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去旅行。一邊打點行囊,一邊哼唱小曲,其中的詞兒記得牢:備好錢糧的搭兜,牽來靈性的牲口,打開吱呀的后門,點燃滿天的星斗……就在這時,朋友遞來攝影作品集《野性三江源》,拈來一讀,把人沉入到了關于攝影的思路中間:
早在豐子愷先生的時代,還管攝影叫照相。他在《藝術的園地》一文中寫道:“照相,原是工藝之一,最近模仿繪畫,就得了美術照相的名稱,而抬高了地位?!?/p>
《野性三江源》正是用攝影所完成的記錄。當客觀世界變成了借助長焦距鏡頭的特定近景,比如其中《荒原行者——藏野驢》,一組十八幅的關于藏野驢作品。有三三兩兩在荒漠深處漫步的;有體壯的雄性野驢在前、小驢和體弱的在中間、雌驢殿后的;有在雪地里疾走和狂奔的;有近百頭藏野驢仿佛聽得一聲號令而戛然停足的。等等云云,可言之壯觀。壯觀明顯是一種美。壯之美,無疑須實現(xiàn)于不同場景和角度的觀照。還比如,騰空展翅撲羽的兀鷲,做嫵媚之態(tài)的喜馬拉雅旱獺,相伴于水中倒影的黑頸鶴,懷著巨大厚道的野牦?!@都是越發(fā)地少見的了。還有像被火焰掃蕩過的矮而發(fā)枯的草兒,還有流沙在草地的胸襟上裸露的傷口,還有粘在那傷口上的腐朽和死亡,都在主題與背景的受光中,發(fā)生著的永遠的差異——對這一切,用既渾厚而清晰的聲音再次地說,所有生命的固有尊嚴,永遠在美的領域。
應該承認,在三江源地區(qū)的大自然中尋找攝影的靈感,是了不起的事情。問題在于,攝影可相對精確、細致、忠實地反映大自然的功能,卻并不會自動地就成為藝術的創(chuàng)作。而自然景物本身,不理會藝術的發(fā)生和終結。藝術的想象力,當然更不盡于選擇的題材。攝影者對自然本質的挖掘和對表面對象的提煉,才是藝術本身。所以判斷攝影的效果,如果能夠上升到感情和理念的層面,就不僅在于感光材料所記錄下來的那些沒有經過修飾的、沒有賦予其生命的鏡頭景象究竟如何。同時,對另外一種生命的悟察,的確早已經完成,因此它并不是先導,它不意味著嶄新的發(fā)現(xiàn),只是另一個或者高一度的強調。
于是又比如粗重的高大陸。寒煙。獸群的頌歌。細節(jié)部分。命運的向背。血的外溢。祈禱詞??床灰姷呢餐觥P盼餁纭I亩汩W。失散的風。始終放棄決斗的姿態(tài)。驚懼。無路逃逸。囚禁在往事里的自由。與孤獨的聯(lián)盟。危險和罪行。被戳痛的水面。難以埋葬的骸骨之架。玄。脆弱。沉寂。靈魂的戰(zhàn)栗。
除了陽光迸裂的構圖,還有雪山潤澤的虛空,湖波懸浮的柔軟,石礫堆砌的幻渺……那空間對時間的啜吸,變成逆光及暗調時的輪廓線——被凌辱的符號。
而僅僅如此,還不是藝術。(所謂三江源,只是一個地理位置的概念,是青藏高原的腹地和主體,亦是黃河、長江、瀾滄江的源區(qū),更是世界上海拔最高、面積最大、濕地類型最豐富的地區(qū)。據(jù)有關資料顯示,三江源曾是水草豐美、湖泊星羅密布、野生動植物種群繁多的高原草甸區(qū),被稱為生態(tài)和生命的“凈土”。但近幾十年來,由于天災人禍等許多自然和人為的因素,整個青藏高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已在明顯惡化,冰川、雪山逐年萎縮,眾多江河、湖泊和濕地縮小干涸,沙化及水土流失的面積不斷擴大,荒漠化和草地退化問題日益突出,大面積的草地和近一半的森林遭到嚴重破壞,珍稀野生動物盜獵嚴重,受威脅的生物物種占總類的百分之二十以上,甚至部分地區(qū)的人類已難以生存,被迫搬遷他方。)當了解了成系列的高原野生動物的國家重點保護動物的等級,得知了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IUCN)的易危認定,明白了在動物學范疇里分類為青藏高原漸危特有種類,目睹了過度捕獵及棲息地的破壞等致危因素——在那里舉起的攝影機,或者能夠代表某種性質的致意,乃至可代表某些人的道歉。除此之外,還能為這三江源流淚的諸神再做些什么?
