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回老家探親,正碰上高中同學(xué)聚會。在這次聚會上,我見到了劉太乙。兩天后,劉太乙來電話說想和我單獨見一面,問我有沒有空。
小時候,我們家在劉太乙姥爺家住過。劉太乙的姥爺是地主,在城南擁有一套兩進(jìn)院的住宅,青磚灰瓦,華門高墻,半個城市無人能比。解放后,前院被沒收了,改造成了公益設(shè)施。后邊的院子,東西兩邊各四大間平房,坐北面南是一座二層樓;樓前鋪著青石臺階,拾級而上,直到客廳門口。院子里還有幾棵梧桐樹,月明星稀的晚上,微風(fēng)吹過,樹影婆娑。當(dāng)我們家住進(jìn)了他們家的一間平房不久后,我就認(rèn)識了他們?nèi)胰恕5o我印象深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劉太乙的母親,一個是劉太乙的姥爺。
劉太乙的母親白白胖胖,鑲著兩顆大金牙,說話時金牙一閃一閃的,非常好看。一次,我從街上玩耍回來,在門口碰見劉太乙的母親,她攔著我,拍拍我的臉,笑吟吟地說:“小瘦猴,張開嘴!”我的小名不叫“小瘦猴”,但還是把嘴張開了。她把一個石子大的東西塞進(jìn)我嘴里,說:“吃吧,吃胖點你就更稀罕了!”一股甜水很快跑進(jìn)了我的肚子里。我以為是一塊水果糖,迅速跑回家,把糖吐出來,給媽媽看。媽媽說:“這是冰糖,冰糖能潤嗓子治咳嗽,是好東西?!蔽野驯恰翱┼浴币宦暯浪?,把一塊大的給了媽媽。媽媽把糖含在嘴里,說:“確實甜。”我問媽媽,她為啥不鑲金牙吃冰糖。媽媽說:“太乙的姥爺有錢,我們沒錢?!蔽覇枺瑸樯短依褷斢绣X我們沒錢。媽媽說:“這些事你現(xiàn)在還不懂,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p>
劉太乙的姥爺,留一把山羊胡,白凈面皮,平時很少說話,但我很怕他。尤其是在他家的過道里單獨碰見他,他總是盯著我看半天,好像我拿了他們家什么東西似的,眼睛毒毒的。所以,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總是先靠著墻根,眼睛看著他慢慢挪動腳步,等和他錯過了,趕快跑開。
我把此事告訴了媽媽。媽媽說:“太乙的姥爺是地主,我們家住他的房子是不給錢的?!?/p>
我問媽媽:“是不是地主都很有錢?!眿寢屨f:“是的。”我說:“那我將來也要當(dāng)個地主,比太乙的姥爺還有錢?!眿寢屝α?,說:“你這一輩子當(dāng)不成地主啰?!蔽覇枊寢專骸澳菫樯??”媽媽說:“因為以后再沒地主了?!蔽液苁?。
劉太乙也住在他姥爺家。但他從來不和我玩,也不和街上其他孩子玩。他整天待在家里,有好多次,我看見他就在一樓,想去找他玩,但我害怕他姥爺;而且,我爸爸也嚴(yán)厲警告過我,絕不允許到他們家去,哪怕靠近那青石臺階往里邊看看也不行。
半年后的一場連陰雨,我們家住的房子山墻倒了。幸虧山墻是向外倒的,否則,我們?nèi)铱赡芏紱]命了。劉太乙家里的人都出來了,站在一樓的屋檐下。
劉太乙的姥爺說:“實在不好意思……你看,沒住多長時間,你們又得搬家了?!?/p>
我爸爸很為難,但嘴上還是連聲說:“沒啥沒啥……我現(xiàn)在就出去找房子。”
劉太乙的母親說劉太乙的姥爺:“下這么大的雨,你讓他們上哪兒找房子呀?我們家不是還有兩間空房子嗎?收拾收拾讓他們先住進(jìn)去,等天晴了,再讓他們出去找房子不行嗎?”
