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斯博選擇他初中同學(xué)羅列德開辦的私家企業(yè)上班,實在是迫不得已。
馬斯博研究生學(xué)歷,白凈俊朗一表人才。畢業(yè)后,他留在省城不想回老家,八年的校園生活讓他愛上了這座南方城市,還有那些被這座城市的秀美風(fēng)光滋養(yǎng)得靚麗嬌媚的女人??墒撬也坏胶线m的工作,檔案專業(yè)就職有限只是原因之一,其二是他放不下碩士生的架子,薪金低于五千的單位免談。他的那個養(yǎng)育他成人并把他送進(jìn)重點大學(xué)的北方縣城,畢業(yè)前縣委組織部曾派人來接他回去,說縣檔案館正在擴建中,缺管理人才,公務(wù)員指標(biāo)自不必說,館長的位置鐵定也給他留著。他想了一陣,還是決定不回去,也許是因為家鄉(xiāng)太土,那些整日彌漫在黃沙煤灰之中的土房子,恍如上世紀(jì)中葉的苦海一舟,令人不堪回首。還有一個理由,連羅列德這樣的人都跑到這里來了,他還能再回去嗎?
馬斯博還沒有畢業(yè)的時候,就知道他的中學(xué)同學(xué)羅列德也來到了這座城。羅列德的父親曾在縣城開小煤窯,繼而辦箱包企業(yè),連鎖店開進(jìn)了多座沿海城市。父親年老力衰,羅列德子承父業(yè),青出于藍(lán),比父輩做得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都曾就讀于北方那座黃沙彌漫中的縣城中學(xué)。那時羅列德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加之身體矮胖目光怯懦,是個令老師厭煩同學(xué)鄙視的孩子。馬斯博品學(xué)兼優(yōu),高高大大一副少年王子范兒,老師贊揚同學(xué)欣賞,整天都被包圍在男女生的紅花綠葉中。
羅列德數(shù)理化不行,搞體育做游戲不行,打架斗毆干點壞事總可以吧,也不行。同學(xué)時有小聚,他總是靜寂地站在一邊,別人笑他笑,別人爭吵他還笑,有人就罵他,笑你媽逼,滾!他就合了嘴,還是站在原地。罵他的人還會抬腳踢他,他似笑非哭地摸摸屁股了事。有人便看不慣。罵他踢他的人叫張發(fā),看不慣的人是馬斯博:“你不要欺負(fù)老實人好不好!”
“你想怎么樣?”張發(fā)牛高馬大堪稱校園一霸,他高昂下頜步步逼進(jìn),脫校服亮肌肉群。然而有意思的一幕并不是馬斯博身后站的近一半都是女生,而是張發(fā)的身后除幾個班外死黨外還有羅列德,他抱著張發(fā)的衣服,擺了一副同生共死的模樣。真他媽的賤死了!馬斯博一下就泄了。羅列德更讓人瞧不起。
多年以后,每當(dāng)馬斯博回憶此事,恍悟羅列德的“恩將仇報”正是其能夠成為棟梁之材的智慧之舉。他要是不這樣做,不知要挨張發(fā)多少拳腳;他要是不這樣做,馬斯博的斗志就不會減弱,校園斗毆難以避免,后果難以預(yù)料。
中考張榜,羅列德自然落選。之后他消失得無影無蹤,人間蒸發(fā)一般。
時光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在馬斯博研究生臨近畢業(yè)的前幾日,接到一份初中同學(xué)聚會的通知,召集者是羅列德。羅列德?他好半天才把這人從塵封的記憶中挖掘出來。那時他正忙著論文答辯,他把請?zhí)诺揭贿呣D(zhuǎn)眼就忘了,主要是他并沒把這個召集者放在心上,在他的印象里,一個毫無起色的人物在省城組織同學(xué)會,有號召力嗎?
事后有同學(xué)打電話過來,說除了他,其余同學(xué)全到了,就連在新疆當(dāng)兵的張發(fā)都到了,外地同學(xué)的機票羅列德全都給報銷了。所有的同學(xué)無不為羅列德一擲千金之舉震撼,感動,驕傲……馬斯博有一耳沒一耳地聽著,依然不屑,羅列德就是讓同學(xué)們都住在金山里,不也是暴發(fā)戶文盲一個嗎?
“……五星級呀斯博,所有費用他全埋單,包括桑拿和特殊服務(wù)。五星級就是五星級,小姐沒得說,兩個字,漂亮;羅列德更是沒說的,兩個字,仗義!……羅總說,要我過來,給他當(dāng)隨車秘書兼公司保衛(wèi)科科長,嘿嘿?!?/p>
說話人正是張發(fā),那個當(dāng)年把羅列德當(dāng)球踢的張發(fā),如今這般卑微下作令人匪夷所思。
馬斯博有心沒心地翻著書,聽著,想修正他,那叫司機,不叫隨車秘書,也不叫保衛(wèi)科長叫保安。你是當(dāng)兵當(dāng)糊涂了,還是做夢當(dāng)官把腦子做壞了?想想沒必要掃人家興。
“……羅總還說,沒見到你他特遺憾,說在班里就和你最鐵,當(dāng)年只有你最瞧得起他,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你為了羅總,冒死跟我單挑。羅總說了,他一定要單獨請你吃飯……”
馬斯博實在不耐煩了,打斷他:“你左一個羅總,右一聲羅總,叫得人肉麻?!?/p>
對方嘿嘿笑說:“我知道我知道,這年頭不是都往好聽里叫嗎?”
