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且慢發(fā)笑,在下這篇文字,說的可不是什么網(wǎng)絡(luò)游戲、撲克雜耍,乃是數(shù)十年前的一樁公案。
話說辰州府羅家塘有一位鄉(xiāng)紳,姓羅,名輔國,乃是大清武舉,自幼習得一身好武藝。甲午那年,在旅順口和東洋人打仗,羅輔國被炮彈炸廢了一條腿,不能再上陣殺敵了,于是就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鄉(xiāng)?;剜l(xiāng)后不久,羅輔國就娶了一位死了男人的彭姓富家女子為妻,得了老丈人的提攜,家境漸漸殷實起來,后來竟成了富甲一方的大鄉(xiāng)紳。彭氏先后育有五女三男,只有一男存活下來。這棵獨苗就是羅之豪。之豪成年后娶妻鐘氏,連生二子,名宗文、宗武。夫妻倆本來想再生兩個,湊成“文武雙全”的好彩頭,終未如愿。
民國三十二年秋冬之交,村子里突然來了一支狼狽不堪的國軍隊伍,扎在村子東頭的羅家祠堂里。羅家塘曾被各種來歷的隊伍禍害過,其中就包括國軍。村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跑又沒處跑,山上有匪,村里有兵,于是就公推羅輔國前去交涉。羅輔國當仁不讓,拄著根拐杖,領(lǐng)著個跟班,攜了些酒肉,往羅家祠堂迤邐而去。
原來這支隊伍是從常德那邊退下來的。為首的是一位年輕的上尉副營長,復姓東方,單名一個曙字。他們在常德和日本人打了十來天,整裝的一個營人馬只剩下三十多個,營長戰(zhàn)死,連排軍官也幾乎全部戰(zhàn)死。
論品級,一位是國軍上尉副營長,一位是前清武舉老把總;論經(jīng)歷,一位剛在常德和日本人打了一場惡仗,一位曾在旅順口和東洋人殺得兩眼血紅?;ハ嗤▓罅诵帐暇衾锱c年庚經(jīng)歷之后,一老一少兩位都和日本人打過惡仗的軍人不禁頓生惺惺相惜之感,于是就席地排開酒席,對飲開來。
三杯酒下肚,羅輔國就一手搭在東方上尉的肩膀上,說:“東方上尉啊。你說我們泱泱大邦,怎么就老是打不過一個蕞爾小國呢?”
“老前輩莫要灰心。領(lǐng)袖說了,只要我們四萬萬同胞團結(jié)一心,就一定能將日本鬼子趕出國門。”東方上尉說。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幾十年了,弟兄們的影子總是在眼前晃來晃去?!绷_輔國說。
“是呀。這些年,我做夢都是那些死去的弟兄?!睎|方上尉說。
這支隊伍在羅家塘休整了十來天,其間的膳食用度全由羅輔國一家供給。隊伍開拔前,羅輔國命長工連夜碾了十石精米,還殺了一口肥豬,連同五百塊光洋,送到祠堂。東方上尉緊緊握住羅輔國的手說:“大恩不言謝。我等只有多殺鬼子以報前輩?!?/p>
東方上尉走時立了一張收據(jù),用磚頭壓在祠堂里的供桌上。東方上尉立這張收據(jù),可謂用心良苦:一者可以作為羅輔國一家共紓國難的憑證,再者也可見得自己光明磊落,這筆錢物是地方鄉(xiāng)紳捐輸出來用于抗日救國的,不敢私吞。
東方上尉還帶走了羅輔國剛滿十六歲的長孫羅宗文。東方上尉本來不忍心,但宗文強烈要求,羅輔國、羅之豪也都同意,于是就帶走了。
民國三十四年,日本投降,舉國歡騰。
民國三十八年,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民解放軍和全國人民打敗了國民黨反動派,建立了新中國,普天率土,忭舞臚歡。是年冬,羅宗武娶妻梁氏。
次年,湘西剿匪全面展開。
又次年,土改工作隊進駐羅家塘。按照上面下達的指標,羅家塘須揪出八戶地主,羅輔國一家首當其沖。土改工作隊深入群眾,訪貧問苦,物色積極分子,準備斗地主,分田地。搞了幾天之后,工作隊覺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動手。先斗大地主羅輔國一家,把這一家的反動氣焰殺下來后,其他的小地主就好辦了。
