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個哥，是件幸福的事。

還記得小時候，累了，倦了，只要我小手一攤，哥不管在忙什么，一準(zhǔn)會蹲下身來：“來，上來，妹兒。”我則會應(yīng)聲撲到他的背上。

哥背起輕盈盈的我，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往河邊走，那里有清亮亮的流水，終日流淌不休；往山上走，那里有油綠綠的草葉、不知名的小花，還有不知疲倦的蟋蟀在等著我們……我伏在哥的背上，聽他講好玩的笑話，聽他講風(fēng)婆婆唱歌的故事，聽他講穿著彩衣的仙女喜歡上了塵間的樵夫……

哥帶著點汗味兒的體溫隔著布衫傳來，讓我感覺暖融融的。他的背有時候還是一只上好的搖籃，我在這搖籃里迎來無數(shù)香甜的好夢……

2

我沒有爸，也沒有媽，哥大我二十幾歲。他面龐黝黑，總是胡子拉碴的，老得幾乎能當(dāng)我的爸，可是他的確是我哥。我和他在一個安靜的小山村里有一個簡陋的家。

我的名字叫小米。哥說媽生我的時候，因為早產(chǎn)，我小得像一粒米。多數(shù)時候我只是沉沉地睡著，醒來了就有氣無力地哭上兩聲，于是，媽給我取了小米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仿佛是個魔咒，弄得我一直比同齡的孩子要小上一號，真的就像一粒米那樣小巧。

哥總說我長得太小，要補充營養(yǎng)，所以他總是拼命干活。下地種田，到山上挖山貨，給村里人打零工，只要能掙到錢，哥總是不辭辛苦。每當(dāng)哥從集上回來，總會變魔術(shù)般地從衣兜里掏出我愛吃的小零食，還有我喜歡的頭繩、發(fā)卡。哥每次都把它們舉過頭頂，看我因為夠不到而抓住他的衣襟急得團團轉(zhuǎn)的樣子。“好沒羞！”哥邊說邊在我臉上刮兩下，然后一抬手，往我張開的大嘴里扔進一塊好吃的糖果，看著我一下一下貪婪地嚼著，哥的臉上便綻開了滿足的笑容。

3

哥這次趕大集帶上了我。哥的背上背著一個沉沉的背簍，大手牽著我的小手，我們一起走了很遠(yuǎn)的路。來到大集上的時候，我渾身都在冒汗，哥也不時拉起衣襟在腦門兒上擦著。

“喲，土根，帶著妹妹來趕集了??？”認(rèn)識的人在跟哥打招呼。

我卻沒心思理睬，集市上好玩好看的東西太多了，我的眼睛簡直忙得要命。哥“嗯”“啊”地應(yīng)著什么，哥在什么時候賣掉了背簍里的東西……這些我都顧不上了。

后來，哥拉著我的手，在賣頭繩的大娘那兒買了花花綠綠的頭繩，又跑到賣花布的大嬸那兒扯了幾尺花布。賣布鞋的爺爺那里我們也光顧了，哥給我買了一雙繡花鞋。最后，我們在一個賣書包的地方停住了。哥用他的大手拎起這個，又看看那個，不時問我“好不好看”。我挑了一個粉色雙肩背樣式的，包有些小也有點兒薄，但我真的很喜歡。

往回走的路上，我背著書包，哥背著裝滿生活用品的背簍。收獲了這么多戰(zhàn)利品，我的心暢快得像一只鳥，恨不得鉆出胸膛，飛上天空。哥看著我開心的樣子，也一路哼起了經(jīng)常唱的那些歌……

哥給我買了那么多東西，卻什么都沒給自己買。哥的衣裳是舊的，鞋是破的，頭發(fā)亂得像一蓬草，胡子也波瀾壯闊著，手上滿是厚厚的老繭……這些，我本該知道的呀！可是，一顆小小的心，在關(guān)注了那么多漂亮的禮物后，就真的沒有多少地方可以容納其他的東西了。

哥托鄰居大嬸給我做了一身新衣裳，又用剛買來的新頭繩給我扎了兩條溜光水滑的小辮兒。我一身簇新，背上書包，站在院子里，陽光下哥瞇著眼睛打量著我：“好看，我妹兒真好看！趕明兒就上學(xué)了，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認(rèn)真聽講喲！個子也爭取再躥高些，不能總當(dāng)小米嘍！”