劉太乙的姥爺慢悠悠地說:“那哪兒是空房子啊,里邊亂七八糟的東西堆了一大堆,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怎么能住人呢?”又說:“誰知道這場雨下到啥時候呢,如果再出點事……”劉太乙的母親瞪了他姥爺一眼,扭身回房子去了。不一會兒,劉太乙的姥爺和其他人也都回去了。
雨仍然在下著。爸爸頭上頂了塊雨布,出去找房子。媽媽怕我凍著,用被子把我裹起來,等爸爸回來。
過了好長時間,爸爸才回來,衣服淋得透濕。媽媽讓爸爸換件衣服。爸爸說:“不用了。趁著這會兒雨小,趕快收拾東西吧,等一會兒下大了,就出不去了?!?/p>
爸爸媽媽收拾東西的時候,劉太乙的母親過來了。她拿了件衣服,說:“妹子,把這件衣服給孩子穿上,別讓孩子受涼了?!眿寢寷]接衣服,看著我爸爸。劉太乙的母親說:“怎么啦,嫌棄我嗎?”爸爸說:“不是不是。我們不想讓你為難……”劉太乙母親說:“這件衣服太乙只穿了兩次,現(xiàn)在穿也小了,給你們的孩子穿不行嗎?”說著,眼圈就紅了,又說:“這個家我做不了主……你們等著瞧吧,他會遭到報應(yīng)的……”她彎下腰,幫我穿上衣服,又一把把我摟進(jìn)她的懷里。我仰起臉看她,她哭了,眼淚掉在我的臉上和頭上。
那時我四歲,劉太乙五歲。
上高中時,我和劉太乙成了同班同學(xué)。他沉默寡言,除了偶爾和我說幾句話外,基本上不和其他同學(xué)來往。但他學(xué)習(xí)很好,尤其是數(shù)學(xué),連續(xù)三年都是學(xué)校數(shù)學(xué)競賽的前三名。高中三年級,“排列組合”剛學(xué)完,他很神秘地對我說,他已經(jīng)完成了對費爾馬大定理的證明,讓我跟他去找數(shù)學(xué)老師求證。數(shù)學(xué)老師翻了翻他的演算,說:“費爾馬大定理實際上應(yīng)該叫費爾馬猜想,不可能用初等方法來證明。德國天才的數(shù)學(xué)家希爾伯特曾預(yù)言,費爾馬猜想和數(shù)學(xué)界的二十三道大難題一樣,可能要等到二十一世紀(jì)的數(shù)學(xué)家來解決了?!背隽死蠋熮k公室的門,劉太乙說:“那就等我將來證明吧!”
劉太乙還寫得一筆好字,會背很多詩詞。高中二年級暑假,他去了一趟蘭州,回來寫了一首詞。詞牌我忘記了,只記得是寫蘭州五泉山的,其中的一句是“懸泉濺飛沫”。我對這首詞贊不絕口,問他到蘭州干啥去了,他不說。
高中畢業(yè),我考上了西北大學(xué),劉太乙卻落榜了。
1971年,我回老家探親。家事處理完后,想找劉太乙聊聊,經(jīng)過輾轉(zhuǎn)打聽,知道劉太乙在一家街辦的麻袋廠工作,住在廠里。一天晚飯后我去找他,問看門的老大爺他住的宿舍。老大爺指著一排平房說:“亮燈的那間就是?!蔽仪瞄T,里邊答:“進(jìn)來?!蔽彝崎T進(jìn)去,看見昏黃的燈光下,劉太乙坐在一架老式的紡車前,旁邊是一條條熟過的麻絲。他干的活兒是把麻絲紡成麻線。房間逼仄,沒有粉刷過的墻壁,磚灰全露在外邊;紡車擺在房子的中央,兩邊的空地將就著也只能站一個人;最里邊是一張床,床頭,運貨的幾個木頭箱子疊架在一起,盛著一些雜物。見我進(jìn)來,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我問:“這么晚還干活兒?”
他說:“廠里實行的是計件制。多干一點兒,可以多掙點兒?!?/p>
“不能換個崗位嗎?”
他搖了搖頭。
我又問:“那你不搞數(shù)學(xué)了?”
