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唐山突發(fā)強烈地震,那時我剛20歲,當兵還不到兩年。
我隨部隊急速趕到唐山。我不知道唐山有多大,可一座城市竟然看不到一棟完好的房屋。廢墟上到處是軍人的身影,一個個汗流浹背。那時沒有起吊設備,清理笨重的廢墟,全靠戰(zhàn)士們的一雙手。一天下來,我們的手早已血肉模糊。
這是第二天的晚上,天陰沉著,黑暗緊緊擁抱著這座廢棄的城市,我和戰(zhàn)友們剛從廢墟下救出兩個人,又渴又累。連長讓大伙兒抓緊時間喝水吃東西,我打著手電筒爬到一座倒塌樓房的頂層,坐下來,從挎包里掏出一塊壓縮餅干,啃了一口。突然,我聽到腳下隱隱傳來呼救聲,我急忙伏下身,靜靜聽了一會兒,便大喊起來:“下面有人!”戰(zhàn)友們拿著鍬鎬一下沖了過來。
倒塌的樓板相互擠壓,又相互連著,搬起來相當困難,二十多人清理了好一會兒,只搬走了幾塊樓板。我心里急,見有個狹窄的縫隙便鉆了進去。里面空間很小,我只能爬,邊爬邊喊,循著呼救聲左拐右拐,也不知爬了多遠,當手電光照到求救人的身上時,我高興極了??傻搅四侨嗣媲?,我一下傻了:倒塌的樓板重疊著壓在一個女人的下半身。我試圖搬開它,使出吃奶的勁,它卻紋絲不動。我愧疚地說:“對不起,我搬不動?!?/p>
她輕輕抽泣著,沒吭聲。我說:“很多人在救你,一會兒你就能出去?!睌Q開水壺蓋,我喂她水喝。然后我爬出廢墟,對連長說:“里面壓著個女人,樓板太重,我搬不動?!?/p>
連長大聲喊道:“同志們加把勁,我們一定盡全力把她救出來?!比缓笥謱ξ艺f,“你去陪她,給她精神上的支持,讓她一定堅持到底?!蔽揖陀只氐侥桥嗣媲埃退f話,唱歌給她聽。
一夜,我沒合眼。她醒著,我陪她說話;她睡了,我就出去清理廢墟。
太陽出來了,一縷陽光灑在她面前。她十分興奮,蒼白的臉上擠滿了燦爛的笑。
也許被壓得太久了,她常常一口接一口地大喘氣,我看著心里難受,又無能為力,想說些安慰話,又不知說什么,摸摸壓在她身上的樓板,問:“你疼嗎?”她說:“麻木了,不覺得疼了?!蔽艺f:“你真勇敢,像劉胡蘭?!彼Φ靡?,說:“要是在戰(zhàn)爭年代,我肯定是英雄?!?/p>
我說:“你就是英雄,敢和死神斗,了不起!”
“那當然?!彼拥靡饬恕?/p>
下午,那縷陽光不見了,她有些傷感。我說:“太陽累了,休息去了。”她說:“我也累了?!北慵贝俅⒅?。我出去和連長說了她的情況,連長也著急,卻也沒辦法,只能給戰(zhàn)士們加油。
我又來到她身邊,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天又下起小雨。我對她說:“你很快就能出去了?!彼c點頭,看了看我,說:“我臉臟吧,你能幫我擦擦嗎?”我說行,掏出手帕,把水壺的水倒在上面,輕輕擦著她臉上的污漬。不多會兒,一張清純、秀氣的面孔躍入我眼中。她不過二十出頭。“你真美!”我發(fā)自內心地贊嘆道。她嫣然一笑,臉上有了羞澀的紅暈?!澳氵€能幫我梳梳頭嗎?”她吃力地說,聲音很弱。我點點頭,說我去外面找把梳子來。她說:“就用你的手吧。”我看著自己滿是血跡的手臟兮兮的,有些猶豫。她說:“你的手是天下最干凈的手?!蔽倚χ?,便解開她的辮子,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梳著,然后又幫她編,顯得十分笨拙。我說:“我編得不好看,你不要笑話我呀?!彼f:“你一定編得很美?!彼置嗣覄偩幤饋淼霓p子,閉上眼睛,臉上含著笑。我編好了辮子,長出一口氣。她急速掃我一眼,突然說:“親我一下好嗎?”
我嚇了一跳,臉頓時火燒一般,我搖著頭,避開她的目光,沒敢吭聲。她失望地嘆了口氣,然后垂下眼簾。我有些不安,可那個年代十分保守,親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姑娘,就是犯作風錯誤,流氓行為。何況我是名解放軍,就更不能……我喃喃地說:“你這么漂亮,以后有對象了,他會……”
她沒吭聲,挑起眼皮掃了我一眼。
半小時后,她被救了出來,可她已經停止了呼吸,只是她的眼還睜著,似乎里面殘留著內心的遺憾。
我默默地看著她,心在流淚。突然,我俯下身,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姑娘睜著的眼竟然閉上了。戰(zhàn)友們目瞪口呆,連長沖過來狠踹我一腳,我摔在了地上。
年底,我復員了。離開部隊,我獨自去了唐山……
胡曉宇摘自《故事家·微型經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