也是?!昂冒删瓦@樣,我正忙?!瘪R斯博掛了電話。
二
馬斯博知道工作不好找。邁出校門后,想不到比他想象的更難,當(dāng)然是說理想的工作難找。公務(wù)員招生對象,僅限本市戶籍并有兩年以上工作經(jīng)驗的人,不面向應(yīng)屆畢業(yè)生。他的戶籍不在本市,那門檻一下?lián)踝×怂话氲拿篮们俺?。央企也不好進(jìn),人家看一眼他遞上來的簡歷,搖頭惋嘆:“到別地兒再看看吧?!钡故且患沂推髽I(yè)看上了他的整體素質(zhì),口試面試全過了,但要求他下基層當(dāng)工人實習(xí)一年,這倒是還能接受,問題是要他去那荒無人煙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打井,操,縣里的公務(wù)員我都不干,誰還會去那里?
一晃兩年又過去了,馬斯博年過30,工作沒有,老婆沒有,房子車子一切全無。細(xì)想,這就是我馬斯博的人生嗎?一種找不到歸屬的恐懼感襲上心來。漫步街頭,車水馬龍人人都比他活得踏實。仰天長嘆,我不過比扛著蛇皮袋走街串巷的民工們多一張文憑而已。
初秋的某天早上,馬斯博從樓道里推出電動摩托,以瞎貓碰死耗子的心態(tài),去碰一碰前日在網(wǎng)上查到的幾家應(yīng)聘公司的運氣。出門見一溜婚車披紅掛彩地堵在巷內(nèi),新娘香艷四溢地鉆出婚車,此景與天下所有婚景別無二樣。奇怪的是有人喊他的名字,回頭卻見一個高大的漢子從一輛車?yán)镢@出來,呲著大牙沖他招手。是他的同學(xué)張發(fā),西裝革履,意氣風(fēng)發(fā)。
兩人雖十年未見但,彼此變化都不太大,況且通過電話,兩人也都少了些許新奇感。
“我的時代寵兒,見你比見奧巴馬都難,你的手機欠費停機,我去給你交了錢還是打不通?!?/p>
“真的嗎?交了多少錢?” 馬斯博伸手掏錢包。
張發(fā)摁住他的手:“打住,瞧你這點出息,知道你研究生有錢。”馬斯博陡然耳熱,錢包里只剩兩天的飯錢。
“不是我急著找你,是羅總。他想你,真的?!?/p>
馬斯博淡淡一笑,不以為然道:“畢業(yè)后我就換號了。怎么,你結(jié)婚?凱迪拉克,你的?”
“哪里,是羅總的,他把車獻(xiàn)出來給員工用,叫我來幫個忙。羅總真好,對員工就像對他的親兄妹。你說你換個號也不通知咱們同學(xué)一聲,大家都說你太神秘了,羅總問到你好幾次呢。你號碼多少?我的是13999305188,給我打過來。”
馬斯博就掏手機,按號回過去。后面有車催張發(fā)的車。張發(fā)說:“上車聊吧。中午這頓飯就在婚宴上吃吧。”
“我可不蹭吃,再說我還有事……”
“什么叫蹭吃,只要是羅總的人都是上賓。上來吧!”
他有點猶疑,看一眼手里的電動摩托。
“你就擱一邊吧。誰會要你這破車?!?/p>
他扭不過張發(fā),把車推到一邊鎖上。
說到換號,馬斯博心里隱隱作痛,在校時他曾戀過一個女友,姓藺,同校讀本科,女生漂亮美麗活潑燦爛。他喜歡她,他們時常在一起,約會本是件很快樂的事,但后來對馬斯博來講漸漸變成了一種壓力,越愛她,他的壓力越大,為此馬斯博很痛苦,原因很簡單,囊中羞澀。相反,初戀的小藺電話頻繁,今天她想上酒吧,明天她想看電影,每一次下來,馬斯博一周的生活費就全搭進(jìn)去了,那都是他爸和兄妹湊出來供他讀書的血汗錢。女生很快看出他的難處,安慰他說沒事的斯博,以后我請你??墒敲棵颗①I單時他如坐針氈,但凡有點自尊的男人哪里受得了。之后他開始推脫,說學(xué)業(yè)緊張,實在找不出理由他就說,其實我們上公園走走也是挺好的,鍛煉身體,空氣也新鮮。小藺笑嘻嘻,說那里是她爸媽寫大字跳秧歌的地方。小藺說:“要不我們徒步旅行吧。露宿風(fēng)餐怎么樣?”露宿,多么浪漫多么誘惑男人的字眼,分明就是女孩主動“獻(xiàn)身”的代名詞。然而興奮也只是一瞬間。帳篷睡袋雙肩包買下來,還沒踏出門,兩千多塊就貼進(jìn)去了,下個月生活怎么辦?悲從心來,在那個夜蟲鳴唱篝火彤紅的美好良宵,他不舉……