我忙不迭地點著小腦袋，活像一只啄米的小雞。

“哥，上學(xué)了是不是就長大了？”

“當(dāng)然嘍，我妹兒會越長越大，長成漂漂亮亮的大姑娘！”

“那我將來能不能嫁給你？”

一聽這話，哥藏在黑胡子下的臉騰地就紅了。

“你瞎說什么？誰讓你胡思亂想的？哥和妹是不能結(jié)婚的！”

“我們……不能結(jié)婚？”

4

我終于上學(xué)了！

這天早晨，早早地吃完了哥給我做的早飯，我“全副武裝”，蹦蹦跳跳地跟著哥往外走。哥帶著我來到了村上，用前些日子賣苞谷掙的錢給我交了學(xué)費。把我交給老師后，哥就要回家去了。我一直目送著他遠(yuǎn)去，突然感覺他的腿有些異樣，仔細(xì)一看是右腿有些瘸，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處在興奮當(dāng)中的我之前竟一直都沒有發(fā)現(xiàn)。在小操場轉(zhuǎn)角的地方，我看到哥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子，看我還沒進教室去，就沖我擺擺手，我也沖他招招手，哥這才放心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的小學(xué)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學(xué)校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雖然學(xué)生不多，但有很多的新知識開闊著我的視野，有和藹可親的老師關(guān)心著我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我雖然依舊比同齡人要矮小，但跟原來相比，已經(jīng)躥高了不老少。我在學(xué)校里還結(jié)識了一幫好朋友，每當(dāng)我回到家，把學(xué)校里的趣事說給哥聽，他總是張開大嘴，呵呵地笑著。哥是看到我開心，他也開心啊。

夏日的夜晚，吃過晚飯，我在燈下做作業(yè)，哥就著昏暗的燈光，拿起針線，用粗枝大葉的針腳縫補衣裳和破洞的被子。家里是那么地安靜，蟋蟀鳴叫的聲音在耳畔清晰地此起彼伏著……

5

日子流水一樣逝去。

上三年級時，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遭遇了外村的幾個小混混。他們是不良少年，成天東游西蕩，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不知怎么這么倒霉，竟讓我遇上了他們。他們攔住了我的去路，伸手管我要錢，有一個小子還趁機揪了揪我的小辮兒。我嚇哭了，手足無措地步步后退，他們把我兜里哥給的零花錢都翻走了，一看沒有多少錢，就惡狠狠地對我說：“下次記得多帶點兒！”我哭得更厲害了，他們一看我這樣，也覺得沒啥意思，甩下幾句話就轉(zhuǎn)身走了。

“將來你就跟你哥結(jié)婚吧！哈哈哈……這個傻丫頭要嫁給她哥做老婆……”

我花著一張臉，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哥正在灶坑前燒火，看到我這個樣子，趕忙站起身來，邊給我擦眼淚邊問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泣不成聲地告訴了他。哥氣得牙齒咯咯作響，抄起一旁的木板就往門外沖……

哥一定是狠狠地教訓(xùn)了那幫小兔崽子，不然的話，為什么那幫家伙再看到我的時候，就一溜煙沒了蹤影？哥追出去后是怎么教訓(xùn)他們的，他沒有對我說起。只是回來的時候，他一遍遍地跟我說：“是哥不好，讓妹兒害怕了。他們要是再敢欺負(fù)你，哥就給他們好看！”以后的日子，哥會時不時地拖著他不方便的腿，去接我、送我。

6

我越長越高了，哥的腿腳卻越來越不好了。

哥的腿不好，應(yīng)該去醫(yī)院看看，檢查一下是什么毛?。桓缫策@么大歲數(shù)了，應(yīng)該給我添個嫂子?？商畚?、愛我的哥，卻置這兩個問題于不顧，對去看病和娶媳婦兒的事，他絲毫不放在心上。