會場就設(shè)在羅家祠堂里。這是羅氏宗族祭祖議事的神圣所在。羅輔國曾多次代行族長權(quán)力,在此主持族內(nèi)大會,他還曾在此與一位國軍上尉結(jié)成了忘年交。羅輔國、羅之豪、羅宗武,以及彭氏、鐘氏、梁氏被雙雙綁在祠堂里的三根柱子上。其他七戶地主則各捆了一個為首的蹲在一邊。人們陸續(xù)到場。有叫羅輔國太爺?shù)?,有叫羅之豪豪哥的,也有叫羅宗武少爺?shù)?,還有叫彭氏老菩薩的。
斗爭開始,工作隊長跳上供桌,大聲宣講斗地主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以及方式方法,以及把地主斗倒后如何分他們的家產(chǎn)。羅家塘雖有七八個姓氏,但羅姓占絕對多數(shù)。今天到會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羅姓,其他姓氏聽說是斗羅家的人,有的干脆就不來了。羅姓人見工作隊長站在了本族神圣的供桌之上,腳底下可能還粘了塊狗屎,心中很是氣憤,只是不敢說出來。隊長講完之后,就號召大家踴躍上臺發(fā)言,深揭狠批大地主羅輔國一家的滔天罪行。一連啟發(fā)了好幾次都沒有人站出來。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說話,前兩天物色的幾個訴苦積極分子甚至連頭都低下去了。
不要急,不要慌,得讓苦主醞釀醞釀情緒。又過了一陣,終于有一個聲音響起來:“我想問——”這位非訴苦積極分子大概是想問一下,像他這樣的老貧農(nóng),斗倒了地主后可以分得多少家產(chǎn)。可是還沒等他“問”出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圍了過來。于是這位“想問”就連忙改口:“我,我是想問一下可不可以出去屙泡屎?!?/p>
人們哄笑開來。那位“想問”就捂著肚子跑了出去,也不等隊長說“可以”。
隊長想,這樣僵著不行,得打開局面,否則這地主斗不下去。大家越是不敢發(fā)言,就越是說明大地主羅輔國一家一貫作威作福,騎在人民頭上拉屎拉尿,人民群眾敢怒而不敢言。還有,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羅氏族人受吃人的封建家族觀念毒害太深,認識不到羅輔國一家的反動本質(zhì),對他們表現(xiàn)出盲目的尊敬,甚至崇拜。革命導師說了,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那么就從他們內(nèi)部找個突破口吧。隊長草草排查了一下,就點了一個在他看來最苦大仇深的老長工:“羅阿四!”
“哎——”
“你來訴苦?!?/p>
“我從來沒有訴過苦。不知道怎么訴啊?!?/p>
“就是把你的苦處講出來?!?/p>
“哦——我最苦的苦就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爹娘。”阿四的表述不夠準確,他其實是記不清爹娘長啥模樣了。
有戲了。隊長繼續(xù)引導:“對,就是這樣。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因為我爹娘死得早?!?/p>
好家伙,入題了。隊長心里暗自高興:“你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嗎?”他希望阿四說,是地主逼死的。
“餓死的。”
隊長多少有點失望,不過餓死這話題也行,餓死也能和地主扯上關(guān)系:“為什么會餓死?”他希望阿四說,因為地主的殘酷剝削。
“因為沒有飯吃。”
隊長又有點失望,不過沒有飯吃也能和地主的殘酷剝削扯上關(guān)系:“為什么沒有飯吃?”他還是希望阿四說,因為地主的殘酷剝削。
“因為沒有谷子碾米。”
沒有谷子碾米也能和地主的殘酷剝削扯上關(guān)系:“為什么沒有谷子碾米?”
“因為田里打不出谷子。”
田里打不出谷子也能和地主扯上關(guān)系,因為地主把肥沃好田都奪走了,貧瘠的田哪能打得出谷子:“為什么田里打不出谷子?”
