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歲時殺出個鄭啟梅

5歲時，我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尚在人間，她叫鄭啟梅。因為精神問題與我隔絕了近5年，后來病情好轉(zhuǎn)，幼兒園阿姨才將我送回到她身邊。

1960年12月21日，我出生在大連的一家醫(yī)院里，母親剛生下我，就急忙穿上褲子跑去了急救室。因為我的父親、她親愛的丈夫，正在這家醫(yī)院的急救室里搶救。她想趕去見他最后一面，也想趕在他離世前親自告訴這個一直想要女兒的父親，他真有個女兒了。

也許是因為我的到來讓父親精神一振，那次，病危的父親沒有離世，而是又頑強地活了10個月，才戀戀不舍地去了。愛極了父親的母親隨之精神失常。

工作狂，是母親留給我的第一印象，沒日沒夜地下鄉(xiāng)，很少管我和大我3歲的哥哥。每月，她會給哥哥25元錢來安排一家的生活。每到夜幕降臨時，我和哥哥就趴在窗前聽腳步聲，我們多希望能聽到媽媽的腳步聲，希望她能和我們一起吃飯，可是能和媽媽一起吃飯的日子在我的童年里真的很少很少。

在我快到10歲時，母親對我和哥哥說，想給我們找個父親，我高興極了，因為從我會說話起，就沒說過“爸爸”兩個字。

于是，一輛大卡車把我們拉到了莊河市光明山公社勝利大隊的一個小山村，大卡車走了一天，天快黑時才到，下了車我才知道，繼父原來就是那個常給我們送海鮮的管叔叔，他妻子在生下第6個孩子時去世了，管叔叔有4個女兒2個兒子，只有最小的那個男孩和我同歲。

在農(nóng)村的兩間土屋里，母親和繼父搬到一起，就算結(jié)婚了。我和哥哥也算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你到底是誰的親媽

母親從未對我和哥哥表現(xiàn)過母愛的慈祥和寵溺，我一度以為她原本就是個不善表達的母親?？勺詮乃c繼父結(jié)婚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怪”她了！再婚后，她對子女無微不至的母愛忽然全涌了出來，可惜這幸福的孩子不是我和哥哥，而是繼父家的6個孩子。我甚至懷疑，他們才是她的親生骨肉。

兩個母親所生的孩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沒有矛盾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有了矛盾，母親肯定向著繼父家的孩子，然后狠狠批評我和哥哥。漸漸地，我們放棄了向她求援的念頭，每次跟他們發(fā)生矛盾，我們就躲到山上，任他們得意慶功。

在鄉(xiāng)村的那些歲月，吃飯是個大問題，我常被餓得肚子咕咕叫。有次，我見繼父家的大哥早飯吃玉米面餅子，而我和哥哥只能喝點稀稀的玉米面糊糊，就央求母親也能給我們一點餅子，母親卻冷漠地將我一把推開。那一刻，我整顆心都涼透了。

后來，我們?nèi)乙峄卮筮B，可繼父家的大哥因為是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無法和我們一起回城，這讓母親寢食難安，幾乎成了她的心病?；氐酱筮B后，她拼了全力托人找各種理由，終于將繼父家的大哥調(diào)回到大連房產(chǎn)公司工作。

繼父家的四姑娘有哮喘病，母親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個偏方，雖然那時家里很窮，但每天早晨母親都會給四姑娘用香油煎一個雞蛋，蘸著蜂蜜吃，從一九天開始，整整吃了九九八十一天，四姑娘的哮喘病真被她的誠心給治好了。

躲在石柱后的母愛

母親的偏心刺激著我拼命想逃離這個冰冷的家。從17歲開始，我便在外干零活、挖樹坑掙錢，然后一次次去北京報考藝術(shù)院校，終于在1981年5月如愿考入中國音樂學(xué)院歌劇系。

我記得那個中秋節(jié)晚上，吃過母親包的餃子后，就要啟程去北京上學(xué)了。母親看著屋里的掛鐘催促道：“曉方，到點了，你走吧！”言語里沒有一絲不舍。

多年來的委屈在我心中決堤般往外涌：在我4年3次考學(xué)的過程中，母親從沒關(guān)心過考試失敗的我心里有多難受，從沒對我說過一句鼓勵安慰的話，更從沒給過我1分錢的支持，所有的考試費用都是我挖樹坑掙來的。就連給我準備的行裝也是能省則省，被子還是原來蓋的那床被子，只是洗洗，又縫上了。而繼父家的小兒子去當兵時，母親特意為他買了嶄新的行裝。