得感謝從眼睛里流下的淚水。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也是眼睛實現(xiàn)了觀看,也進一步為視覺實現(xiàn)了審美,而眼睛具有遠不止照相機復制外物的功能——這多年來,有眼睛的人,許多都熱衷起攝影。問題在于攝影者的心。世間最大的秘密,在心的深處,那里面會藏著什么樣的內容?心是知覺,是直覺,是感覺。心是動機,是情緒,是經驗。心是意識,是無意識,是意識流。心是信息源,是信息及信息的加工場。心是言語:是內部的言語,是自言自語。心是個性,是素質,是性格,是認知方式。心是意志,是意向,是興趣及其保持的體認和再現(xiàn)。心是思維,是抽象和概括,是分析和綜合,是創(chuàng)造力。心是記憶,是回憶,是追憶,也是對于事無關的遺忘。
心,也有高級與低級之分——要看到心:拍到輝煌的高山兀鷲,得看到心的輝煌。拍到烈風中的野牦牛雕像,得看到心里的烈風。拍到喜馬拉雅旱獺柔軟的盔甲,得看到心的柔軟。拍到狼的優(yōu)雅瞬間,得看到優(yōu)雅的心。拍到冠冕聳立的藏羚羊,得看到心上的冠冕。拍到裸鯉向水的心臟游去,得看到水的心臟。拍到巖羊鼎沸的犄角,得看到心鼎沸的樣子。拍到被赤狐以新娘子似的目光眺望的雪,得看到新娘子心中的雪。
顯然,如此攝影的“地位”,比豐子愷先生所說的“抬高了”,又高出去了一大截。攝影必須不再是單一的記錄,而是蘊藏無限秘密的一種完美,那樣的秘密,需要用心來筑建,用心去悟察。
這件事情倒是讓我發(fā)現(xiàn)行囊里還沒裝上照相機,就要緊地裝上了那個勞什子。是嫌它太重了,還是自己的心重了,很是說不清楚,反正整個人是重了不少。
第一站到成都。在北方人眼里成都算做南方。杜甫詩《江村》寫成都郊外浣花溪畔的景致十分清爽,“清江一曲抱春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給人的感覺是水木清華,是寧靜無躁,有南方的味道。不過那是760年,也就是唐肅宗上元元年的事情了。那會兒,杜甫剛結束了數(shù)年的顛沛流離的生活,乍有了棲息之所,又獲得恬靜優(yōu)游,自然好不欣慰。當下,到哪里尋找如此這般的感覺吶?是不是南方的,顯得無所謂了。如今,只要有“清江一曲”的地方,無不人滿為患。只要到“長夏”中的村莊中去,萬事總不能樂群適性?;蛘哌€有“梁上燕”和“水中鷗”,卻也得離著它們很遠地觀望了。便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家里呆著的人,便就在剛剛到達之時,突然有了要立即逃回去的念頭。當然也想起了杜詩的沉郁頓挫。這四個字老是在眼前浮現(xiàn),飛來飄去的……應舉不第呵,苦悶困頓呵,流亡顛沛呵,貧病而卒呵,那都是如今在浣花溪畔的人們能想得到的字句么?真不知道杜甫那個賢淑的老妻,是怎樣與之在“沉郁頓挫”中共同度日的。
用度日這個詞表意,人往往已在煎熬之中。
《呂氏春秋·察今》中有一個“賓卑聚之勇”的故事。說有個叫賓卑聚的人,在有生的六十年里,從來沒受到過別人的侮辱,但頭天夜晚他做了個夢。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夢里出現(xiàn)了一個彪形大漢,頭纏白縞,身披東布,足蹬素鞋,腰佩墨劍,張牙舞爪地斥責了他一番,還啐了他一臉的口水。這可是氣著他了。他發(fā)誓要在三天之內,按照夢中的形象,把那個人找到,然后殺死,如若找不到,他就自歿。他果然整整找了三天,最后,他也沒能找到那個曾經在夢里侮辱了他的人,他就只好把自己殺死了——那是賓卑聚度過的最后三日。
