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夢里觸摸到七色土。那帶著溫度和靈氣的土地,讓我不斷地向它靠近……
阿什貢,本系藏語,據(jù)說其地形與藏文字母a相似,所以名曰“阿什貢”。站在阿什貢土地上,看見一片片火紅色的山巒,在幽藍(lán)而凈潔的天空下,林立在高原闊大的寧靜里,山崗美麗的曲線,環(huán)繞著黃色、褐色、橙色、青色、紅色的色塊,它們沒有花朵的艷麗和芬芳,卻是那樣厚重和深沉,猶如造物主用碩大的彩筆,在積土成山的峰巒上狂放地涂抹皴擦,大片大片地在峰谷間漫漶流淌后,這山這土經(jīng)歷了億萬斯年的日月精華和風(fēng)霜雨雪,修煉成色若丹霞,形似峰叢。于是,在這個離天很近的地方,這個離喧鬧繁華很遠(yuǎn)的地方,大自然凝聚了一片神奇雄偉的山巒巖崖,從地上鋪到天上,從過去鋪到未來,從腳下鋪到我的心里。
那積攢聚集的土的分子,那層層疊疊的一圈圈山巖的年輪,那七彩斑斕的峰叢,靜默著,把它的壯美和粗獷,大氣和雄渾,柔媚和剛毅,一望無際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天空藍(lán)的有些魔幻,童話般的神秘高遠(yuǎn),一朵朵白云在山峰上悠悠而過,突然想起昌耀的詩句:我喜歡望山。/席坐山腳,望山良久良久。
此刻,我只是無語地站著,“望著山的頂巔”,懷著虔誠與感激,感激這一刻的相遇,感激這一刻心靈的撞擊,感激上蒼給予我們?nèi)松酿佡洝ψ匀?,對天空和大地,對宇宙萬物,我在心里保持深深的敬畏和感恩,就像祖祖輩輩的先民對上天對土地的崇拜,因為它們是神圣的,神圣的東西都帶有永恒的意味。那連綿的山脈總是把人的思緒引向深邃的遠(yuǎn)方,拔高人的精神高度;讓人的心胸博大而寬廣;讓人的靈魂在蔚藍(lán)色的天空翱翔。
在蒼茫的群山里,一種奇異的感覺漫溢在心里。在多數(shù)人的意念中,青海,這片高原的土地,就是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有草原、牦牛、羊群、氈房、青稞酒,漫卷的北風(fēng)和飄在田野上的蕩氣回腸的“花兒”。而在阿什貢,我看到的是億萬年前天崩地裂地殼上升后的紅層地貌,是莽莽蒼蒼的刀劈斧鑿的赤壁丹崖。風(fēng)吹過,雨打過,雪花飄過,億萬年歲月疾馳而過,這里的土質(zhì)形成了內(nèi)陸盆地沉積的紅色巖層,山峰如聚,七彩紛呈,或斷裂陡峭,或連綿磅礴。一座山,一塊石頭,一棵樹,它們不再是單獨的景物,而是和大地連成了整體,是大地的一部分?,F(xiàn)在,山峰在我的前方,像是天神用一雙巨手將那紅色的礫土一層層疊加壘就的,有的看上去如同厚厚的書頁,那上面寫的什么呢?敘述的是皇天厚土的故事嗎?從遙遠(yuǎn)的時光開始,一路積壓的苦和樂,一路的顛沛流離,就像一段段百感交集的人生,然后匯總成一部浩瀚的巨著。它內(nèi)涵豐富,就像一個坐禪的高人,不置一語,卻真意道盡。它站著,閱盡滄桑,看著一個又一個朝代消失,看著一代又一代的人群走遠(yuǎn),所有的背影都漸行漸杳。它不說話,所有的歷史,所有的故事,都在歲月的年輪里沉寂。
這里的土地、山巒展示著自然的神奇,引發(fā)著人們從心靈深處尋根思古的幽情。在漫長的歲月里,風(fēng)吹散山巔每一朵白云,雨飄灑在土地的每一寸肌膚,雪花無聲地落在如萬卷經(jīng)書的每一張冊頁,一只又一只的蒼鷹接力般地在天空翱翔著,看著大地上的山峰隆起、高聳、壯大、美麗、燦爛。一座山、一片土都具有靈性,有誰完整地看過它生命積累的過程呢?沒有。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渺小,人的渺小,在天地和自然里的渺小。我們渺小,卻在一生的歲月里愈演愈烈地追求永生,明知道生命有限,逝去的是斷然不會回頭的,多少淚水和惆悵也是無法改變的,卻還苦苦追逐那些虛幻的喧囂,并為此煩惱著,當(dāng)明白人生有很多無奈的時候,萬事已經(jīng)塵埃落定,只能猶記闌珊。在日益紛繁的物質(zhì)社會里,那些充斥于耳的最響亮的聲音往往是短暫的,“不朽”的能是什么呢?山川大地,日月星辰,還有曾經(jīng)閃爍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那些心靈之光吧。比起這些,個人的生命真是太短促了,短促得讓我在眺望這層層疊疊的山巒時覺得自己就是一羽鴻毛,輕輕飄飄地飛過時間長河的一個剎那。