后來小藺再約他,怎么也約不動了?!澳阋稽c也不愛我!”小藺淚如雨下。
他愛她,深深地愛,可是……唉。他明白了一個簡單卻讓他糊涂了很長時間的道理:沒有經(jīng)濟(jì)基礎(chǔ)的人是不合適談戀愛的。畢業(yè)那天,他給小藺發(fā)了一條短信,“等我有了工作、車房后,一定來找你……”
他取下手機卡,像珍藏一枚浸透了愛與淚的玫瑰花瓣那樣,封存在畢業(yè)證里,以全新的姿態(tài),昂首闊步迎接美好未來。
三
幾天后,張發(fā)打來電話,說羅列德希望馬斯博能到他那里上班,并請他吃飯,特別強調(diào):“羅總很嚴(yán)厲的,你可要準(zhǔn)時到噢?!?/p>
不強調(diào)也許好些,馬斯博還真有意遲到了半個鐘頭。一個普通的快餐店門前,隱隱看到羅列德站在臺階上迎他,馬斯博摘下頭盔仰頭細(xì)看此人,逆光,羅列德只呈現(xiàn)出一個剪影,似在正午的陽光里燃燒著一個巨大的多脂物體。變換了角度后,才看清肥胖的羅列德肥胖依舊,有點搞笑的是他不僅不再怯懦,但見他一身中山裝,背手挺肚,一副金正恩式的尊容,令馬斯博忍俊不禁。他把車推到一個花池旁,取下車頭上的鏈鎖,將車輪捆在鐵藝柵欄上,有如一個牧民專心致志地拴它的牧羊馬。馬斯博一絲不茍地鎖車,羅列德則不緊不慢地看他。張發(fā)站在他們中間,目光從羅列德身上掃過去,再從馬斯博身上掃過來,意味深長地咧嘴發(fā)笑,感慨萬千:“思緒當(dāng)年風(fēng)光多俊少,感慨此時胯下瘦馬哀?!?/p>
之后,他們握手,一個臺上低頭,一個臺下仰頭,沒有想象中的那種老同學(xué)相見熱烈相擁,也沒有不分你我的拍拍打打,馬斯博感到,羅列德是在有意與他拉開距離,主仆式的。他感到,從此他再也看不準(zhǔn)羅列德的真實模樣了。
落座后,羅列德依舊是領(lǐng)導(dǎo)似地道:“大店華而不實,還是小店好,家常菜實惠,經(jīng)飽?!?/p>
馬斯博笑一笑,不置可否,抓筷就吃。他也沒把這個“財主”當(dāng)回事,去不去他那里上班,先吃了飯再說。
張發(fā)謹(jǐn)慎湊前小問:“羅總,咱喝點什么?”
“老馬開摩托,酒就免了吧?!?/p>
“對,對,老馬開車,改天。” 張發(fā)迎合著。馬斯博吃著聽著,感覺挺別扭。
三個男人不喝酒話也少,只低頭吃飯。其實馬斯博本來是準(zhǔn)備喝一些的,這些日子太郁悶了。本以為還有其他同學(xué)作陪,原來是單獨請他。馬斯博一個勁往嘴里扒著飯,菜太咸,米很硬。一點也不好吃,這哪里是請客,倒像是難民救助。
吃罷飯,羅列德對張發(fā)說:“張科長,保衛(wèi)上沒什么事吧。下午你就陪咱們馬同學(xué)來公司看一看,具體事宜你們談。下午政府還有個會,我先走了?!?/p>
羅列德走后,馬斯博問:“你不是說羅列德要我來他公司上班嗎?”
“他說了你沒聽見?他不是說具體事宜要我跟你談嗎。你已經(jīng)是咱們的行政辦主任了,紅頭文件馬上下發(fā)?!睆埌l(fā)為馬斯博興奮著,很是希望能把這興奮傳染給他。
“搞笑死了?!瘪R斯博擦著嘴道:“一個家族式‘小微’也搞保衛(wèi)科、行政辦、紅頭文件?這個羅列德有點虛頭巴腦?!?/p>
張發(fā)做驚慌失措狀:“你可不能這么說,真正的‘虛頭巴腦’是政府,是我們這些‘小微們’養(yǎng)肥了他們,你曉得不?”
