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考中狀元,自然就受到關(guān)注,不論古今,大體如此。狀元生成就,也是時常議及的話題。至于狀元書法,更是受到人們的追捧,從價位高出其他進(jìn)士作品許多就可知。
清道光二十年(1841)辛丑科的狀元是龍啟瑞(1814-1858年),字翰臣,一字輯五,廣西桂林人。翰臣治古文辭宗法桐城,在京城游于桐城派后期大家梅曾亮門下,為廣西“古文五家”之一。龍狀元的書法尤精于篆、籀??涤袨橛小拔魢L閱桂林龍殿撰啟瑞大卷,專法魯公,筆筆清勁”之語,見載《廣藝舟雙楫》?!赌救~厱法書記》也稱翰臣“書法平原。予藏其真書楹帖云:‘真儒讀書萬卷,神仙飲酒百斛?!执笕缍罚愵伡覐R碑。所著《浣月山房集》有與蘇虛谷論書詩云:‘仆也十年來,于此耽研窮?!渲铝φ呱钜印!辈贿^,翰臣于書作頗自矜重,故流傳者少,品評因此也不多見。
翰臣又兼善山水畫,花鳥亦佳?!痘浳鳟嬜R》有記述,引用的是晚清袁昶詩為據(jù)?!队诤〖肪硭摹队^臨桂方伯龍公翰臣畫山水冊子,次許仙坪河帥韻,為松岑計部作》:“豈知鈴索玉堂閑,妙注秋毫工剪水。未酬志事多憂虞,駁落鱗爪留寰區(qū)?!奔懈皆S振祎仙坪原詩,也有“胸中原有自然圖,煙云竹樹浪菰蒲。造次落落以筆摹,不襲以跡非神乎”句。“松岑”為翰臣子繼棟,晚清名詞家,書法亦精于篆體。
龍狀元書畫當(dāng)時所作不多,至今已是尤為稀見。廣西桂林圖書館的《館藏精粹》、廣西博物館《書畫精品選集》都未見收錄。作品少見固然是“頗自矜重”,也與他離世過早,且多流移外方的生活不無關(guān)系。筆者僅見一件畫作是萬印樓主陳介琪之父陳官俊(字偉堂)舊藏的拂暑雅扇。龍啟瑞的山水筆墨極為郁厚,尺幅之間,山水蒼然。有題款云·“偉堂年兄正之,弟龍啟瑞寫于都門?!绷砻鏋橘寥首瓡叭酥酢蔽淖忠欢?。
翰臣的楹聯(lián)有行書“校書長看階前月,品畫微聞座右香”一對(圖1),原為田家英先生小莽莽蒼齋藏品。上有題識“小琴一兄屬,翰臣龍啟瑞?!扁j“龍啟瑞印”(白文)、“翰臣”(朱文)二印。此聯(lián)集顏真卿《爭座位帖》字而成,別有新意。碑帖字集聯(lián)在清中期曾一度流行,見梁章鉅《楹聯(lián)叢話》。此聯(lián)筆力遒健,且轉(zhuǎn)折自然,名款以行草小字署就,與正文可謂相得益彰。藏家鈐有“田家英”(朱文)、“成都曾氏小莽莽蒼齋”(白文)二印。今藏于中國歷史博物館。
書法見于拍賣的有七八件。有龍啟瑞、何紹基、鈕福保、陳孚恩水墨灑金箋四屏。翰臣所書為黃庭堅七絕一首:“惠崇筆下開生面,萬里晴波向落暉。梅影模斜人不見,鴛鴦相對浴紅衣。”題識:“黃山谷絕句,道光乙巳三月龍啟瑞?!扁j“龍啟瑞印”、“辛丑狀元”二印。
又水墨箋本行書對聯(lián),“習(xí)靜然香身是佛,養(yǎng)花注水氣如春?!笨钭R:“龍啟瑞?!扁j“龍啟瑞印”、“辛丑狀元”二印。七言行書聯(lián):“紫薇香近鸞書貴,紅藥秋深雁序清。”(圖2)題識“古漁仁兄大人同年誨書,弟龍啟瑞?!蓖瑫r人稱“古漁”者有李洵,原名壯庚,易名洵,字路周,別號古漁,廣西永福人,道光十四年舉人,與題款稱“同年”吻合?!督?jīng)德堂文集》有《答李古漁書》。