關(guān)于人類的起源,東方和西方的觀點有著驚人的相似,皆是源于泥土。我們流傳的古老神話“女媧造人”,說的是神仙女媧在莽莽原野上深感寂寞,用泥土捏就了最初的人?!肚f子·在宥》說:“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即人生于大地,長于大地,最后又歸于大地?!妒ソ?jīng)》在開篇《創(chuàng)世紀(jì)》里就告訴我們,人是由塵土做的,“神將生氣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塵歸于塵,土歸于土,我,歸于我們。這段話被我們重復(fù)多遍,不斷地提醒牢記自己的出處和歸途,正如日本作家德富蘆花所說:“生在土之上,食土所產(chǎn)之物,死而化作土”。人生一世,有誰會離開土地呢?我們生于斯,長于斯,也會歸于斯。我們從哪里來,又回到哪里去,這是一個注定的輪回。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生命來來往往,或漫長,或短暫,最終,大地,都是歸結(jié)之地。高山和大地是若干的土的微粒組成的。那塵土的每一顆微粒的前世都有可能曾經(jīng)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若干年后我可能也會成為一顆土的微粒吧?這樣的念頭的確有點悲涼,但這是無法改變的宿命。這一刻,我的心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時間如同模糊的巨網(wǎng),我懸置其中,在大地上走著,分辨不清南北東西,只覺得白云那么近,遠(yuǎn)處的山峰那么遙不可及。突然想起站在幽州臺上的陳子昂的感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每個人“愴然”的理由一定是不同的,為江山社稷的,為民族大義的,為人生失意的,追求的定義不一樣,內(nèi)心的表達(dá)一定不同,無論是今人,還是古人。滔滔流逝的時間里,還有滔滔流逝的生命,土地是孕育生命的地方,也是接納生命的地方。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在時間的遙遠(yuǎn)的某個點上,都曾經(jīng)演繹過生命的鮮活故事。然后,那些生命的主角逐漸化成一顆顆土的微粒在大地上沉淀。那些曾經(jīng)的人生經(jīng)歷和故事,沒有人知道,所有的追尋和探問只能出現(xiàn)在學(xué)者的考據(jù)中,我們只能在朦朦朧朧里向那些時代張望。
這片展現(xiàn)神性的土地,這片遼闊的風(fēng)光,讓每一個生活在水泥叢林中的現(xiàn)代人驚羨和敬畏。我敞開胸懷擁抱迎面而來的風(fēng)和清新舒爽的空氣,在受夠了城市的污濁和噪聲之后,我更加喜愛眼前的這片凈土。沒有雜質(zhì)的地方容易滋生美好的東西,諸如希望、夢想、期盼、憧憬,還有善意。我們在向命運行走的時候,不斷地回憶,也在不斷地遺忘。沉淀下來的印象和圖景,或許讓我們快樂,或許讓我們痛苦,不容置疑,那都已成了人生的某一瞬間,丹麥哲學(xué)家克爾凱郭爾說的“存在的瞬間”,就是這些瞬間吧?無數(shù)的瞬間組成了多彩的人生,組成了絢爛的歷史?,F(xiàn)在,在時光深邃的通道里,我們在這一刻相遇。在短暫的人生里,有時候,一刻既是永恒。比如在迷途的暗夜里出現(xiàn)的那一星如豆的燈火;坐看漫山遍野翩翩而舞的秋葉時傾聽的那如泣如訴的簫聲;收藏在心里的那縷曾經(jīng)震撼靈魂的目光;還有埋藏在歲月深處的那些讓身心溫暖的往事,這是伴隨生命的永恒。此時,在這里,按照自己的意念呼吸宇宙之氣,凝眸壯美的天地,品味精神的逍遙,是一種緣分,我心存感恩。
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地行走。在大地上行走,總是嗅到一種親切的氣息,走近一株搖曳的青草,會感到蓬勃的生機(jī);走近湍急的河流,會感到時間的涌動。有時,我們喜歡尋根,根在哪里?恰如阿什貢給予的提示:“古脈綿延根在地,人緣千古情為源”,土地是萬物之母,是生命依托的家園,是生命綿延的根基。在侏羅紀(jì)時代,這里是一片漫漫冰川抑或是一片茫茫汪洋?實在是太久遠(yuǎn)了。這片紅似火青如黛的山巖經(jīng)歷的那些事情,無論是驚心動魄,還是和風(fēng)細(xì)雨,只有大地知道。如果我們?nèi)ハ胂螅荒茉谡鎸嵑吞摌?gòu)之間徘徊,在地理學(xué)家的嚴(yán)肅注解里,關(guān)于生命的鮮活和生動,也是朦朧而模糊。如今,我只看見連綿的山巒靜臥在藍(lán)天白云下所呈現(xiàn)的那份安詳,那份高古,還有那份神秘。
一路探尋,不知不覺來到千佛大峽谷,前面一座座陡峭的山峰,站立成一個個高高低低形態(tài)各異的佛像。人永遠(yuǎn)無法達(dá)到這樣的高度,在這樣的地方站立,人把站立的峰叢想象成佛,超能量的佛站在這里,用他們的佛性禪意護(hù)佑這片土地,啟示人們的心靈。所謂的地老天荒的“地”,不就是眼前的大地嗎?這時,絲綿似的白云正緩緩飄過,柔柔的微風(fēng)輕輕拂過,有亙古如斯的感覺,這感覺真好。