呂氏自然善謀略,或者對如此頭腦簡單的“勇夫”嗤之以鼻。孔子也有似同的言談,“好勇而不好學,其弊也亂”(《論語·陽貨》),是說理解這個故事的重點,應該在于因未學而生在“亂”中的一個“勇”字。每個人都少不了做夢,怕也有做過與賓卑聚類似的夢。借用“好學”之意:現(xiàn)在“好學”的人都明白,夢是生理性的大腦活動,而且生命的多樣,比夢有意思得多。所以夢醒以后,基本上不會把夢中事當真,也就不會做賓卑聚做的那種勇敢而愚蠢的事。即使夢中的情景提供了更多的理由,因夢而選擇自殺,肯定也會被認為是荒誕不經的行為。這是一條合理的邏輯鏈條,符合于一般人的常識認定。要是換個角度,如果那賓卑聚在現(xiàn)實中而非在夢中虛擬了仇家,在有了現(xiàn)實仇家的前提下,有了報仇血恨的迫切感,而報仇無門,才選擇了自殺。那樣的“勇夫”可能才是另外一種英雄。但是,自殺無論如何也是個體蓄意或自愿采取各種手段結束自己生命的行為。
法國人埃米爾·迪爾凱姆在1897年就做得了社會學意義上的有關著作,建立了一個用社會事實的因果關系分析自殺的理論。他認為,自殺現(xiàn)象,往往發(fā)生在個體與社會團體、或整個社會之間的聯(lián)系有了嚴重障礙時。也就是說,如果賓卑聚故事源于真實,當時的社會事實便很要緊:那正是秦國統(tǒng)一六國的前夕,以賓卑聚已經六十歲的年紀,要參戰(zhàn)浴血,顯然有等不得的焦灼,他的自殺或者更因為英雄已無用武之時的深度困惑?這在埃米爾·迪爾凱姆的具體分類中,可能是宿命型自殺類別。比較無法面對各種挫折并失望于人生、不切實際的個人欲望得不到滿足、不能正確地評價周圍的人和事與自己的關系而產生了悲觀情緒、還包括心理疾病等導致傾向于自殺的人,賓卑聚的自殺,在本質上顯得稍有特別——宿命感——那是為宿命而日有的思和夜有的夢。
假如還有另一種類型:經歷了無數(shù)痛苦磨難卻能從容達觀,同時為社會的發(fā)展進步盡其所能,創(chuàng)造了能為更多人享用的財富,并得到了認可,贏得了應有的愛戴尊重,用大白話說,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不缺了,卻還是選擇了自殺,比如是美國的海明威。替海明威說出心里話的另一個美國人金斯伯格,用詩句解說了這個現(xiàn)象:
“美國,我已給了你一切可我一無所有?!?/p>
可見角度變了,自殺的結局,完全可以不是一個可殺不可辱的故事,更可以不是一個英雄不愿讓存在喪失意義的故事。
杜詩、呂書、孔子及賓卑聚全屬于北方。
南方概念給人以安靜細膩的感覺。但時下南北互通,就是身在南方,周圍未必盡是南方人。因此到無錫,躲進太湖邊上的農家住,是希望與真正的南方人對話。可那一家人始終忙碌于活計,老兩口加上小孫子,一整天說的話也不過十來句。對無錫的印象就只剩下住處附近的檫樹、樟樹、杉木、紫楠、麻櫟、錐栗等等各種樹木了。尤其是一大群叢植的紫楠,又高又大,葉柄密集,葉片上一層薄薄的絨毛,看上去很柔和,風兒一吹,很可以聯(lián)想到女人的手,來回地在愛情的肌膚上撫摩。也常常繞著它們高大的身軀散步,但從來繞不成一個圓,因為它們太龐大了,每次都只得按原路返回……又到蘇州。它的城區(qū)與別處已經并沒有過大的別樣,也就躲進了在太湖邊的東山住下。雖然有涼氣颼颼,卻不能阻擋前往雕花大樓一探的愿望。那樓宇宏敞,樓內梁柱窗柵處無所不雕,無處不刻。樣樣雕刻更是細致精美,流連其中,猶如置身上界瓊樓玉宇。而隨亭臺池水曲折迂回,登至高處還能遠眺樓外景色。想把目光收回來的時候,才感到天竺臘梅疏密有致,一直伸延到了最遠的山水之中。