想到這些，我冷冷地對準備送我去火車站的母親說：“媽，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去！”母親愕然：“不用我去送了？”我決絕地說：“不用了！”

母親就站在屋門口，看著我走出了家門。

那夜，火車站臺上站滿了送我的人，唯獨沒有母親，火車啟動的一瞬間，我在一個石柱后面突然看到了母親探出來的臉，那一臉我從未見過的在乎與不舍，一下子觸碰到我內(nèi)心最柔弱的地方，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想你來聽一場演唱會

畢業(yè)前夕，我開了個人獨唱音樂會。早在籌備時，我就向母親發(fā)出邀請，希望她能來觀看演出。作為女兒，我真的很想與她一起分享人生中這個重要的時刻。

但就在音樂會舉行的前一天，母親卻打來電話，告訴我她沒時間來參加我的音樂會了。不管我在電話里如何懇求，她都冰冷回絕。我原以為母親是在乎我的，不然她怎會躲在石柱后送我上學(xué)。但此時這一如既往的冷冰，卻把我打回原地。我拿著電話，渾身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音樂會很成功，可我心中卻充滿凄涼。謝幕的時候，我望著演出大廳的天棚，恍惚中覺得父親一直在那里看著我，而母親仿佛也坐在觀眾中為我鼓掌、為我自豪。之后的每場演出謝幕時，我都會習(xí)慣地看看頂棚再看看觀眾席，感覺父母都在場。遺憾的是，30多年來，我在國內(nèi)外舉辦過無數(shù)場演出，從年輕姑娘等成了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母親卻一次也沒為我捧過場。

最珍貴的藍寶石戒指

為了與繼父及他的孩子們爭奪屬于我的母愛，我主動包下了母親的一切穿戴費用，內(nèi)心深處有個恨恨的想法——我要讓她知道，雖然她沒時間，不愿意分出一點精力來關(guān)心她的親生女兒，但我仍是世上最關(guān)心她的人。

母親喜歡金銀首飾，每次出國演出，我都費盡心思為她尋找各種款式的項鏈和戒指，只為博得她的一點重視，或者說是讓她能對此感到一點愧疚。

可在她心里，再貴重的首飾都比不上繼父送她的那枚藍寶石戒指。她一直將它戴在手上舍不得摘下。

母親身體不好，加上年輕時下鄉(xiāng)曾被狼攆而摔瘸了腿，可這么多年來她硬是扶著墻，精心料理繼父的生活。繼父從未給母親買過像樣的禮物。于是，那年我回大連過年，要他送我媽一枚訂婚戒指當作生日禮物。他花860元為母親買了那枚帶藍寶石的戒指，那也是繼父一生中給母親買的最貴重的禮物。那年，母親已經(jīng)78歲了。

突然理解了她的一生

也是那一年，母親在家里摔倒，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母親患上了多發(fā)性腦血栓，醫(yī)生多次下了病危通知書。

為了讓吞咽困難的母親進食，醫(yī)生建議切開喉管，但我拒絕。母親一生要強，我怎忍心看她被切開喉管躺在床上任病痛折磨。我將棉簽浸水，一點點喂給母親，從最初一天只能咽下一口水到后來能喝下三勺粥……就這樣，母親堅強地度過了危險期，活了下來。

這時的母親，眼里沒了從前的冷漠，說話也不再平淡堅決。面對我，她的眼里有感激，還有我渴望多年的內(nèi)疚?！胺椒?，我老了，也許從今往后都得麻煩你來照顧我了。”母親口齒不清地對我說出這句話時，老淚縱橫。

與母親較了這么多年的勁，這一刻，內(nèi)心的憋屈和不滿全都煙消云散。我躲到角落，任由眼淚落下。其實，母親這一生過得很擰巴！她出生在一個資本家家庭，名譽對她來說比一切都重要。所以做了繼母后，為了名譽，她不敢對自己的親生孩子好，怕別人說她是惡毒的后媽。她那么年輕就失去丈夫，有了繼父后，她倍加珍惜。也因這般珍惜，才會對繼父的孩子們那么好，以此向繼父討要珍惜與愛護。她就這樣逆著母性活了一輩子，活得很擰巴，而這些苦只有她自己清楚。第一次從母親的角度替她想，漸漸理解了她的一生。

后來，繼父和我的哥哥相繼先母親而去，母親大受打擊而失語，幾乎成了植物人。只能躺在病床上的母親終于完完全全屬于了我，每當我臉貼著臉跟她說“鄭啟梅，你一定要活到99歲”時，87歲的母親臉上會露出溫和慈祥的神情，我能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欣慰和激動。

母親曾說：“早晚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但愿這天還不算遲。

孫強摘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