他答:“生存第一?!?/p>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他紡線。告辭時,他既沒說挽留的話,也沒說再聯(lián)系的話,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來去都與他無關(guān)似的。出大門的時候,看門的老大爺問:“咋這么快就走了?”我說:“他忙著呢?!崩洗鬆攪@了口氣,啥也沒說。
此后,我和他再沒聯(lián)系過。
這次同學(xué)聚會,吃吃喝喝,跳舞唱歌,嘻嘻哈哈,熱熱鬧鬧,根本沒時間單獨交談?,F(xiàn)在,劉太乙主動約我,還問我能不能找個沒人干擾的地方單獨見面,會是什么事呢。我猜不透。我說:“我弟弟新買了一套房子,什么都收拾好了,人還沒搬過去,我們就在那兒見面吧。”他同意。
在約好的時間,劉太乙準(zhǔn)時來了,首先向我道歉說,那次我到麻袋廠找他,正值他人生的最低谷。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瓶敵敵畏,想自殺。后來沒自殺成,是一個姑娘救了他。這姑娘,就是他現(xiàn)在的老婆。她始終鼓勵他一定要活下去。她說:“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現(xiàn)在死了,不是連希望也沒了嗎?”她給他買吃的,還給他洗衣服。他說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不知道她從哪兒弄到一個燒餅夾牛肉,她怕涼了,包了幾層紙,夾在她貼身的衣服里,步行半小時來找他。接過那個有著她體溫的燒餅,他哭了。他說,從那之后,他白天上班,晚上自修數(shù)學(xué)。1977年,他參加本市招收中學(xué)教師的統(tǒng)考,以數(shù)學(xué)第一名的成績被安排到三十五中當(dāng)老師,以后又調(diào)到省級重點中學(xué)教數(shù)學(xué)……
講完了他在那個年月的經(jīng)歷,他問我:“你能原諒我嗎?”
我說:“我能理解。因為那時候我也很彷徨,不知道將來的路怎么走;找同學(xué)聊聊,也是想受點啟發(fā)?!?/p>
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阿克蘇離烏魯木齊遠(yuǎn)嗎?”
我說:“大概有一千多公里吧?!?/p>
他說:“太遠(yuǎn)了。”
我說:“也不算很遠(yuǎn)。從烏魯木齊出發(fā),乘大巴也就兩天的路程;以后鐵路修通了,會更快些?!?/p>
又是一陣沉默,我問:“怎么,你認(rèn)識那兒的人?”他說,“我父親在那兒?!边@時,我才想起我們家在他姥爺家住的時候,始終沒見過他父親。接著,不待我問,他就說起他父親的事。
劉太乙說他父親不是本地人,他們家原來也不在這兒住。解放前他父親失業(yè)了,這才搬回來住在他姥爺家。他姥爺對他父親說:“既然你不能掙錢養(yǎng)家,搬回來住可以。但你們?nèi)谌瞬荒芏甲蚤e飯吧,別的事情你又不會干,以后,你就在家?guī)椭∫宜藢憣懰闼惆伞彼赣H沒別的選擇,同意了。
“但沒干多久,”劉太乙說,“一天晚上,突然來了一幫人,都帶著槍,把我姥爺家翻了個底朝天。最后好像也沒翻出什么東西,就把我舅舅帶走了?!?/p>
劉太乙說:“來人走后,我姥爺、我父母和我舅母聚在一起商量事情。那時我還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從帶槍的來人和家里人凝重的神色里,能感覺到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而且是大事。我蹭到母親身邊,想聽聽他們都說些啥。我姥爺看見了我,突然提高了嗓門說:‘小乙,睡覺去!’我不走,借口是我不敢一個人待在房子里。我姥爺轉(zhuǎn)而對我母親說:‘把小乙?guī)ё撸∵@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
劉太乙說他姥爺說這話的時候,胡子都翹起來了,聲音也發(fā)抖了。他害怕了,跟著他母親回到他們的房子里,閉上眼睛,裝出要睡覺的樣子,等母親離開后,他又跑了回去,躲在暗處聽大人說話。
劉太乙說:“這時,只聽‘撲通’一聲,我舅母抱著她剛滿一歲的兒子給我母親跪下了,說:‘姐,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在你們家這個單根獨苗的面子上,答應(yīng)了吧!萬一他爹有個三長兩短,叫這孩子怎么活?。 ?/p>
劉太乙說他舅母邊哭邊說,嚇醒了她懷里的孩子。孩子“哇哇”直叫,他母親哭了。
劉太乙說:“過了一會兒,我舅母又轉(zhuǎn)向了我父親,說:‘姐夫,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現(xiàn)在伸伸手,拉你弟弟一把,救出的可是三條人命??!’我父親趕忙去扶我舅母起來,說:‘別這樣別這樣,你讓我想想,你讓我想想,看有沒有別的好辦法……’這時,我姥爺說:‘你能想出個啥好辦法!如果你能想出個好辦法,你就不會連你的老婆孩子都養(yǎng)活不了啦!’停了一會兒,又說:‘你不答應(yīng)也行。如果老二進(jìn)去了,沒人支撐這一攤,你們都得給我搬出去!我老了,養(yǎng)活不了你們這么多的人!’”