哦,全都是煙雨婉轉著秀逸的地方,都應該歸屬于過去,就小心翼翼甚至“無聲無息”地去了常熟。
剛到常熟時,覺得常熟人幸運非常,因為常熟的山水溫文嫻雅。
山,唯是虞山,滿身披綠敷茵。橫臥北方十里,縱往南去一爿,所謂十里青山半入城。蘊乎那空翠的澄鮮花木,芳菲爽勁,更是散發(fā)著人的品格中開豁舒泰的氣息。南齊時期建造的興福寺,順山勢而構于其間,為這山架骨撐腰似的,也為參禪祈愿辟開了軒敞的凈處。特別注意寺院中的數(shù)排水杉,竟在一瞥間,就能分明它陳年日久的斂藏似的,節(jié)節(jié)攀崇高,層層長意境,拱起主干的修長挺拔,映襯青冠的穿云出巔,同種種斑駁一起,與其時歲相符,與其法化感通。人們在殿堂的肅穆里,兩掌合十,虔誠朝善。恭身起敬過后,或勾留,或蹀躞?;虻嚼韧獬磷褚文镜剩蛉脚耘悴栲?。杲杲之下,那蔥蘢的水杉樹向人們傾瀉下來的蔭絨,恰又是一種古拙卻不失實際的庇護。習俗使然,人們凡獲閑暇,多登虞山,好擺脫雜務,好欣賞風景,也好滋養(yǎng)心性而煥發(fā)蓬勃精神。
水,最美尚湖,漣漪輕拂虞山。都說是殷末姜尚姜太公避紂王暴政,隱居于此垂釣而得名。不過鴟梟嗚咽的朝代早化為烏有,舊昔已經無以辨識。放眼望去,塔亭立澗壑,舟橋浮煙波。除了布局新穎的形廓,世代相傳的淳厚之風也撲面而來。比如姊妹姑嫂們的方言,蔚成四下里水聲流響般好聽。好如岸邊的遺古碑銘,仍然紛呈著教人以謙遜奉學的規(guī)箴。見得水上林嵐樹影,見得水面鷗鷺交飛,乏趣的客套沒了,束性的拘謹沒了,已然恣情任意,希望自己也紆徐起來,讓思緒通貫于細綢軟緞般的水中。于是沿著水的婉約行走,也是希望把這尚湖的水,統(tǒng)統(tǒng)收聚在胸內。及岸而止處,還出現(xiàn)了湖區(qū)附近的農人茅舍。陽光照耀著農人頭頂,花萼懸垂在茅舍檐下,一派井然的鄉(xiāng)坊秩序。很明顯,生活的富庶賴于尚湖水,富庶的生活卻肯定靠辛勞的汗水換取。
這如畫的風景,怎不迷戀人人,怎不陶醉個個呵。想想,這山水自然與人的親密連接,會不會使人際的隔膜層免祛,讓情感的枯竭度減至最低吶。果真如此的話,在常熟三兩日所觸及的真摯周到,才算是有了由來——常熟的幾個文學朋友逢迎和款待時,表達了友情交誼的深重,但言語淺淡,甚至略顯靦腆,沒讓人有半些棲遑,倒仿佛他們是受納者而非施惠者。僅此一點,已足夠想見他們平日接人待物的風格,不鄙吝偏狹,不尖刻張揚。他們筆耕不輟,隨興隨性而不計褒貶。他們足以代表全部常熟人的生命態(tài)度,當痛楚不可避免,他們將百般堅韌。有大福大祿降臨,他們會汲采裨益。像常熟山水的紫氣溟蒙,從他們的靈府發(fā)出的日光和落霞,亮燦燦的,溫暖著此次行程,妝扮著此番氣色,影響著感知及心神之游。
覺得了到常熟的幸運,因為常熟的人相對少些,那相對少些的人更容易美好精致:男人娶了水一樣的柔情,用心智致誠,盡盛氣謀事。女人嫁了山一樣的從容,像藤蔓卷絲,當若婀若娜。
這是對常熟山水的贊美,是為常熟朋友的祝福。
懷揣著贊美和祝福,轉道又去舟山的定海。
