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春夏交替,似乎一眨眼。烈日赤炎的正午,沙漠邊的油葵地里,綠色喘息流淌,毫無生機(jī)。父親拄著鋤頭,撩起衣襟擦汗,看見天邊的冰峰,如黑夜的閃電一樣,鋦補(bǔ)在天邊,心就像天空一樣深邃遼遠(yuǎn)。也許,那個時候父親就想著上山。那個時候的父親,能喝能吃,能跑能跳,始終待在村子里,像所有的村里人一樣,出去一趟就回來了,都是辦事,沒有閑逛的。父親不知道閑逛,不知道閑逛對生活的意義,對生命的點(diǎn)綴。從早晨睜眼醒來到晚上閉眼睡覺,無論春夏秋冬,閑逛也沒有意思。串門也不是閑逛,是去交流信息。那個時候的父親,還能罵能發(fā)脾氣,能把鍋從窗戶扔出去,能不停地使喚我們兄妹,修羊圈割羊草,喂羊喂馬。我從來沒有想過,父親的腦子里心里在思謀啥。我一直在想,父親那樣一個人,是不會關(guān)心我想什么,不會理解我的。
父親是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還是個文盲。父親怨恨自己的祖上,因?yàn)槲覐奈匆娺^的祖上抽大煙,據(jù)說把能賣的都賣了。我猜想是為了止住身體的疼痛。父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光,也經(jīng)常喊疼,喊心疼。心疼是什么滋味呢?父親的心疼是身體的,不是精神上的。我看著他灰白的長長的眉毛,日漸渾濁的眼睛,日漸消瘦癟塌的臉頰和腮幫子,我想父親知道心疼的滋味嗎?在他打過母親、打過我們之后,他能體會到心疼的滋味嗎?
父親更多的時候,是坐在椅子上,眼神空茫,目光不知道落在何處。我一遍又一遍地問他,爹,你在想啥?有時候他笑一下,有時候他不理我,問多少遍都裝做聽不見。我想,父親從來都沒有問過我在想什么,可能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沒有探究身邊人內(nèi)心的想法,他是物質(zhì)的,只關(guān)心子女的衣食住行,沒有想把自己的觸角伸進(jìn)別人內(nèi)心的渴望。他不想了解那么多。是他不想還是根本就沒有意識?誰知道呢!他的世界和生活因此變得簡單、樸素、真誠、實(shí)在。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反駁我們的決定,反駁他認(rèn)為錯誤的決定。他本來就沒有耐心,現(xiàn)在更沒有耐心了。他拒絕和所有的人交流。
在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后,父親還是把我置身于家事之外。連三叔去世,他都決定不通知我。我離三叔不過幾百里地。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想起我來,盡管他只有我這一個兒子。我從來都不知道他想去山上,他也從來沒有說過。祖墳在沙漠邊上,有奶奶、叔叔,還有沒有見過面的爺爺?shù)?。我們在某個時刻會發(fā)表自己對身后事的看法,盡管是在閑聊或者被某個電視情節(jié)勾起時。我說什么形式也不搞。父親聽著不說話。后來我想我又能搞什么形式呢,一介草民一粒塵埃,一匆匆過客。父親不發(fā)表意見,可是他的嘴唇卻是越抿越緊。在送三叔上山的時候,他對別人說他將來要到山上去,不回祖墳。他為什么要上山呢?母親說他是怕三叔一個人太孤單。是真的嗎?他已經(jīng)好久都不和叔叔們走動,叔叔們也是過年才來看一下。
山上有什么呢?天山的這段臺地,一級一級像臺階一樣,披掛著礫石和灰土,寸草不生,逐漸漫向南邊的高山,一直要到五道埡才能體味高山草甸的風(fēng)貌。還不如沙漠邊上父親的那塊責(zé)任田。風(fēng)一刻也不停息,從遙遠(yuǎn)的雪山上下來,水汽已經(jīng)濾干,只有塵土、沙石和寒意。當(dāng)然還有那些雜亂的墳塋,像生命的句號一樣,經(jīng)年累月瘋狂地畫在這些臺地上。站在離天越來越近的臺地上,天卻沒有那么純凈。頭道臺子已經(jīng)滿了,二道臺子也滿了,父親最后只能走到三道臺子上去。三道臺子上的那些好地方,也已經(jīng)有人了。為了我們兄妹掃墓方便,也因?yàn)楦赣H上山的時候冰天雪地——盡管春天就在眼前,父親卻上山了,那些老人們把父親的墓園選在了路邊。人生的這個時候,父親能夠選擇的,也許只有這個了。這是人生的最后一次選擇,父親選擇停駐在干硬的臺地上。這樣的臺地上怎么建立他的家園?