羅列德的公司坐落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整體是一個曲尺型大樓,住宅與他的箱包制作車間連為一體。一層為車間,足球場那么大,廠房明亮,自動化流水作業(yè),員工服裝整齊,粘膠車間雖然氣味難聞,但通風(fēng)設(shè)備都在運轉(zhuǎn),員工服也是全封閉式的,體現(xiàn)著嚴(yán)格的安全制度和環(huán)保意識;二三層為員工宿舍,四層為機關(guān)辦公區(qū),總體看上去時代感很強;五六兩層為羅列德的家室成員居室。他老婆和三個孩子一家五口,外加羅列德的父母、岳父岳母侄兒保姆什么的,將兩層樓擠得滿滿的。家人下樓走直通電梯,那是他家的專用道,因而很少能與員工們會面。只是偶爾能夠看到羅列德的小兒子果果在樓里追逐戲鬧。
電梯上到四層,張發(fā)把馬斯博帶進(jìn)會議室,紅木圓桌,真皮座椅,墻上掛滿了省市頒發(fā)的各類產(chǎn)品優(yōu)良慈善義舉之類的獎狀。他也曾進(jìn)過政府機關(guān)和某國企大樓,那里的辦公設(shè)備,說實話,遠(yuǎn)不及羅列德的??磥?,看人真是不能看從前,他們的從前是什么?是未成年,是封閉的中國。
四
馬斯博開始在這里上班了。行政辦主任的頭銜雖含有一定的搞笑成份,但一套科級干部才有的藍(lán)色毛布西裝名副其實地筆挺在身;外加一個85后女子小霍作為下屬,香氣襲人地同在一室(后來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是羅總的“秘書”);更開心的是,他的工資卡里已提前預(yù)付了五千元的員工安置費。同學(xué)就是同學(xué),羅列德待他不薄。
興奮之余,馬斯博把當(dāng)初在校的手機號找出來重新?lián)Q上了,他一邊顫顫微微地?fù)苤√A同學(xué)的電話,一邊忐忑不安地想,也許人家早已名花有主了吧?想不到小藺同學(xué)聽到他的聲音后喜極而泣,女孩依然癡心不改地深愛著他。他大大方方地請小藺吃西餐購物買衣服。兩人和好如初。
馬斯博從羅列德的簡歷中得知,當(dāng)年他們參加中考的時候,羅列德人間蒸發(fā)“蒸”到國外留學(xué)去了,上了英國劍橋并加入了該國國籍。五年后,羅列德學(xué)成回國,以國外投資商身份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開業(yè)建廠,三十出頭,成為該地區(qū)品牌箱包制造業(yè)的總裁,連鎖店四面開花。海外僑胞拳拳報國之心爭得了國內(nèi)很多政治榮耀,不僅如此,他熱衷于慈善贊助,認(rèn)了很多貧困地區(qū)的干兒義女,還被評選為市政協(xié)委員。大紅“勞?!迸鍘昴甓加信麙?,省電視臺頻頻露面,已然成為該城有影響的知名人物。
羅列德家庭和睦,大兒子和女兒均在國外讀書;五短身材的他已在國內(nèi)外有過三次婚史,第三任嬌妻馬斯博曾在樓里遇見過,仙氣逼人貌美如花,據(jù)說是省交響樂團(tuán)的豎琴演奏員,生下兒子后辭了工作相夫教子。這就是今天的羅列德,一幅完美無缺的人生組合圖畫。
盡管如此,馬斯博想,你羅列德發(fā)大財出大名那是你的運氣好,我馬斯博做我應(yīng)做的工作,拿應(yīng)得的那份工錢,彼此之間相安無事也很OK。
然而,如果他沒有看到羅列德像訓(xùn)孫子一樣大罵他的同學(xué)張發(fā),他的心態(tài)也許不會嚴(yán)重失衡,至少表面是正常的。
那天張發(fā)只是在馬斯博的辦公室小坐片刻,想跟他敘敘舊,剛掏出一支煙還沒點著,就碰上羅列德從此路過。他停在門口,橫眉怒目:“你在這里干什么?你的崗位在大門口你不知道嗎?最近車間丟產(chǎn)品你不知道嗎?要我來看大門嗎?我給你發(fā)工資養(yǎng)活你一家老小是要你來聊天的嗎?不想干就給我滾蛋……!”
張發(fā)嚇得臉色蒼白,裝了煙一溜小跑地下樓。馬斯博的心也砰砰直跳,臉色居然也是一樣的蒼白。他清楚記得羅列德走時看了他一眼,這一眼里透著冷漠和厭惡。他不會是在指桑罵槐吧?他出口怎么如此兇狠?難道這就是從前那個卑微懦弱整日跟在馬斯博屁股后面轉(zhuǎn)悠的羅列德嗎?他今天罵了張發(fā),說不定明天就會罵他馬斯博。他要是像剛才罵張發(fā)那樣罵他,他一定會頂撞:“你他媽什么東西,當(dāng)年連一條小狗都比你可愛的臭小子也跟我耍橫……”然后摔門走人。一個堂堂研究生,就不信沒有去處。
從這天起,一代富商羅列德再也令馬斯博恭敬不起來,每每看到羅列德前呼后擁地被記者追逐,隨意斥責(zé)人或嘉獎人,嬌妻挽臂子歡如蝶……馬斯博就有些心煩意亂,你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沒有,倒有了一大堆自卑怯懦擔(dān)驚受怕。你什么都有就應(yīng)該滿足了,可他為什么還要隨意地罵人?盡管感嘆社會腦體倒掛小人得志,馬斯博還是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他一邊謹(jǐn)慎從事,一邊盡量回避與羅列德有正面接觸,似乎還有些莫名其妙地隱約期待著羅列德對他訓(xùn)斥的到來。
作為一個公司管理者,馬斯博又怎能回避得了上司?
終于,他迎來了羅列德的第一次訓(xùn)罵。這是在與地方官員的一個慈善晚會上。為了增進(jìn)公司的和諧氣氛,羅列德允許員工們都帶上家眷。馬斯博布置會場,忙了一整天,完后他一邊擦汗,一邊打電話給小藺同學(xué),邀請她過來,小藺歡快應(yīng)允,打了車過來。小藺談不上如花似玉,卻有清透亮麗的娟秀和文靜。兩人剛坐定,羅列德的秘書小霍就把馬斯博喊出來:“羅總找你。”
一出大門,就見羅列德站在門口,陰沉地看他:“會場你是怎么布置的?臺上領(lǐng)導(dǎo)席怎么可以擺礦泉水瓶子?官員們要喝茶的你不知道嗎?還有一個領(lǐng)導(dǎo)名字你也寫錯了,你是怎么上的學(xué),戴明梓你寫成戴明仔,簡直不學(xué)無術(shù)!趕緊給我換!養(yǎng)了你們一群廢物?!?/p>
馬斯博眼冒金星,無頭蒼蠅般地匆忙找筆找茶具,臺上臺下一陣忙活,他一邊干著一邊納悶,我怎么沒有頂撞呢?我怎么沒有說“我不干了”呢?此時的他,和上次張發(fā)的表現(xiàn)一模一樣,夾著尾巴一溜小跑地做事。
總算趕在官員來之前忙完了,他舒一口氣??葱√A,見她低頭弄手機,正準(zhǔn)備坐過去,霍秘書又叫住他:“老馬,我給你說的那個事你落實了沒有?”