在定海想到屠隆。他是明代文人,萬歷五年的進士,官至禮部主事、郎中。在中國文學史上,屠隆是以劇作家面目出現(xiàn)的?!睹魇贰酚涊d他“生有異才”,為人豪放,縱情詩酒,專門愛結交天下名士,名列“中興五子”。他的戲曲主張是“針線連絡,血脈貫通”,也被譽“詩有天造之極,文友瑰奇橫逸”。尤其戲曲作品《曇花記》、《修文記》、《采毫記》都曾“大行于世”,叫座京城,其知名度和影響力非常大。從湯顯祖寫給他的“長卿曾誤宋東鄰”及“豈有妖姬解春姿,豈有狡童解詠詩”等詩句中,也可以見得,他是一個極端縱情于聲色之樂的人。在他死的前一年,湯顯祖把題為《長卿苦情寄之瘍,筋骨段壞,號痛不可忍……戲寄十絕》的一組七絕,寄給了在病中的他。所謂“情寄之瘍”,即為當時“梅毒”的雅稱。由于全身共劑失調,屠隆的確是在劇烈的疼痛中,最終死于風流之痼。這說明屠隆這個人極有特點,游山玩水飲酒做樂卻從不誤政。而萬歷十二年,時任禮部主事的屠隆,因在張居正的大喪期間招惹風塵女子,有失朝庭官員顏面,被當時的神宗皇帝親自下詔,削籍回家。
這并不重要。非常重要的是,他在《普陀洛迦記》中描寫觀日出的文字,從第一次讀就再也不曾忘記:
“五更望日出扶桑,巨若車輪,赤若丹砂,
忽從海底涌起,赭光萬道,散射海水……”
后來,便神往著看見這樣的日出之狀。能看見日出的時候本來不多,能看見如此壯美的日出更難。假如有一個人,像屠隆描寫的日出那樣,忽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命里了吶?
正那么思摩,卻接到噩耗……嗚呼,路東之因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東之既是好朋友也是同學。記得頭年夏季,在北京自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曾與他談了蠻長時間的話。那時的情景,一下子浮到了眼前。想使勁抹掉,卻怎么也抹不掉。想抹掉陳舊的是為了讓最新鮮的取而代之吶。但是,最新鮮的,肯定是明天圍繞在他遺體周圍的花朵了。呵,只得用手機給他夫人發(fā)送短信:“驚悉東之忽離去,哀傷無比。悼其英年而痛,嘆其才情而惜。又悲其古陶之古,更憐其家小之憐……唯予心香一炷,祭奠天堂以東之?!碑斎?,是覺得這些話,遠不能示意出內心結了冰凌般的感受。也是喜歡東之的,他的骨子里都有儒氣。更是敬重東之的,做人做事他全依原則。馬未都先生在懷念他的文章里有一段很準確的描述:“他每次見面總會閃現(xiàn)他慣有的羞澀,他只看你第一眼,第二眼就看著遠方,沒有遠方也看著遠方?!焙苁菧蚀_。只有在他的古陶文明博物館里,只有對著他的瓦當、封泥、甲骨、碑拓之類的高古藝術品時,他的改變才會有所呈現(xiàn)。而那種改變,仿佛是因為有了那個遠方,那個遠方仿佛就在他的腳下。
真是的,往事如煙了。他贈來的書,他傳來的辭賦,他叫老姐的聲音,他對來年葡萄熟透了的時候帶著妻兒一起再來的應允,都想一股腦兒地抹掉——只要你東之在天有靈,能看到為你的淚珠,能聽到為你的挽歌。(而東之走后不久肖復華也走了,與白志強一起參加了復華的追思會。到會約二百人,大多是他的戰(zhàn)友、同事、朋友和他中學的同學。他大哥復興擔任主持。會場布置得典雅莊重。周圍墻上掛著懷念他的詩歌辭賦和許多寫了悼文的卡片。他的大幅照片被鮮花圍抱在高臺垂幔的上方。有人朗誦他的文章,有人讀自己寫的懷念之詞。還放映了記者在他病中采訪的錄象片斷及些許照片。他和八次作代會期間曾去看望的同學們的合影也被放大,貼在會場的大門上。拍了那照片的五天之后,他離開了人世。