龍狀元詩箋、信札之類大多是隨時隨意而作,往往因此更見性情于筆端。柳州人王拯少年時在桂林與龍為同硯之友,又同科進(jìn)士,并師從于梅伯言而同列于“嶺西五家”,交情極深自不待言。況周頤《眉廬叢話》說,“吾廣右古文家,平南彭子穆昱堯,永福呂月滄璜,馬平王定甫拯,臨桂唐子實啟華、朱伯韓琦、龍翰臣啟瑞皆得桐城嫡傳,所作多名言精理,不同率爾操觚。”王拯有《媭砧課讀圖序》,請同學(xué)友陳鰈作畫,傳觀京師同人,先后有梅曾亮、祁寯藻、何紹基、朱琦、龍啟瑞、邵懿辰、馮志沂、王柏心、張金鏞、宗稷辰、孫依言、周之琦、蘇汝謙、顧文彬、蘇廷魁等先后有題詠。翰臣的《餐砧課讀圖為王少鶴同年作》有題款:“右小詩奉為少鶴仁兄同年屬題,即送歸里,時君便道之衛(wèi)續(xù)娶,故有‘驛路夭桃’之句,道光乙巳良月都門寓館弟啟瑞并識?!保▓D3)乙巳為道光二十五年,時王拯擬南還侍親,而龍啟瑞正從廣東學(xué)政任返京。今存柳州博物館的行書贈蔣琦齡詩冊頁,也是作于此時。詩頁箋本,縱27厘米,橫30.7厘米。題識:“道光乙巳秋日作,錄奉申甫老兄同年吟正,翰臣弟啟瑞?!保▓D4)詩云:“南渡悠悠天塹長,郵亭駐馬立蒼茫。閑門有路侵幽草,高閣無人送夕陽。江到湓城聲漸大,秋來彭蠡氣先涼。琵琶消歇誰堪問,獨向風(fēng)前舉觴?!迸c《浣月山房詩集》錄詩略有異同?!傲⑸n茫”刊本作“玩年芳”,“舉觴”,刊本作“引觴”。這種手跡與詩文集定本之間,往往有字句互異,很有??钡膬r值。
翰臣繼室何慧生(?-1858)是位才女,字蓮因,湖南善化人,長于詩詞,亦善繪畫,著有《梅神吟館詩集》一卷。況周頤《粵西詞見》收錄閨秀詞僅何慧生一家。夫妻之間,有一段令人唏噓不已的故事。
咸豐六年(1856),龍啟瑞授通政司副使,不久簡任江西學(xué)政。次年,遷江西布政使,咸豐八年九月,以勞累病卒于任上。蓮因痛不欲生,居然以死殉夫。翰臣長子龍繼棟親歷此事,在《梅神吟館詩草》跋語記下了這段痛史:“九月,猝遭大故,夫人抱繼棟頸泣,繼棟亦泣。夫人泣謂:家難如此,悉賴汝之成立矣。繼棟泣不可抑,不能答。不意逾日于殮先君后,作遺書以告大母黎,中夜整冠裳縊于臥榻之楣矣。痛哉?!毖乘离m可稱至愚,而蓮因?qū)φ煞蚋星榭芍^至深,否則絕不至止。
近期得見翰臣行書詞稿兩紙(圖5),書于人物花卉箋上,縱22.1厘米,橫12.2厘米,略有蟲蝕,不礙閱讀。詞曰:
憶紅窗、擁衾談藝,深宵同聽春雨。花前誰把將離贈,瞥見秋來人去。湘浦路。望彩風(fēng)、孤飛忍使瓜期誤。牛衣勸苦。嘆百煉剛?cè)幔呕啬c斷,猶記向時語。東風(fēng)杳,天上離情應(yīng)妒。人間芳訊無據(jù)。多情爭似無情好,分付啼鵑休訴。行且住。擬整頓、漁蓑系艇湖邊樹。佳音記取。待梅訊江頭,團(tuán)欒燈火,重與話兒女。
詞下有識語說:“右調(diào)《摸魚子》,時甲寅十月二十曰零陵舟次,書寄蓮因政可,翰臣初草。”詞收錄于刻本《漢南春柳詞鈔》,兩相比較,有幾處異文??瘫绢}作“瀟湘舟次寄內(nèi)”。“瓜期”,刻本為“芳華”,“牛衣勸苦”作“相思正苦”,“離情應(yīng)妒”作“幽懷空賦”,這證明詞箋為翰臣手書的“初草”之作,極可珍愛。
又有《南鄉(xiāng)子》詞箋一紙(圖5~2):
生小總情癡,舊日東風(fēng)感鬢絲。不分騭鴦成兩地,相思。消受容光只鏡知。
別夢轉(zhuǎn)依稀,千里關(guān)山到也遲。聞道衡陽無過雁,應(yīng)疑。驗取今朝蟢子飛。
題識說:“右調(diào)《南鄉(xiāng)子》,蓮因內(nèi)子自衡陽書來,有‘消瘦容光只鏡知’之句,十月二十五將抵衡郡,用原句填此卻寄,即祈正之,翰臣初草?!?/p>