一聽這語氣,馬斯博就有點煩,剛才那口悶氣還沒消呢,他忍耐著問:“啥事?”
“就是羅總吩咐的那個,今晚找?guī)讉€女大學(xué)生一起吃飯的事呀?!?/p>
他納悶,并粗聲說:“我不知道!老羅好像沒跟我說?!?/p>
“說了說了。難道你一點印象也沒有?你可不能這樣呀,要誤大事的?!?/p>
馬斯博堅定地說他沒印象,扭頭就走了。
“老馬,你怎么這樣對待工作?!?/p>
“叫我馬主任!”他大聲說,憤然離開。媽的,一個小丫頭也跟我指手畫腳,這種事就是有印象我也不會去做。
馬斯博擦著人群再次坐到了小藺的身邊,沖她一笑,笑出一臉的疲憊和無奈:“看你一頭的汗?!毙√A掏出紙巾給他。這時,領(lǐng)導(dǎo)們來了,一個個款款大方地在主席臺上落座,大家起身長時間歡迎。剛坐定,只見霍秘書蹭著人群又向他擠過來了,他決定,這女人要是再有事找他干,他絕不會再干。想不到的是,霍秘書越過馬斯博,跟他身邊的小藺耳語起來。馬斯博隱約聽到霍秘書在邀請她。秘書的嘴巴剛離開小藺同學(xué)的耳朵,小藺同學(xué)就站立起來要跟著走的樣子,她對馬斯博嫣然一笑,“嫣”得似有一絲歉意和無奈:“他們叫我到臺上去坐?!?/p>
馬斯博想對她說不要去,可是又怕被人誤解他心胸不闊。他希望她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我去嗎?”她沒有說,也許她認(rèn)為沒有必要征求他的意見。他們之間還什么都不是。
小藺隨霍秘書繞過花花綠綠的員工及家屬,扭著細(xì)軟的腰身一直走到嘉賓席,官員和公司眾老總均站起來歡迎她,她落座在羅列德身旁,于是,羅的那張又黑又胖的大臉笑成一朵大花。馬斯博的血液一下降到冰點,覺得自己的臉和手又蒼白又冰涼,媽的,這分明是對尊嚴(yán)的蔑視和人格踐踏!羅列德無視他,小秘書無視他,藺同學(xué)也顯得有些厚顏無恥,難道你是非不分嗎?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嗎?他們要你陪喝陪睡你也干嗎?這哪里是什么公司,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淫蕩之地。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的藺同學(xué),他希望她看到他時,他會大度地沖她笑一下,讓她能夠感到他的寬容和不在乎,可是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再看他一眼。馬斯博咬牙,腮肌滾動如蛇。他悄然起身離開會場。
五
馬斯博走出公司大門,一時不知道要去何處,不由自主地來到車棚下,找他的電動摩托車。眼前的車棚本是自行車棚,但它們的位置都讓小轎車占去了。他在兩輛豪車之間找到了自己的電動摩托。這時,他聽見一個小男孩喊他:“馬叔叔,會散了嗎?”
馬斯博抬頭,見是羅列德的小兒子果果舉著兩手臟泥看他,他正在樓前花園邊一個小水溝邊玩泥沙。小孩五六歲的樣子,白白胖胖。夏季幼兒園放假,小果果有時會竄到辦公區(qū)玩耍,他們住在辦公樓頂層。馬斯博說:“還沒散,叔叔有事提前走一下?!?/p>
果果長嘆一口氣說:“會一散我爸媽就會把我關(guān)起來?!?孩子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馬斯博開了鎖,邊戴頭盔邊說:“別在這里玩了,快回去,你爸媽要著急的。”
小果果說他不回去,說他好不容易騙過了女家教和那個形影不離的阿姨,他詭秘地讓馬斯博蹲下,耳語:“我對她們說,我爸爸在樓下叫我去吃飯,他們相信了。嘻嘻……他們天天讓我寫字彈琴,煩死了?!?/p>
小果果用滿是泥巴的手摸馬斯博的電動摩托車:“叔叔,坐摩托車很好玩吧?!?/p>
“這不是純粹的摩托車,這叫電動車。放手吧,叔叔要走了。”
“我從來都沒有坐過電動摩托哎?!彼岏R斯博帶他在樓前轉(zhuǎn)兩圈兜兜風(fēng):“叔叔就兩圈好不好嘛?”