層層的臺地上,那些零星的樹木,艱難地活著,傍著一堆一堆的土饅頭。山上沒有土,人們把土從山下拉上來,把水從山下拉上來,把樹苗從山下拉上來,甚至把鐵絲網(wǎng)和磚頭水泥都拉上來,為亡人建起一個又一個小庭院。甚至還有松樹,無論冬夏都是黑綠黑綠陰沉沉的。或者就地用石頭繞著墳塋,圈出家園。臺地的西邊,路像黑色的舌頭伸向深山,裹挾著無盡的欲望。路的西邊,小小的碧綠的田疇和村莊過去,就是瑪納斯河長年干涸的河床,滿河的石頭都是干渴龜裂的大嘴。我回到小城后,父親仍然自己決定在小城的何處購房。他坐在那個不怎樣的小院里,解下掛在腰間的小刀,一塊一塊地切西瓜吃,自豪地說房子是在老河床上。我們才明白為什么院子里種下什么,都得拼命澆水,那些河床里的石頭即使看不見了,也在等水喝。父親喜歡他的院子,甚至連到我的樓上吃一頓飯都受不了。在那個院子里,出門就可以抬頭看天,可以在葡萄架下聽蜜蜂叫,可以一拍子又一拍子打蒼蠅,可以看螞蟻在墻上整齊地隊(duì)列。父親說一想起來有人在樓房上面拉屎尿尿,就不能住。他愿意穿著厚厚的棉衣,坐在溫度不高的平房里,看看爐火看看休眠的花草,可以烤饃饃吃,可以燉茶喝。四周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我們都忙著自己的事情,對不識字又沒有什么愛好的父親,唯一能給的就是三天兩頭去看看他。因?yàn)椴⊥?,父親終日的活動范圍僅限于這個院子和大門口,或者提著小板凳坐在路邊看車來車往。即便是生活條件有很大的改善,父親的晚年令人心酸,生命的最后已經(jīng)沒有質(zhì)量。
臺地北的村莊里,樹木蔥蘢茂盛。那座古老的烽燧已經(jīng)看不見了。臺子?xùn)|面是齊肩一樣的沙石梁,起起伏伏,夾出來的溝谷向南、向南,與天際的冰峰雪嶺相連。一輛又一輛的拖拉機(jī),拉著莊稼和牧草,從東邊而來穿過這片墳塋。稀落的孤獨(dú)的榆樹,站在這片青灰的石坡上,仿佛黑色的身影凝固的魂靈。溝谷里的一排楊樹向北而去,一直走到了村莊里,也許那就是水的道路。按照主事者的吩咐,我和我的兄妹們,在父親走后的四十九天里,隔三差五來到父親的山上,看望他,墳邊的火一直沒有熄滅。父親剛上山的那些日子里,我還是木頭一樣,沒有想過。只記得風(fēng)一直在吹,從南邊的高山上像下山虎一樣咆哮而來。三年內(nèi)不讓動土,是為了讓死去的人安息,不打擾他。天氣越來越暖,清明上墳,父親的墳邊都是羊的足跡。父親解脫后,我們認(rèn)為在陰間,父親又恢復(fù)了健康,高血壓、糖尿病等的禁忌都沒有了,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人生若真能如此是多么快意,生活的江湖里如真能隨性,又是何等地愜意。父親是去往那所謂的天堂了,是所有活著的人向往的,是人類的終極理想吧。
只有自己也體味了病痛,才懂得了父親在病痛折磨的十多年里,忍受了些什么承受了些什么。清明時節(jié),父親的山上車水馬龍、煙氣彌漫、熱鬧非凡,天氣突然就熱得讓人受不了了。母親要我們和父親一起吃,有父親喜歡的魚和魚湯,有父親喜歡吃的水果,還有涼拌的雞以及清燉的羊肉。站在風(fēng)里看著塵煙四起的臺子,吃到嘴里的東西都是苦的。樹還沒有發(fā)芽,莊稼地里還是一片衰敗。四野空茫,魂無所依。南邊的山和北邊的城都是灰蒙蒙的,雪山不再閃耀,冰峰也暗淡隱匿,只有頭頂?shù)奶柶照罩勐溥z址般的臺子。那些墓碑和墳塋把臺子寫成了一部書,父親也在上面添了一筆。雖然陰陽兩隔,生活的江湖意義卻沒有變,有富有窮,有愛有恨,有被遺忘拋棄的,有一日三省尚不足的。這部書看上去雜亂無章,但每一座都可獨(dú)立成篇,只是沒有人愿意閱讀,沒有人有空暇在這里閑逛,除了牧羊人。樹木是唯一活著的長年相伴的塵世的生命,沒有橫豎成行的規(guī)矩,隨著人們的添加,站在或高或低的角落,遠(yuǎn)沒有成林的希望。為逝者植樹,是要物力財力人力的,生活還沒有達(dá)到不需考慮植樹成本的時候。