記得當時剛從上海返回北京,就在追思會上發(fā)了言:眼下,北京正向隆冬去,所有的北京人都得熬過冰凌雪霧,才能迎來暖暖的春意。但是,復華兄性子急,他不愿意等下去了。他說,讓感到勞累的人休息吧,讓覺得厭煩的人安靜吧,讓打算把夢一直做下去的人長眠吧……他聲音很低、很輕、很弱,卻還是有許多人聽見了。同窗共學,同一種對文學的理想,在古從安,在邊家村,在精美的大學校園,嶄新如故。而開端是平淡瑣碎的。只記著復華兄平時難得笑。無論什么能令人開懷大笑的事兒,到了他那里,都會頓生笑不出來的理由。哪怕那理由還像可以燎原的星火,也被他一順手扔進陰沉的角落。因此,他實際上是個陰沉的人。他陰沉很透徹。陰是陰郁。陽光燦爛他不夠,和風細雨他不夠,平穩(wěn)安定的生活他不夠,滄??嚯y的磨礪也不夠??赡芩枰獫L燙的槍口瞄準的方向,可能他需要為正義登高振臂而怒吼,可能他的需要是用吭吭哧哧的呼吸化做伸延和蓬松那六十一個春冬秋夏。而沉是沉默。他有話不直說?;蛘咚?,有些話原本就說不明白的。于是,就咽在肚子里,就悶在胸脯中,就堵在嗓子眼。他會不會因為自己的內心為人洞知了而變得更幸運一些吶?所以,他的病在心,這一點毫無疑問。所以沒有什么人能拯救他,所以沒有靈丹妙藥能醫(yī)治他。所以往往英雄氣短壯士愁多。都知道他有嗜酒的習慣,火辣辣的酒呵,他肖復華不喝誰喝,他肖復華不醉誰醉?過程也平淡瑣碎。平時大家都各寫的各的文字,就像各墾各的荒,各種各自門前的那塊地。但彼彼此此的影響不斷地生長出來,讓友誼和情份扎在骨子里。這種影響的結果,互相瓜葛著,互相攀緣著,好像要互相取暖借涼……現(xiàn)在,再說復華兄曾經做過什么工作、他又工作地怎么樣、包括再說他取得過怎樣的文學成就,固然非常重要,可更重要的是,他從來思想著什么,感慨著什么,追尋著什么,渴望著什么。如此,還能對他肖復華做怎樣的回應啊。如果還要說什么,就說,那就休息,那就安靜,那就繼續(xù)做夢……真正的隆冬其實已經到了。好在有幾位先復華而去了另一個世界的同學路東之、張冀雪、陳煥新和劉國民們已在那個地方恭候著他,相信他們已然擺上了豐盛的酒宴,能讓肖復華他飲好喝足,能讓他醉得痛痛快快。)
離開定海吧。從定海到杭州很近,感覺上卻忽然遠了起來,要乘船,還要坐大巴和出租車,才進到城里。而杭州的輪廓線,是以突起的記憶連接的。這會兒的定海正刮著像臺風般的風,就臥在沙發(fā)里,重新將關于杭州的記憶整理一番,像想著一個離去不久的朋友,或者不知道寫什么,或者沒什么可寫的,或者寫什么也寫不好,就少寫些呵:住在靈隱寺附近的白樂橋1號,是解放前一個孟姓人家留下來的老宅。宅外長滿了茶樹,雖然看上去并沒有號稱的“百畝”那么夸張,但也足夠令人連綿轉迷。如果往東走它十分八分鐘的,就能乘上7路公交車,坐過四、五站,人就在西湖邊上了。
是吶,人在西湖邊……西湖邊的人……西湖邊上的人頭比成都攢動得還厲害。怕的就是這樣的厲害,便想著杭州有好看的風景,但好看一定比不上好吃喝,便把精力專注到吃喝上。杭州的梅干菜和龍井茶是最好的吃吃喝喝。所以幾乎隔三差五地與墨白夫婦以及俊鳳小妹到湖畔喝茶。每次都選擇最偏旁的犄角旮旯,圖的是鬧中取靜。倒也能取著,不過得付出巨大的辛苦。喝罷了茶,大家一道去吃飯。也不一定吃大餐,只要有特色,就都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墨白就不說了。墨白的妻子確是一個有質量的人,話不多,卻不失幽默,是談笑間不可缺的閃光點。大家叫她“政委”,因為那閃光總能把大家的思路照亮。細細琢磨,西湖邊那么多的人里面,假如沒有她,起碼會有些遺憾。離開杭州的那天,西湖水上終于綻出荷花的粉白色,好像是為了不讓人有所遺憾似的。