馬斯博猶豫了一下,想想也沒啥急事,就把他抱上了車。開車前把他的頭盔摘下來戴到小果果的頭上,對他說了幾句注意安全的話,就開車了。本來說好只轉(zhuǎn)兩圈,但孩子請求再轉(zhuǎn)一圈,然后又要轉(zhuǎn)第四第五圈,結(jié)果他們越轉(zhuǎn)離家越遠(yuǎn)。
忽然,馬斯博靈機一動,感到他的手中捏到了一張整治一下羅列德的王牌,你不是蔑視我嗎?罵我無能嗎?你身邊那么多的女人你不勾引,你偏偏要搶我的“奶酪”。好,我也搶你一回試試吧。于是他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后,把加速器一擰到底,賭氣般地遠(yuǎn)離了羅列德的家。小果果高興地唱起歌來:“……啊呵呼——黑貓警長……”
馬斯博腰上的電話一直在響,他不可能接了。此刻,他在做一件大事。當(dāng)然這只是一個惡作劇而已,惡心一下羅列德而已。
藺同學(xué)一直給馬斯博打電話,她已感覺到了他的不快,因此她還是離開了嘉賓席,但她發(fā)現(xiàn)馬斯博已不知去向。她給他打電話,通著卻不接。他一定誤會她了,羅總把她叫過去,希望她也能來他的公司工作,月薪五千,年底還有分紅問她愿不愿意來。她說跟馬斯博商量一下吧。羅列德說他愛高學(xué)歷的人,智商高有修養(yǎng)。他還說馬斯博也是他的同學(xué),說他中學(xué)時就很優(yōu)秀,威信高,有組織能力,很崇拜馬斯博,他準(zhǔn)備提他做部門經(jīng)理,要配車的。還說她很有眼光。藺同學(xué)暗自歡喜,想象著跟馬斯博婚后在一個公司里上下班,開著公司配的車一起回家,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墒撬惶ь^卻不見了馬斯博。
馬斯博帶著小果果來到城西一個電話亭,就像在電影電視中時常出現(xiàn)的綁架者一樣,把脖子上的領(lǐng)帶解下來包在電話上,再捏住鼻子,這樣他的聲音就變得低沉,他沒有打羅列德的手機,把號碼撥到了羅列德的家里,接電話的是他家里的傭人儲老太。
“……你聽好了,羅列德的兒子在我們手里。讓他的父親答應(yīng)我們兩件事,才會放回他的兒子……不要問我們是誰,你聽著,讓他一是籌備五百萬現(xiàn)款,打到我們指定的帳號上;二是給公司所有員工漲一級工資,就這些,聽著,不要報警,那樣小孩會沒命的?!?/p>
他的聲音嚴(yán)厲而堅決,并說贖救小果果的期限不會超過24小時,若在此時間里款不到帳,后果自負(fù)。
馬斯博掛了電話,想象著那個儲老太如何顫抖地?fù)艽蛄_列德老婆的手機,她一定面如灰土語無倫次。同樣,羅列德得到這一消息后,與藺同學(xué)的親密談話會戛然而止,他會像一個瘋子那樣離開會場,不過,他到底留過學(xué),可能還是講一些紳士風(fēng)度的吧,他雖大驚失色,卻不動聲色地離開。他一定不知道此時他要去哪兒,他也許首先想到了老婆,此時他們同命相憐……
六
一點沒錯,羅列德一下就懵了,五雷轟頂。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在孩子剛出生時就有人提醒過他,有錢人家的孩子最容易成為不法者們下手的對象,因此他們把孩子看得嚴(yán)上加嚴(yán),孩子一直沒有上幼兒園怕的就是這個。他請了家教,而且還要一直請下去,直到成人,出國,繼位……這是羅列德對孩子的一整套人生安排。現(xiàn)在,出事了,出了他們最怕的事,他想到了警察,但是警察……全世界吃公飯的警察都一樣,在沒有利益的情況下能辦好事嗎?繼而他想到的是贖金,能否在24小時內(nèi)支付五百萬,帳上還有多少?