“因為田干了?!?/p>
田干了還是勉強可以和地主扯上關(guān)系:“為什么田會干?”他希望阿四說,因為地主把山腳下水源充足的好田都奪走了,半山上和山頂上的田經(jīng)常干。
“因為老天爺不下雨?!?/p>
老天爺不下雨實在和地主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了??偛荒苷f是地主不讓老天爺下,因為地主自家的田也要澆。況且,根本就沒有什么老天爺,那是封建迷信。
看來這位老長工不但覺悟低,腦子還有問題,本來是斗地主,卻給他弄得像是在斗長工似的,前兩天的思想工作算是白做了。今天不把大地主羅輔國斗下去收不了場,而前兩天動員的訴苦積極分子又都靠不住,隊長決定親自出馬,直斗老地主羅輔國。
“老地主羅輔國!”隊長威嚴地喊道。
“老朽在?!?/p>
“聽說你是什么前清武舉人,還在反動腐朽的封建王朝里當過把總。你老實交代,你一共屠殺了多少農(nóng)民起義軍和革命志士?”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一共只在行伍里呆了三年,主要都是在訓練新兵,教他們槍棒拳腳。甲午那年在旅順口和東洋人打仗,我的右腿炸廢了,就回來了。”
“這么說你當了逃兵?”
“沒有沒有,我沒有當逃兵。是副將大人讓我回來的,說我腿瘸了,繼續(xù)留在隊伍里是個累贅?!?/p>
“你們是不是對日本侵略者消極抵抗?”
“其他的隊伍我不清楚。我?guī)У娜陌偃硕即虻貌畈欢嗔??!?/p>
“這是喪權(quán)辱國腐敗無能的清朝統(tǒng)治者造成的。你知道嗎?”
“開始不清楚,后來想明白了。是這么個理?!?/p>
“你來說說你是怎樣當上大地主的吧?!?/p>
“因為我娶了一位好婆娘,她很會持家,我的老丈人也大力支持我們。這樣就慢慢富裕起來了?!?/p>
“你老丈人是怎么支持你的?”
“他給了我一百畝良田?!?/p>
“這么說你老丈人田地也多得很啰?”
“多得駭人哩?!?/p>
“你老丈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氣死的?!?/p>
“他的那些田產(chǎn)呢?”
“全讓幾個不爭氣的兒子斷送了?!?/p>
斗到這里,老丈人那條線也斷了。
“你是怎么剝削勞動人民的?”
“我也講不清楚。有的人沒有田種,我就把田租給他們,然后收租子。這算不算剝削?”
“這就是剝削,正宗的剝削。還有其他的嗎,比如放高利貸?”
“我從來不放高利貸。我只收租子?!?/p>
“你是否曾經(jīng)和土匪勾結(jié),欺壓過老百姓?”
羅輔國還沒回話,一位群眾就搶答道:“老總,沒有這樣的事。羅老太爺最恨土匪了,他還帶領(lǐng)我們和土匪打過多少回?!?/p>
“不要叫老總,要叫同志?,F(xiàn)在是新社會了,大家都叫同志。”隊長對那位群眾說。
“是,長官?!蹦俏蝗罕娬f。
“這些年你一共剝削了勞動人民多少勞動果實?從實招來。”隊長繼續(xù)追問。
“具體我也不清楚。我從來不管這些賬目上的事情?!?/p>
“那么是誰在管?”
“開始是婆娘在管。”
“后來呢?”
“后來婆娘年紀大了,就不管了,天天在家吃齋念佛?!?/p>
“究竟誰在管?”
“本來是叫我兒子之豪管。可是他也不爭氣,整天不務(wù)正業(yè),在那里咬文嚼字,吟詩作對,專整些沒得用的。”
“現(xiàn)在到底是誰在管?”
“后來我就請了一位管家?!?/p>
“管家人呢?”
“死了?!?/p>
“你把他害死了?”
“沒有,絕對沒有?!?/p>
“怎么死的?”
“吃肉噎死的。”
“我活了三十多年,頭一回聽說有吃肉噎死的?!?/p>
“我活了八十多歲,也只見過這一回。”
“在哪里噎死的?”
“在一位佃戶家里?!?/p>
“那位佃戶在哪里?”
“長官,我在這里?!蹦俏坏钁舸鸬?。
“不要叫長官,要叫同志。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大家都叫同志?!标犻L轉(zhuǎn)過頭去,對那位佃戶說。
“是,老總?!钡钁粽f。
“佃戶同志,你來說說具體情況?!标犻L說。
“那天老管家來我們家收租子,我想,老東家平日待我們也不錯,這位老管家說話也和氣,就宰了一只老母雞給他吃??赡苁腔鸷驔]到,嚼不爛,也許是老管家牙口不好,總之就噎死了?!钡钁粽f。
佃戶和地主分屬對立的兩個陣營,不大可能合起伙來害死一位管家。倒是管家經(jīng)常充當?shù)刂麟A級剝削壓迫勞苦人民的幫兇。如果這位老管家和羅輔國他們不是一個陣營,佃戶就沒有必要弄死他。如果這位老管家和羅輔國他們是一個陣營,那么,就算是佃戶把他弄死了,那也是他罪有應(yīng)得。老管家這條線也斷了。
站在一旁的副隊長見斗了半天也沒斗出個結(jié)果來,就對隊長說:“隊長,這樣斗下去,三天也斗不出個結(jié)果來。我們干脆直接抄家!搗毀他們的老巢!看他認罪不認罪!”