哥是有理由的：腿不是還能走嗎？能走就不用去看！再說了，還能得什么大毛病；咱家這么窮，誰家的好姑娘愿意往這兒嫁呢？

哥還不到四十歲呀，卻因為日夜操勞，深深的皺紋像刀子一樣印在他臉上，他的鬢角不知何時也鉆出了幾根銀絲。

看到這些，我的心有點兒疼，我一直以為哥強壯能干，他怎么也會老呢？

7

一天，我放學(xué)回到家里，卻沒有看到哥在灶間忙碌的身影。我以為他去地里干活了，就邊做作業(yè)邊等。

可是，很晚了他依舊沒有回來，這下我可著急了，就打著小手電筒去地里找他。

哥不在地里。我又想，他會不會是去后山了呢？借著微弱的手電光，我往山上走去。這時，忽然下起了小雨，不一會兒山路就變得很濕滑了。慢慢地，雨勢越來越大，道路已經(jīng)無法辨清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好不容易才來到后山哥開墾的那片地里，哥仍舊不在。

我害怕極了，哥能去哪兒呢？我想試著去別的地方找哥，就在這時，遠(yuǎn)處隱約傳來哥有些沙啞的呼救聲。想是哥一直喊，把嗓子都喊啞了。

哥掉進了捉野獸的陷阱里。陷阱有兩人多高，哥無助地躺在坑底?？赡苁沁M行了很多次的嘗試，想要自己爬出來，可是拖著一條不靈便的腿，哥已然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哥，你怎么掉進了這里？你等著，我去喊人！”

哥抬眼一看是我，滿是雨水的臉上瞬間又摻雜進了淚水。

我連滾帶爬，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回到了村里，喊了一幫大人，把哥從坑里救了出來。

哥的那條病腿骨折了，赤腳醫(yī)生幫忙接好了骨，哥躺在炕上休息。我坐在旁邊給他喂水。哥摸著我的頭說：“妹兒，謝謝你！”

當(dāng)?shù)弥缡且驗橄肴蛭倚r候特別喜歡的一種野花，才不小心掉進陷阱里的，我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眼前的哥是那么地憔悴，哥還能再背起我，去河邊，去山上嗎？

8

哥的腿漸漸恢復(fù)了。差不多兩個月后，哥嫌躺著鬧心，傷沒好利索就拄著拐開始忙碌了。

我也不可遏止地長大了。老師讓我當(dāng)了班長，我一直刻苦努力地學(xué)習(xí)，成績次次都是第一。初中時，哥把我送進了鎮(zhèn)里的中學(xué)。班主任老師看我家里困難，路又遠(yuǎn)，就讓我住在她家里，我一周回家一次。每次送我回老師家，哥都是大包小裹的，有給我的一份，也有老師的一份。哥說老師心眼兒這么好，咱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哥還會往我的衣兜里塞上錢，囑咐我別委屈了自己，長那么小需要營養(yǎng)。我拗不過哥，捏著衣兜里那些浸透了哥汗水的錢，只覺得是那樣沉重……

在哥的勤扒苦做下，日子逐漸有了起色，哥也是四十開外的人了。

一個周末，我回家，看到家里多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女人是個聾啞人，一條胳膊因為小時候觸到了高壓電，被截肢了。女人的條件不咋樣，但她愿意來我們這個窮家，哥對她也挺滿意。

哥對我說：“媒人跟我提到她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想去保護她，她也是個苦命人啊……”

我由衷地為哥感到高興。

結(jié)婚那天，哥破天荒地刮凈了胡子，并且喝了很多酒，他拉著嫂嫂的胳膊唱啊跳啊……

我知道哥是高興，哥現(xiàn)在是有家的人了。這么多年，哥不容易，總算把我拉扯大了，又有了一個不嫌棄他的女人愿意跟他一起共擔(dān)風(fēng)雨。

哥的好日子終于到來了！

9

婚后，嫂嫂勤儉持家，把哥照顧得好好的，哥仿佛年輕了十歲。

每次回家，我都能感受到哥和嫂嫂之間的濃濃愛意。真是打心眼兒里為他們高興。特別是嫂嫂懷了寶寶之后，哥簡直樂得合不攏嘴。他時常會哼起小曲，雖然嫂嫂聽不見，但她會摸著哥的臉，摸他一如既往茂盛濃密的胡子，他們深情對視著。寶寶胎動時，嫂嫂會拉起哥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兩個人甜甜地笑著，共同迎接新生命的到來……