妻子把她父親的兩個朋友,曾在公安干過退了休的老警察喊過來。他沒有通知保安張發(fā),不是對他不信任,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老警察暗地里都做著私人偵探的行當(dāng),他重金授命他們。
就這樣,羅列德這個慣于生活在金錢權(quán)力和榮譽里的人,開始了他最為恐怖的一天。
然而,這一天對他的兒子小果果來講恰好相反,他開始了自懂事以來最為快樂的一天。
馬斯博很會討小孩子的歡喜,他把果果帶進(jìn)了城郊的兒童娛樂場所,在那里他們玩遍了所有的娛樂項目,這使得這個從會走路開始就在自由上受到嚴(yán)格限制的孩子,在身體和心靈上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釋放。接著他們逛了動物園,與斑馬、老虎和大象零距離合影,之后又飽餐了被父母稱之為垃圾食品的肯德基和德克士。太陽偏西時,他們在公園里劃船,湖邊戲水,赤著腳走路,抱在一起在沙灘上打滾。直到刷空了馬斯博卡里僅有的一千元錢,直到天色暗淡下來,遠(yuǎn)處隱約閃過開了警燈的車,馬斯博才猛醒過來,他的身份已不再是羅列德公司的職員,不再是藺同學(xué)的男朋友,也不再是這座城里的市民,他是一個綁匪,一個將失去自由的人。他懊悔早晨為什么要打那個電話,那是他嗎?他怎么會干出這樣的蠢事呢?他突然想給羅列德打電話,說他一直領(lǐng)著小果果在游玩,沒有任何企圖。他匆忙掏出電話,可是電話沒有電了。怎么會沒有電呢?他的手機待機時間一直很長,怎么會呢?他想起來了,早上開會時手機是撥在靜音上的。藺同學(xué)可能會打他的電話,他不接電話,人家就有可能一直打;羅列德和張發(fā)都有可能打他的電話,他的突然離去與小果果的失蹤是巧合嗎?他不接電話就說明他有鬼,他越不接電話,人們對他的懷疑就會越大。這樣打來打去,手機電池怎么不會被打空呢?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來。
他對果果說:“天不早了,咱們該回家了?!?/p>
“不,叔叔,我不回家,我還要玩?!?/p>
“這樣爸爸媽媽會著急的。聽話孩子?!?/p>
“讓他們著急去吧,我不喜歡他們,我喜歡叔叔。叔叔,以后你當(dāng)我的爸爸吧?!?/p>
馬斯博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下來,這是告別的眼淚。他知道他已處在了什么樣的境地,他要告別這座城市,告別家人朋友學(xué)校同學(xué)了。突然,他感到這個世界是這樣美好!似乎在上午,他還覺得世界骯臟透了。
天黑了,馬斯博并沒有把小果果送回家,而是去了市郊他的一個朋友家里。朋友也有一個和果果一樣大的男孩,兩個孩子情投意合。朋友炒了家常菜,餾了幾個街上買來的饅頭,兩個孩子叭嗒著小嘴吃得很香,也不知果果是餓了還是換了新口味,吃得幾近噎著,他是頭一次這樣隨心所欲地吃飯,吃著飯說著話,笑得噴飯,沒有人制止他說話,沒有人搶著上來給他揩嘴,這里完全打破了他爸媽灌輸給他的硬梆梆的英式清規(guī)戒律,兩個孩子真是玩瘋了。
朋友見他在一邊有心事,問他怎么悶悶不樂,他顯得有些六神無主:“沒事的,這一切都僅僅是一個玩笑,沒事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語。朋友弄不懂他在說什么,追問他,他就不耐煩了。他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無路可走覆水難收。不過,讓他透著一點希望的是果果,他們就像是同謀。
七
羅列德在這個夜晚一刻也沒睡,他一時提不出五百萬現(xiàn)金,馬不停蹄地東湊西借。此刻,來自親朋好友的錢堆積在他的家里,五百萬贖金已經(jīng)籌齊,他只等一個電話,約定交付贖金的地點??墒沁@個綁匪很奇怪,他打了一個電話后,便再也沒有一絲音訊。按常理,他是不可能沒有音訊的,他主要目的是錢。然而,綁匪確實再也沒有一點音訊了,小果果會不會……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和他的家人商討了好長時間,報不報警讓羅列德一家人頭疼了整整一夜。天亮?xí)r,他們達(dá)成了協(xié)議,報警。
然而,他們剛撥通報警電話,保安張發(fā)卻報來消息,小果果回來了。
馬斯博用電動車把果果帶到了他家,也就是公司門前的花草坪上。在那兒,他告別了小果果,并囑咐他要直接回家,不要再到別處玩了。小果果有些怏怏不樂,他牽著馬斯博的手不肯放,小果果為他生平第一次離開家人,快樂而自由的冒險活動的結(jié)束而深感傷心:“叔叔我不想回家,我還想跟那個人家的哥哥玩?!?小果果說著居然哭起來,搞得馬斯博不知如何是好。他恐慌地四處張望,想在還沒有被熟人發(fā)現(xiàn)時,盡快離開此地。但是他已經(jīng)太晚了。兩個被羅列德雇用的“偵探”發(fā)現(xiàn)了他,他們怕綁匪狗急跳墻再次傷害人質(zhì),迅速穿上清潔工和澆花工的藍(lán)色衣裳,拿了掃把和膠皮管一點點靠近他,然后一個猛虎撲食,把馬斯博摁倒在地。
與此同時,警察的車也駛過來,呼呼啦啦下來一大群。他們一擁而上給馬斯博戴上手銬押上警車。羅列德跑過來,他要看看綁匪到底是誰,他們彼此相望著,同時都感到,彼此是那樣的陌生。
羅列德的老婆緊抱小果果悲喜交加。小果果疑惑了片刻,之后,嘴張得很大,發(fā)出尖利的哭聲,身子像一條肥大的河豚,在母親的懷里擰來擰去。女人的身材那么纖細(xì),想摟住拼命掙脫的兒子實在是勉為其難。
羅列德把壓在心中的的怒火從嘴里噴發(fā)出來,兩片嘴唇翻動的頻率很快。馬斯博聽不到他嘴里罵什么,也聽不到小果果那大張著的嘴是不是在哭,因為警車門關(guān)得很死,濃重的茶色防彈玻璃把這個早晨渲染成醬紅的血色。