一切變成以剪影主體的邊框影紋——夢。在實際夢境的畫卷上并不存在某種活動,只要它能夠浮現(xiàn)軌跡和方向以及交錯明暗的表象等知覺特征了,就可以讓人久久地張望,就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杭州有個西湖。杭州沒有銀河。
杭州是橋。杭州僅僅通往夢幻。
杭州的碎雨,不是眼淚,不用擦拭。
杭州像個女人,躺在水里飄搖著的那一種影子。
杭州需要男子,需要到水里去打撈美麗的力量。
如此地想著杭州,是因為要經過它也繞著它而直接到上海。
也是許多次地到上海。但住在好友阿潔家里,察不得是不是在上海了。
由阿潔駕車完成觀光。在以前的感覺中,上海是個基本不用“基建”的城市,可是因為要舉辦“世博會”,也陷入了“基建”的汪洋之中。到處是“此路不通”或“前方施工請繞行”的警示牌。所以觀光就“不幸”地變成了在車里聊天——跟在家沒什么區(qū)別似的。也不錯。盡管經歷了一段時間,無論哪種朋友,都可以用電話、用短信、用網(wǎng)絡,講一些講不完的新鮮故事,而真正謀面開聊還是有更為親切的體會。還找了犄角旮旯,去吃又便宜又地道的本幫菜。一邊吃一邊將聊天繼續(xù)著。阿潔極其會吃,卻越吃越瘦。她家阿姨稱她太太,可只要是吃的東西,她就徹底沒有了太太的樣子,凡菜蔬,都要一遍遍查看,凡蟹蝦,都要經過她的手,一只只撥弄,仔細得厲害。還考究吃的味道,鮮香嫩滑都在意。一般嘴再刁的,比她是比不得的。一道“腌篤鮮”,腌是腌的味兒,鮮是鮮的味兒,湯湯水水間,開洋和竹筍分量也都得合適才好。她說她的福氣全在一個吃字上,不像一些怕發(fā)胖的,稍一縱然,橫肉就將肆虐起來。所以和她一道吃飯,不香才怪。就又上車,要打道回府。她一邊駕車一邊唱歌。唱得好聽。是花腔高音。專門上海音樂學院老師學過的。她還彈得鋼琴。而小提琴是她的強項??芍宦犨^她唱她彈,偏偏沒聽過她拉小提琴。她從小學習小提琴,就是為了考上海音樂學院,不料到要考的時候,遇到了“文化大革命”。怕這是她最重的心病。自然,心病不僅就這么一塊。只要活個幾十年,每個人的心里都會有所堆積——職為教師的,說過無數(shù)關于唐詩宋詞的話,但無論怎樣說,都不影響對嵇康等魏晉士人的基本看法。他們生逢時亂而易代之際,精神的自由,風姿的舒展,氣質的脫俗,使他們更峻拔高遠,但就像阮籍的詩作《詠懷八十二首之十九》中寫道的:“飄颻恍惚中,流眄顧我傍。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的確沒法子不感嘆——這時已至晚,雨淅瀝,燈閃爍,人影綽綽,一切全從車體外晃過去了,就請阿潔唱那支關于“錢糧的搭兜、靈性的牲口、吱呀的后門、滿天的星斗”的歌兒。她也會唱那支歌,緣由她也在西北高原生活過。
不管在何處,有一個高高聳起的地方,應該在人的心里。
好比近三億年前的形景,應該是現(xiàn)在無法想象的,但它仍然被“想象”了出來:那時,青藏地域是一派遼闊的大海。當今地質史學認定,是喜馬拉雅運動,使得那時的大海,變成了后來的高大陸。這其間,顯然缺乏人的感官印象。便就如每顆人心的高處,是否聳立著什么,究竟聳立著什么,當然也無法證明。這兩樁事情,不是生活內容的大部分,往往擠夾在細微的縫隙里。而只要有些閑暇時候想起來——想起了它們,舉頭仰望它們,就等于將自己的目光,從生活低處的紛繁和焦躁中,射向了高高在上的寧靜恬淡。對于這樣的人,閑暇雖是時間概念,卻能夠創(chuàng)造出無限空間,怕這就是神思外屬之時。于是閑暇也非常寶貴。有了閑暇,等于有了為心所欲的機會。