這溫馨的一幕，永遠(yuǎn)定格在我的腦海中。

如果不是因為意外，這幸福將長久繼續(xù)下去。然而造化弄人，嫂嫂生孩子時大出血，村里的衛(wèi)生所醫(yī)治不了，送到鎮(zhèn)醫(yī)院時，已經(jīng)晚了。

剛剛享了幾年福的哥是那么命苦，夕陽下哥懷抱嬰孩的場景是何等凄涼！老天是那樣不公，為什么要把不幸都降臨在他的頭上？

嫂嫂的離去讓哥的淚水差不多都流干了，好一段時間他都很沉默?？墒侨兆舆€得過下去，而且他已經(jīng)是一個小嬰兒的爹了。那沉甸甸的責(zé)任讓他堅強起來，就像當(dāng)年撫養(yǎng)我一樣，哥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給予了這個沒有吃上母親一口奶的苦命孩子無微不至的愛與呵護。他給孩子取名叫小石頭。小石頭跌倒了哭起來，小石頭想要吃奶……哥的臉上都會蕩起久違的笑容。生命似乎就是這樣輪回的，一切都是當(dāng)年的翻版。而此后但凡有媒人上門，哥都一律拒絕，絕口不提再娶之事。

10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幾年，我讀完了高中，哥又供我上了大學(xué)。

我早就懂事了，長高了。我心疼哥，告訴他不要那么累，不用再給我寄錢了，我自己打份工就能維持一切開銷?？墒歉绮宦?，總是隔兩個月便寄錢給我。勸了幾次他都不聽，我便把他寄來的那些錢以哥的名義開了戶，存進了銀行，盤算著等我畢業(yè)了，一并還給哥。后來我畢業(yè)了，如哥所愿在城里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很少有時間回小山村去看哥了。

很多次，我想把哥接到城里來享福，哥總說住不慣。沒辦法，我只好把哥的娃接到了城里，安排他上了最好的學(xué)校，一切都跟哥當(dāng)年照顧我一樣。只是時不時地，我會想起小山村里一年年老去的哥，他拖著病腿艱難地走路的模樣，總是讓我心碎……

11

在一個秋天的上午，我接到了哥去世的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我驚呆了。疼我、愛我、身板一直硬朗的哥竟然去世了！怎么會？這個噩耗像尖刀一樣剜著我的心，我強忍悲痛，牽著小石頭一路風(fēng)塵地趕回了村里。

哥蒙著白被單在土炕上靜靜地躺著。我瘋了似的掀開白被單，看到了容顏蒼老、依舊胡子拉碴的哥。我摸著哥的臉，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了溫度，我還想聽哥跟我說：“妹兒，來，哥背你！”可是，哥一句話都不會再跟我說了……

哥的腿其實早就有病，因為一直沒有去醫(yī)院仔細(xì)瞧，耽誤到最后，癌細(xì)胞已經(jīng)遍布全身了。哥生命的最后階段特別痛苦，徹夜難眠，可是他卻從來都沒有跟我提起過……

我恨自己沒能勸哥早點兒去醫(yī)院檢查，幾次哭得昏倒在哥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zhuǎn)，看到鄰居大嬸抹著眼淚，將一個小包裹和一封信遞到我面前。信是哥寫的，他沒有上過學(xué)，他用僅認(rèn)識的幾個字外加符號告訴我：

“小米是撿來的，小米來的時候沖我笑，所以我發(fā)誓，要一輩子對她好……”

我用顫抖的雙手打開包裹，里面竟是一個保存完好的小包被，我望著這陳年的舊物淚水滂沱。當(dāng)年，我就是被它包裹著一路洇來，而哥在生命的河流里撿到了我，此后待我如一奶親妹，足足疼了我二十多年。

12

鄰居大嬸哭著說起哥是孤兒，多年前流浪至此，安頓下來，說哥是這世上最好的人，哥央求他們對這件事要守口如瓶……

終于知道為什么哥會大我那么多了，一個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人，竟會那樣地疼愛我。而我又有何德何能，遇見了這世上最好的愛？

料理完哥的喪事，我要帶著小石頭離開了。我緊緊地牽著他的小手，生怕再失去那小小的溫暖，這個世界上最像哥的人——哥生命的延續(xù)，我發(fā)誓同樣要給他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愛……

劉大偉摘自《讀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