父親去世后,我才知道父親的山上還有另一個節(jié)日,農(nóng)歷的七月十五。依稀記得這一日,不過是黃昏時分選個僻靜的地方,為逝去的親人送上水酒、吃食和紙錢。誰能想到這一日比清明還熱鬧。上山的頭一晚,就提前準(zhǔn)備,把吃的喝的弄成半成品。一大早起來,母親的早操都免了,還沒有吃過早飯就開始繼續(xù)準(zhǔn)備。七月十五前的一周,那些小商小販就開始兜售各種上山的用品,那些紙貨像生活本身一樣庸俗,光彩耀目,花里胡哨。我們上山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下山了。上山的路變成了車河,一半向下流,一半向上流。路邊的莊稼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模樣。似乎走在宮崎駿的電影里,淡淡的傷感和神秘。臺地三面的蔥蘢和碧翠,愈發(fā)襯托了父親山上的荒涼、冷硬、干枯。一些忍受不了今夏干旱的榆樹,已經(jīng)枝干葉枯,生命在逝者積聚的臺地上繼續(xù)流逝。母親曾經(jīng)批評我,做不到就不要許愿。五月端午,我曾經(jīng)說過給父親去送粽子,卻沒有成行。母親向父親禱告:粽子也送來了,你就不要挼娃娃了。好吃的都給你送來了,衣服鞋子也給你送來了,就安安心心地在這過吧,讓娃娃都健健康康的。我不明白,父親怎么會挼我們。也許父親對我們是不滿意的,父親不滿意在什么地方呢?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
我也一樣喜歡山。在父親健在的那些日子里,多數(shù)的休息日我都會選擇上山。我愛這些沉默的凝固的真實(shí)存在,沒有故弄玄虛,沒有虛偽狡詐,坦蕩且真誠、簡單又純粹。自從父親上山后,我怕從那里經(jīng)過。身為人子,從父親的墓園經(jīng)過,不上去看看咋說得過去??墒巧先チ?,我又能為父親做些什么,能和父親說些什么?我一次也沒有夢到父親,只是在一個又一個的瞬間,看見父親拄著自制的喜歡的拐杖,佝僂著腰,站在樓前的空地上,站在平房的院門前,看見我,像孩子一樣微微地一笑;在一個又一個清晨或者晚上,聽見自己大聲地說,香蕉不能吃葡萄不能吃甜瓜更不能吃,西瓜嘗嘗就行了,聽見自己不耐煩地說隨他吧想干啥干啥??墒歉赣H能干些什么呢?連一片黃瓜也嚼不出脆脆的聲音了,最后只是喝了一點(diǎn)小米粥,而我還以為他會像以往一樣,在醫(yī)院里住個十天半個月,就回家了——天就快熱了,可以出去曬曬太陽了。日光里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只有他的影子還在。
父親的山上多數(shù)日子是清寂的。沒有人走,不斷地有人來,隔三差五地像一陣風(fēng)亂刮一陣。只有清明和七月十五,仿佛我們的春節(jié)和十五一樣。除了聽力減退、牙掉了外,父親的視力還是很好,可以看得很遠(yuǎn)。不知道他在山上,能不能看見他的院子。也許那些石頭,河床里的石頭接受了他肉體的汁液,能夠回到已經(jīng)租給別人的他的院子。每次抬頭看見雪山,看見黛黑的前山,仿佛與父親對視,父親默默的目光里有多少無奈和沉著,我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生命和生命擦肩而過也就罷了,什么都可以不論,什么都可以原諒,可是父親和我有著幾十年的時間,卻依然熟悉又陌生,生命的遺憾也許就是生命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