小果果在媽媽的懷抱里突然滑出來,依然像一條河豚那樣在空中翻了一個跟斗后,嘭的一聲摔在了地上,摔得很重,鼻子摔出了血,但是孩子顧不得這些,他迅速爬起來朝著警車追去,他一邊跑一邊哭喊著,他想攔住警車,不讓警車把這個帶給他最幸福一天的叔叔抓進(jìn)監(jiān)獄,孩子的鼻血撒了一路……
八
馬斯博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到第三天,獄門終于被打開了,他斷定要面對第一次的審訊了。警察招手讓他出來,他把雙手主動伸出去,示意他們給他戴手銬,他不想聽到他們的喝斥聲。但是他們沒有給他戴手銬,兩個警察一前一后把他夾在中間。走出了獄室長廊,警察沒有停下來,走到寫有審訊室的門口他們停住,警察讓他在一個紙上簽字,又讓他繼續(xù)走,走到院里還沒停,他不敢相信,因為他們領(lǐng)著他直沖大門。
“你沒事了。走吧,要懂法,以后不要再搞怪了?!本鞂λf。他稀里糊涂又回到了自然而美好的世界,就像噩夢醒來。
門外,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門口。一個人向他招手,車還是羅列德的“老凱”,招手者也無外乎是張發(fā)。他走過去。張發(fā)大掌拍他:“你小子也玩惡作劇,你玩得也太大了。把咱們羅總可真是嚇壞了。你真是太太太有柴(才)了,哈哈哈……”
馬斯博哪里笑得出來:“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自己做事你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哈哈哈……昨天羅總?cè)ス渤妨嗽V,說是一場誤會,老同學(xué)鬧著玩的。我很納悶,真的很納悶,你怎么也會玩這個?我一直以為挺了解你的。你太有才了,這小廟裝不下你。還發(fā)什么愣?上車?!?/p>
馬斯博面無表情道:“這是你們羅總的車吧,我還是打的走吧。代我謝謝他,給我一次改錯的機會,我也是一時昏了頭?!?/p>
張發(fā)一把拉住他:“人家都沒有在意什么,你倒較起真來了。上車上車,是羅總叫我來接你的,其實羅總這人真的不錯。”
馬斯博長嘆:“我就是不習(xí)慣他把人當(dāng)狗似地訓(xùn)斥?!?/p>
張發(fā)恨鐵不成鋼道:“讓我怎么說你,你怎么越活越不明白?羅總看在咱們是他的同學(xué)面上,也就是說,跟他親近的人他才會訓(xùn)你,換了別人他還懶得開口呢?!?/p>
“這是什么邏輯?”馬斯博半知半解:“你是說人家瞧得起你,才訓(xùn)斥你?”
“這不叫訓(xùn),叫愛,比如說吧,世界上訓(xùn)你最多的人誰?你爸爸。他甚至還打你,可他是最愛你的人,你爸爸會訓(xùn)斥人家的孩子嗎?這就叫打是疼罵是愛?!?/p>
馬斯博聽著很惡心,這能擱一塊說嗎?但似乎覺得也有些道理。天很陰,地上有積水,昨夜像是下了暴雨,盡管他一夜無眠,但在那沒有窗戶的監(jiān)獄里一點也感覺不到。
“咱們這是上哪?”馬斯博疲憊地問。
“公司呀。你是公司的員工還能去哪兒?羅總要重新給你安排工作……”
“不用了!停車?!睕]容張發(fā)說完話,馬斯博堅定拒絕。
張發(fā)搖頭惋嘆:“我說馬斯博呀馬斯博,我記得中學(xué)那會兒,你很是陽剛的一個人,如今怎么變得又呆又傻?看來書讀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受不了你們羅總對我的那分‘愛’。羅總是你‘爸’,不見得是我的?!?/p>
“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個惡作劇把你的才能‘惡’出來啦。他兒子為你哭了一整天。你到底變了什么戲法,他兒子這么喜歡你?”
“這都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把我擱到前面那個站口?!?/p>
張發(fā)說:“你去得去,不去也得去,我必須完成羅總交給我的任務(wù)?!?/p>
馬斯博大喊停車。
張發(fā)慍怒道:“馬斯博!起碼的常理你也不懂嗎?孬好你也得謝謝人家吧,要是羅總不撤訴追究起你的刑責(zé)來,十年八年算是輕的!”
馬斯博想也是,給人家惹了那么大的麻煩,受了那么大的驚嚇,要打要罵,只要人家解氣就隨便吧。反正我也不在那里干了。 正好電動摩托車還扔在那里,他還得騎著它重新找工作。
“好吧,我很想聽聽羅總到底會怎么重用一個‘綁匪’。 ”
上了六樓,他們小心謹(jǐn)慎地走進(jìn)羅列德的辦公室。他依舊一副“金正恩”式的神態(tài)坐在皮椅里。也不知怎的,一見到羅列德馬斯博的腰就彎了下去:“對不起,羅總……”他低頭等待羅列德“愛”他。
羅列德似笑非笑地說:“我說老馬呀,大家都這么忙,你也有時間開這種玩笑。都是老同學(xué),我了解你,要是換了別人就不是這么回事啦?!?/p>
“是是是,謝謝羅總海量……” 馬斯博雞啄米般點頭,膝蓋都有點發(fā)軟了。
“行政辦的工作看來不太適合你,給你安排一個新工作吧,擔(dān)任我孩子的家教。你看怎樣?具體事項由霍秘書和我老婆跟你談,好啦就這樣。我還要去市里開個會。”羅列德就起身夾了包出門。
馬斯博跟著他出門,一直想說,我還是走人吧,可他怎么也說不出口。就在這時,在樓道的盡頭飛出一個孩子,他大喊著馬叔叔就奔跑過來。馬斯博看著這個孩子,不由得鼻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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