劉太乙說,這句話擊中了他父親的要害。當(dāng)初他父親同意搬回來,就是怕他母親和他跟著受苦。他父親屈服了,說:“那好吧,既然您老這樣說,我答應(yīng)。但您老得保證,我走后,要讓小乙受到良好的教育,讓小乙他媽有吃有穿?!彼褷斦f:“我保證。要不要我給你立個字據(jù)?”他父親說:“字據(jù)不要了。俗話說,頭上三尺有神靈。您老今天的保證,也是對上天的承諾。如果您日后食言,必遭天譴!”他姥爺冷笑了兩聲,想說點什么,但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說。
劉太乙說,至此,他想事情可能要結(jié)束了。他害怕他姥爺發(fā)現(xiàn)他在偷聽,趕緊跑回他們住的房子,甩掉鞋子,扯掉襪子,鉆進(jìn)了被窩。然而,過了好長時間,他父母親還沒回來。這時,已經(jīng)到了后半夜,他頂不住睡意,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最后,在不知不覺間,跟著他父母親來到一個集市上。集市上人很多,熙來攘往,但都不說話,就像后來看到的無聲電影。劉太乙說:“這時,看見一個賣包子的。我和母親都說餓了,我父親去買包子。賣包子的離我們不遠(yuǎn),我看著我父親走過去。這時,我母親問了我一句話,我沒聽清,再轉(zhuǎn)過臉時,賣包子的還在原來的地方,我父親卻不見了。等了一會兒,我父親還沒回來,我母親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找他!說好了,買上包子就回來,他咋還不回來!’我母親去找我父親,這時突然刮起一陣兒黃風(fēng),一眨眼工夫,全集市的人都不見了,只剩下我自己。正在著急,黃風(fēng)中突然出現(xiàn)一個怪物,張著血盆大口,邁著‘咚咚咚’的腳步來抓我。我想跑,但跑不動;我想喊,但喊不出來;急出一身汗,嚇醒了。原來是我姥爺在敲門。我聽見他大聲說:‘小乙他爹,該走了!’我睜開眼睛,看見我父親已經(jīng)回來了。父親坐在床沿,雙手抱著頭,十指深深插進(jìn)他的頭發(fā)里,母親仍在流淚。我父親應(yīng)了句:‘知道了?!夷赣H不哭了,站起來說要給我父親去做飯,我父親說:‘不用了?!?/p>
劉太乙說,這時他父親也站了起來,擦了把臉,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他母親,又看了看他,很長時間,就這么站著,一句話也不說,一動也不動。
劉太乙說:“這時,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一下子就抓住了我。不行,我不能讓他走!于是,我猛地把被子掀開,跳到地上,緊緊地抱住他說:‘爸,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不是說好了嗎,你找到工作,我們就搬出去嗎?’我父親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說:‘不哭不哭,小乙不哭,小乙聽話……’但我哭得更兇了,幾乎是在喊叫,直到我姥爺‘嘭’的一聲撞開房門,聲色俱厲地說:‘小乙他媽,把小乙拉過去!’我母親看看我姥爺,沒動。我姥爺走過來要拉我,我父親一抬胳臂,把他擋了過去,說:‘您老今天要是動他一指頭,我就不去了,以后也不會去了?!依褷斠幌伦鱼蹲×?,盯著我父親看了半天,最后‘哼’了一聲,悻悻而去。”