兩紙詞札流露的夫妻思念之情,在在可見。咸豐三年(1854),龍啟瑞在桂林續(xù)娶何慧生。隨即以避亂慧生移寓衡陽?!睹飞褚黟^詩草》有《衡陽旅次寄外桂林》詩,也就是龍啟瑞詞札提及的“內(nèi)子自衡陽書來”那首懷念之作。全詩云:“消瘦容光只鏡知,近來膏沐為誰施。客中有夢冷家遠(yuǎn),愁里傳書恨雁遲。錦帳夜寒因寂寞,銀屏秋盡最相思。干戈滿眼無他語,惟愿加餐自護(hù)持?!彼加H念遠(yuǎn)之苦,盡在言中。龍啟瑞在這年的十月十一日自桂林北上,在零陵(即今永州)舟次成《摸魚子》詞,托驛遞飛寄蓮因,之后又于將抵衡陽之時,再填《南鄉(xiāng)子》一詞。全家在衡陽團(tuán)圓,翰臣《衡陽閑居雜詠》有“喜聞耕釣語,怕聽鼓鼙聲”之句,可見動亂之后親人相見驚喜交加的情景。之后,全家于十二月二十一日放舟北行。
兩紙詞札是夫妻間的私密之語,應(yīng)該是慧生自縊之后由繼棟檢視遺物得見,以后又輯入了龍啟瑞的詞集。詞箋則幾經(jīng)動蕩的塵世,越一百六十年幸留世間,可謂如有神佑。
桂林圖書館藏龍啟瑞致同鄉(xiāng)“熙橋”(周必超)函札二件,內(nèi)容極關(guān)世務(wù)。全札長達(dá)二千言,鄉(xiāng)居數(shù)年所見官場弊敗致使民生苦難的種種事實,均出目睹,痛快淋漓,真為國事操心之人方有此語。其中有這樣一段:“弟浮鄉(xiāng)數(shù)載,空抱杞憂,從井有心,回天乏術(shù)。去冬見州府盜賊縱橫,即明知省垣必有今日之患。而當(dāng)事毫無遠(yuǎn)慮,方務(wù)因循。人力之未盡,則諉之于天,禍機(jī)之未發(fā),則幸其無事。弟曾勸其及早綢繆,苦心危言,顧以為書生之見。而尤賞罰顛倒,賄賂公行,薦剡及于殃民縱賊之員,官爵濫于媚子青衣之輩,其事具在,確有明征。既無天理人心,安有王章國法?;浳髦畞y,可立而待。”此札《經(jīng)德堂文集》未錄入,其言及社會情事極詳,頗具史料研究的價值。
札中細(xì)述家事,則又恰好與上錄詞箋相關(guān):“十一日起行出省,昨十月廿七日已奉母安抵湖南衡境。因小兒四人次女一人均陸續(xù)出痘,不能不上坡小住,以就醫(yī)藥。繼室于昨十六日復(fù)舉一男,一切叨福平順?!迸c詞箋及《浣月山房詩集》、《經(jīng)德堂文集》詩文一并比照,知作于同年的十一月。這樣,狀元的行居動靜就很清楚了。(圖6)
前人行止細(xì)節(jié)的考證,并非無謂之舉。還是舉龍狀元書法為例吧。曾見拍場有一件行書錄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臨宣示表題后”、“跋臨瘞鶴銘”二則,題款說:“右《畫禪室隨筆》二則,咸豐乙卯天中后二日錄于長沙舟次,龍啟瑞?!币颐疄橄特S五年(1855),天中即端午節(jié)。從《浣月山房詩集》編年詩看,翰臣自上年攜家?guī)Э诒鄙现?,?jīng)長沙、荊州、宣州、南陽,在襄陽住過一段時間,五月一日移往均州(在今丹江口市),又住了一個時期,之后輾轉(zhuǎn)于秋問入京城。因此,當(dāng)然不可能在五月端午節(jié)跑到湖南長沙的舟中,狀元也不可能在書寫時記錯了自己的落腳處。因此,這件書法至少是存疑之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