“對!抄家!”隊長說。
于是就抄家。有位工作隊員在一堆舊書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發(fā)黃的紙條。這位工作隊員認出了上面有米,有石,有光洋,還有一個什么國軍,覺得這一定和國民黨反動軍隊有關(guān),于是就將紙條送到了隊長手里。原來這是一張收據(jù)。收據(jù)原是自來水筆寫成,雖然字體遒勁,氣象不凡,但是筆畫墨色不均,深淺不一,想是墨水快寫干了。隊長努力辨認了半天,終于把上面的字認了個八九不離十。內(nèi)容大致是:茲收到羅輔國羅之豪父子捐贈之精米十石光洋五百塊肥豬一頭。落款是:國軍某部上尉副營長東方曙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隊長掐指一算,民國二十二年就是一九三三年,這時,國民黨反動派正在圍攻工農(nóng)紅軍。這還了得,居然敢資助國民黨反動派圍攻紅軍。這就可見不是一般的地主了,是反動惡霸地主,是罪大惡極的反動惡霸地主。該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斗也不用斗了,直接拉出去槍斃。
見工作隊竟找出了這樣的證據(jù),羅輔國父子頓覺回天無力,禁不住仰天長嘆:“東方上尉啊,你可把我們老羅家害慘了?!?/p>
羅輔國現(xiàn)在只求工作隊開恩,別殺宗武,還有他的妻子和不到一歲的兒子,別讓羅家就這么絕了香火。工作隊長本已動了惻隱之心,可宗武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早已方寸大亂,只顧沒頭沒腦地喊冤:“長官饒命?。〔灰獨⑽业臓敔斈棠?!不要殺我的爹娘!他們冤枉?。∷麄冑Y助那支國軍隊伍,是資助他們打日本,不是打紅軍?。∧鞘敲駠甑氖?。那年常德會戰(zhàn),長官們一定記得吧?那年我十三了,我記得清清楚楚。”
“這黃紙黑字地寫著民國二十二年。你還敢狡辯?”副隊長說。
“是民國三十二年,不是二十二年。那年我十三歲,我記得清清楚楚。”宗武還在力爭。
“這個地主惡少竟敢公然作偽證。把他也斃了?!备标犻L說。
“一起斃了?!逼渌爢T異口同聲地說。
昔日風風光光的羅氏一門,突然之間,祖孫三代被斃了五個,只留下梁氏和不到一歲的兒子。梁氏今年剛剛二十,家里橫天飛來這么大的災(zāi)殃,幾次哭得昏死過去。晚上,本族的一位嬸娘偷偷地過來安慰道:“你們家的冤屈,大家也是清楚的,可是那樣的陣勢,誰敢出來作證?聽說沙溪坪有一戶人家,田土還不及你們家一小半,一門老小十多口,全殺了??丛诤⒆臃稚希阋欢ㄒ煤帽V匕?。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這也是太爺家唯一的血脈了。”
此后,梁氏如何歷盡千辛萬苦,將遺孤?lián)狃B(yǎng)成人,不在話下。
時間過去了三十七年,到了一九八八年三四月間,一位六十開外的臺胞輾轉(zhuǎn)來到了羅家塘。這位老先生不是別人,正是梁氏從未謀面,離家已有四十五個年頭,一直杳無音信的大伯哥羅宗文。親人團聚的情形,團聚后都訴說了些什么話語,以及鄉(xiāng)親們的奔走相告,探望問候,我想各位看官必能猜出個六七八九分來,這也不在話下。這里單表羅宗文聽說家里當年遭遇了那樣一番橫禍,便立下一樁誓愿,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還羅家一個清白,聊以慰藉九泉之下親人們的冤魂。
這樁公案究竟能否昭雪,則有待于下篇分解了。
責任編輯: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