地,土也。向來與天空相對立,看到“大”、“廣”、“遼闊”、“無垠”,這些字詞,很容易聯(lián)想到腳下的土地,正因為土地的博大、深厚、包容,總有文人喜歡把對土地的深情變成自己的文字,想想詩人艾青的詩句: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yīng)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fēng)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
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么我的眼里長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在這首詩里,土地是詩人內(nèi)心的一個母性的象征,凝聚著深深的情感,飽含著對土地濃濃的情懷,愛愈深,愈覺痛;情愈切,愈覺苦,土地是詩人一生無法割舍的眷戀,這情感刻于靈魂之中,從生到死。這是會嵌入心靈的詩句,詩人的直接,詩人的癡情,了然無疑。詩人以詩句抒發(fā)對土地的情感,這是心靈的一次綻放,而真切深情的震撼人心的文字一定會經(jīng)得起漫長時光的考驗。每當(dāng)讀到這樣的句子,我的眼前都會閃現(xiàn)一線光亮,似乎看到來自土地上的斑斕的色彩,很想駕馭風(fēng)的翅膀飛抵那些盛著美好的夢幻的遠(yuǎn)方,那里的蔥蘢和空明彌漫在日子的一朝一夕,會讓晦暗變得清朗起來。
對于土地的情感,不僅僅限于詩人,我們每個人不都是大地之子嗎?偶爾想想,如果沒有土地,地球會是什么樣子?黑洞?蒼茫?混沌?死氣沉沉?無法想象的空曠和寂寥?感謝土,是土,促使了生命的誕生;是土,讓萬物充滿了生機(jī)。有了土,才有了植物,有了動物,生靈才有了棲居的場所,生命才有了鮮活和豐富多彩,至始至終,土地都是根,在這個星球,我們永遠(yuǎn)離不開土地。俗語說:“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禮記·郊特牲》說:“地載萬物,天垂象,取財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故教民美報焉。”可見,對土地的尊崇是古老的信仰,土地就是母親,就是生育萬物的蘊(yùn)含無窮力量的地母。因此,就有了春秋時期逃亡的晉國公子重耳對著泥土叩頭跪拜的故事;有了古代帝王到天壇祭天,到社稷壇祭祀社神土地和稷神五谷的傳統(tǒng)。我不知道,在最早的大地上,我們的祖先是怎樣播撒了第一粒麥谷的種子,然后,在春雨里聽著麥穗拔節(jié)的聲音,季節(jié)的露水一點點滴濕了內(nèi)心,漸漸地把對土地的感恩演化成對土地神的膜拜。在那些歲月里住在山野大地上的一座座土地廟里的土地爺們掌管著一方土地上的大小事項,諸如婚喪嫁娶,春種秋收,甚至也管魑魅魍魎,妖怪邪祟。土地爺?shù)纳窳κ侨藗冑x予的,這是來自于人們對土地的敬畏,這敬畏連著現(xiàn)實,也連著未來。
時光在流逝,流走了一些庸常的幸福和一些徹骨的絕望,也流走了一些夢幻和一些圖騰。現(xiàn)在,土地爺已經(jīng)難得看見了,能看到的是一片片土地被蠶食、荒蕪、蹂躪,被鋼筋混凝土化。土地的疼痛是生命的疼痛。生命的疼痛,是能夠感知的,就像在大地上趔趄前行的蕓蕓眾生,雖然我們的內(nèi)心日漸麻木卻還有感知苦痛或快樂的敏感。將來,我們依附于土地的文化根脈會怎樣延伸呢?那抹平的水泥,還有新生的暗物質(zhì),會覆蓋住每一個留著記憶的地方嗎?當(dāng)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對這個答案一無所知,就像一個詩人說的:“仿佛在思維中觸及我們的沉重”。將來的某一天,希望我們的后來者面對的依然是有著神性和生機(jī)的土地,讓思想的氧氣在肥沃的土壤里培育出葳蕤的綠葉和艷麗的花朵。為此我們要仔細(xì)關(guān)注大地上發(fā)生的那些細(xì)節(jié),無論是迅疾或悠緩的風(fēng),還是一株小草由青變黃的顏色,要在內(nèi)心深處向土地之神祈佑和禱告,否則, 總有一天需要憑吊的是人類自己,我們的苦樂年華和我們的生存命運。我想的可能遠(yuǎn)了一點,有點杞人憂天,確切地說,是“憂地”,但愿是多此一念。
我就這樣站在阿什貢的大地上想著一些或許是莫名其妙的事情。
遠(yuǎn)處山巒起伏,凝重蒼莽。一陣清風(fēng)徐徐吹來,陽光閃耀,像神的光芒,映亮了我的內(nèi)心,也映亮了這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