參加喜歡的男生的生日派對,她把刀放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的眼淚掉在我脖子上,又濕又涼,她帶著哭腔問:“你以后還這樣不?”
爸爸嚇得奪去她手中的菜刀:“你這是干嗎???孩子不就是出去玩了一次嗎?”
我沒有被嚇倒,我只是覺得冷,那時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刀落下來吧,落下來吧,落下來一了百了。
可媽媽顯然還沒有那個魄力。所以,第二天,我還得乖乖坐到書桌前等家教老師來。
有時我也會暗暗驚奇,誰給了媽媽這么強大的信念,一定要把我捏成她想要的模樣???
我在媽媽的“鐵蹄”下生活了19年,一直到考上大學,我這個“翻身農奴”才把歌唱。媽媽當然不會輕易放棄她對我的“統(tǒng)治”,她希望我考雅思或者托福,將來出國留學,可是鞭長莫及。沒了媽媽的看管,我懶惰好玩的本性一下子復活了。我瘋了似的玩,這輩子都不想再學習了。
大一第一學期結束,我有4科要補考,媽媽聽后差點兒背過氣去,我低眼耷眉地認錯,我說:“要不,你再幫我請家教?不知道大學老師愿不愿意做家教呢?”
實際上我是在挑釁,媽媽的手明顯抖了一下。
大一第二學期一開學,媽媽就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我誓死抵抗,說如果她不退掉房子回家,我就退學。最后,媽媽妥協(xié)了,她退了房回了老家,而我也做出讓步,答應她至少要各科都掙扎到及格線上去。
現(xiàn)在想來,當時我只是想證明,媽媽那么用力,其實是培養(yǎng)了一個廢物,我絕對一下子就能戳到她的心窩上去。哪里痛戳哪里,我戳得穩(wěn)、準、狠。
其實我明白我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學,全都拜她的悍母教育所賜,像我這樣懶惰、會?;暮⒆樱绻皇菋寢寣ξ也讲骄o逼,我連本科都考不上。
感激歸感激,我卻和她親不起來。每次打電話回家,如果接電話的是媽媽,我叫一聲“媽”,下一句話便是:“我爸呢?”
爸爸悄悄和我談過:“也和你媽說說話嘛,也向你媽撒撒嬌嘛?!?/p>
“向媽媽撒嬌?”我哆嗦了一下,好像爸爸在開國際玩笑。
爸爸訕訕地笑笑,我一下抱住他,像小孩子一樣膩在他身上。如果媽媽在一旁,我會表現(xiàn)得更無賴一些、更矯情一些,因為我知道那樣媽媽會更吃醋、更不舒服。
四
知道媽媽生病,我正在外地出差,爸爸說媽媽得了乳腺癌,我只是“哦”了一聲。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甚至幼稚地想,那么強悍的媽媽,乳腺癌算什么呢?
看到媽媽的那一刻,我整個人傻掉了,媽媽臉色蠟黃,頭發(fā)也全剃光了,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她的左胸竟是平平的。見到我,她的眼神里帶著些小得意,好像在說:“看吧,我病了,是絕癥呢,看你還對我那么冷?!蔽液芟氡е?,告訴她我從沒恨過她,求她不要用生病來懲罰我??墒牵抑荒軣o力地靠在爸爸的肩頭低聲抽泣。
我始終沒能撲到她的懷里痛哭一場,一直到她死都沒有。我只是不習慣和她親熱,我恨自己太拘束,恨自己放不開。我想,如果生病的是爸爸,我肯定不是這樣的態(tài)度,我會無賴又霸道地說:“爸,你得好起來啊,你必須好起來!”可是,病的是媽媽,我只是問她想不想吃東西,要不要喝水。一切都那么蒼白無力,沒有熱情,我是她的女兒,可是即使在她身患重病的時候,我們依然心存芥蒂,每想至此,我都覺得無比遺憾,悲不自勝。
為了安慰父親,我陪他到處旅游、看電影。有一天,我們在看《趙氏孤兒》時,父親忽然說:“肯定是程勃殺了屠岸賈,從來都是孩子捅父母一刀,哪有父母捅孩子的?”
我的眼淚洶涌而出,誰能數(shù)得清媽媽在世的日子,我在她的心上捅了多少刀??!
林冬冬摘自《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