劉太乙說:“我姥爺走后,我父親把我抱回床上,把襪子鞋子給我穿好,把眼淚擦干,說:‘小乙你現(xiàn)在聽好,爸爸現(xiàn)在出去是去辦一件事。事情辦完后,爸爸就回來;爸爸回來后,馬上就去找工作;找到工作,咱們就搬出去。’我說:‘你保證!’我父親說:‘我保證!但你也得保證,爸爸走后,你要聽媽媽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尹c點頭,不哭了。”
劉太乙說:“這時,我母親走了過來,從頭上取下一個小篦子,對我父親說:‘你的頭發(fā)亂了。把頭梳梳吧!’我父親把頭梳好,把小篦子還給我母親。我母親說:‘你留著吧。不管過多少年,我都等你回來……’”
劉太乙說,就這樣,他父親走了,從此再沒回來。直到1960年,他母親說要去找他父親,這才給他說出了那天晚上前后發(fā)生的事情。
他母親說,解放前他姥爺在城里有很多商鋪。其中一家中藥鋪臨解放時進(jìn)了一批鴉片。解放軍進(jìn)城后,他舅舅把東西藏了起來,被軍管會發(fā)現(xiàn)了。由于數(shù)量很大,他舅舅被抓走了。他姥爺讓他父親去頂替。開始他父母親都不同意,后來,架不住他舅母的哀求和他姥爺?shù)耐?,他父親同意了。
他母親說,進(jìn)了監(jiān)獄,他父親才知道問題的嚴(yán)重性,想翻案,結(jié)果翻一次加判一次,翻一次加判一次。最后,流放到了新疆阿克蘇。
他母親說,對于他父親去頂替,為什么軍管會的人就相信了呢。原來,就在他們家搬回來不幾天,他姥爺和他舅舅在他父母親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把營業(yè)執(zhí)照上他舅舅的名字換成了他父親的名字,理由是他父母結(jié)婚時他姥爺沒給陪嫁,現(xiàn)在把中藥鋪劃給他父親算是一種補償。當(dāng)時執(zhí)政的還是國民黨當(dāng)局,他姥爺又使了些錢,沒費多少事,就拿到了一張新的營業(yè)執(zhí)照;然后,把所有容易惹禍的物品全部轉(zhuǎn)移到中藥鋪,一旦出事,他舅舅就一口咬定是替他父親干的??芍兴庝伒闹鞴芎突镉嫴恢肋@些,事發(fā)時,他們都說是他舅舅干的。所以,當(dāng)天晚上抓走的是他舅舅,而不是他父親。第二天他父親去“自首”,背了一遍他姥爺說給他的細(xì)節(jié),他舅舅又拿出新的營業(yè)執(zhí)照,當(dāng)天他舅舅就被釋放了,他父親卻進(jìn)了監(jiān)獄。
他姥爺為什么這么恨他父母呢?他母親的解釋是:她初中畢業(yè)后,他姥爺做主把她許配給了國民黨一個高官的兒子。他母親不同意,堅持要上高中。那時候,他們那地方還沒高中,要上高中,得到省城去。他母親拿出自己的私房錢,偷偷地跑掉了。在那里,他母親認(rèn)識了他父親,戀愛了一階段,他們就結(jié)婚了。這件事氣壞了他姥爺,他發(fā)誓一定要讓他母親吃盡苦頭,讓他父親生不如死。
劉太乙說:“然而,我母親走后很久,一直沒有消息。有一天,她突然給家里來了封信,說她已經(jīng)在蘭州找到了工作,要我姥爺幫她轉(zhuǎn)移戶糧關(guān)系。我姥爺說要不了多久,我母親就會接我到她那兒去。我問:‘我爸呢?’我姥爺說:‘你媽信上沒說?!?/p>
劉太乙說:
“就這我也很高興。我堅信,只要我母親和我在,我父親一定會回來的。那些天,我把我要帶走的東西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甚至連小時候看過的小畫書也捆了起來,準(zhǔn)備帶往蘭州。然而,一直到我初中畢業(yè),我姥爺再沒提過此事。我問他,開始他只是嘆氣,直到去世前,他才告訴我,我母親已經(jīng)改嫁了,他對不起我父母親,讓我原諒他……
“我不原諒他。我恨他。我認(rèn)為,這一切全是他造成的。如果不是他,我父親會被判刑嗎?我母親會改嫁嗎?我們家三口人會分居在三個地方嗎?你們家住我姥爺家的時候,房子塌了,我姥爺逼著你父親冒著大雨去找房子,其實,連我都知道,院子里至少還有兩間空房子。為此,你們家搬出去后,我母親跟我姥爺大吵了一架。我母親說,進(jìn)鴉片雖然是我舅舅去辦的,但也是我姥爺?shù)闹饕?。我母親說我姥爺‘自私、貪婪、為富不仁’。所以,我到麻袋廠上班后,堅決搬出我姥爺家?!?/p>
說到這里,劉太乙異常激動,端茶杯的手都有點顫抖了。我勸他加點熱茶,他搖了搖頭,沉靜了一會兒,接著說:
“1972年的一天,我父親突然回來了。他骨瘦如柴,穿著一雙解放鞋,前后都已開裂;沒穿襪子,結(jié)滿污垢的腳指頭就露在外邊……但最大的變化是,他幾乎失去了語言功能。如果沒人和他說話,他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你要問他什么,他總要想好一陣子,然后一字一頓地回答你。沒事的時候,他就掏出我母親臨別時留給他的那個小篦子……
“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我,刑,滿,釋,放,了……有,證,明,的……你,別,怕……’說著,他還拿出有關(guān)他的一切證件給我看。我想,還行,至少他還有思維能力。因為那時還在搞文化革命,他擔(dān)心別人懷疑他是偷跑回來的,連累了我?!?/p>
“那時候,”劉太乙繼續(xù)說,“我姥爺姥姥舅舅都已去世。我舅舅是得肺結(jié)核死的。我舅母靠變賣我姥爺?shù)募耶a(chǎn)過日子。雖然家里還有空房子,但我和我父親都不愿意再回去,我們另租了一間房子。但是,靠我一個人的工資,肯定養(yǎng)活不了兩個人。我和我父親商量,看他能干些什么。我父親在街上轉(zhuǎn)了兩天,回來說他可以給別人送煤球和蜂窩煤。我拿出我的全部積蓄,又借了點錢,為他置備了一輛平板車,但也就干了個把月吧。他說這個地方人太多了,喧鬧聲太大了,吵得他頭疼。他想回阿克蘇,那兒有新生農(nóng)場,可以收留他……”
劉太乙說:“我安慰他,勸他,都不起作用。就這樣,他又走了。”
室內(nèi)的光線暗淡下來。我覺得身上有點兒涼,穿了件衣服,把電燈打開。
我問:“那么后來,你的條件好多了,為什么不去找他呢?”
劉太乙說:“我父親走后,沒有來過信,不知道他真回阿克蘇了沒有……”
坐了一會兒,劉太乙問:“你去過阿克蘇嗎?那兒有新生農(nóng)場嗎?”我說:“我去過阿克蘇,但沒去過新生農(nóng)場,那地方歸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管?!彼麊栁遥骸澳懿荒軒臀掖蚵犚幌挛腋赣H的下落?”我說:“可以?!彼阉赣H的名字告訴了我。
回到新疆,我找了個最可靠的朋友打聽此事。不久,那個朋友告訴我:這個人1987年就去世了。臨終時,他交代埋葬他的人,其他東西他都不要了,一個小篦子一定要放在他身邊。我把結(jié)果告訴劉太乙,電話的那頭,他已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