富裕和快樂,肯定不能代表社會的全部真相。按部就班所致的麻木,沒有任何目的地在大街上漂泊,時不時地承受病痛及其它的傷害,說不愿意說的話,聽毫無意義的饒舌,雙手擰著沾滿油污的洗碗布,雙腳不得不踏過埋汰的巷道,在菜市場與小商販討價還價,在名牌商店里遭遇囊中羞澀的尷尬,被輕視或被蔑視,跟某段經歷叫勁,斷不了地出席雨雪中的葬禮,包括莫名的卑瑣和惶恐經常纏身,還得被機械乃至呆板的各種秩序調理著,總歸起來看,如履薄冰和鋌而走險的實例,總是不在少數(shù)……等等云云,非一筆一墨能透述。這樣的生活,自然也不是最糟糕的,何況大部分人都這么過著,但這是最折扼人的。欲要有所改變,須臾在心里構筑一個高原。大可以去感覺擁有另一個值得推心置腹的人,作為朋友,作為兄長,甚至作為情人,活生生地存在著。如果專程去秀美之景觀光,會仔細地向他報告觀后感。和親人朋友聚會,總覺得要是有他在場,將更加愉悅。偶而彈彈琴,又感到他就在琴旁傾聽著。到溫泉水里游泳,更愿和他共濺水波。與他一起品嘗碧綠的香茶時,可以談詩誦歌。到銀行領取薪水或存點小錢,必是惦記著騰出些來為他添置衣物。即使有了問題,碰著困難,有所心得,都有賴于他的意見和建議,有賴于來自他真性的夸獎和贊美。如此一來,經受過的被人輕視的不快,咽下過的羞辱之酒,包括幾些病患的后遺癥,所有的不如意,都在祥瑞的陽光下化為烏有了。
還有的閑暇,尋寶似的找來好書,用閱讀填充。讀到嶄新的篇什,如同與知己推心置腹。而與知己推心置腹,亦如讀嶄新的篇什。篇什嶄新,不一定是最近的寫作成果,可能是自己最近才讀到了而已,也可能曾經讀過,在重讀時,身在不同的狀態(tài),又意外地讀出了別樣的味道,便獲得新的啟示,新的驚喜,新的震撼。難道這不是一回對嶄新篇什的閱讀?哪怕著者作家是對萬千大眾說的話,也權做是專門對自己說的,于是感到貼切得很。就把精力交給那樣的作品,細細品味中,思想的板塊會移動碰撞,情緒的地殼會在擠壓下升降有序,生活中的海水也會波濤洶涌,感到內心的溫度幻化時,各樣褶皺間的思想和情緒,必將發(fā)生強烈的斷裂和崛起。從震旦紀時期到奧陶紀時期,再從泥盆紀時期到第三紀及晚新生代的高原形成……閱讀的人,心里就有了舒展的地勢,有了深廣的寬谷,有了縱橫的湖泊。艾怨的塊壘被解體,苦悶的沉積被融化,浮躁的拖累被消減,一切都將在整合遞進中。從另一個層面是講,超凡脫俗雖不是刻意的目的,但要與著者作家及其作品成功地對話,必須站在較高之處,因此而隆起的,是與夢境和藝術、與尊嚴和自由、與由衷發(fā)出的微笑,盡相一致的高度。這種高度能把人變成精神的強者,使得視野豁闊,使得定力增強,也使得氣質優(yōu)雅了。中國古人所謂書中自有顏如玉,西方歌德所謂讀一本好書等于和許許多多高尚的人談話,與這樣的人和書建立一種情誼,如同他們代表的是另一個高大陸上的遼闊高原。
事實上,這樣的原地,每一個人的心里本來都有,或者說,營造這樣的高原的能力,許多人本來都是具備的。當然,有高原,低谷必然存在,就像有幸福,不幸已然存在——從低谷出發(fā),向高處進軍,從不幸中挺身,幸福將很快到來,如此地向往著的旅程,概是被完成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