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雪的小說《陳春天》里，農(nóng)歷大年初二凌晨，陳春天的弟弟因車禍被送往急診室，經(jīng)診斷后發(fā)現(xiàn)骨盆骨折，膀胱破裂，有血胸，最嚴(yán)重的是，由于大量內(nèi)出血使得腹壓升高，生命垂危。離散的陳春天一家，因著這事而難得聚首，在狹隘局促的病房里，伴著弟弟逐步掙脫死神之手，與此同時，亦點滴彌縫著一家子長久以來的裂痕。

陳春天眼睜睜看著弟弟從支離破碎到逐日康復(fù)，不免詫異，人竟是可以這樣被修復(fù)的?！澳侵虚g的過程是一本奧妙難解的大書。生命是有過程的。陳春天親眼看著那些生生滅滅展開如她難以清楚解釋的故事。生生滅滅，開開合合，都是有過程的。”

那么，陳雪的過程呢？

個子嬌小的陳雪，聲音甜美細柔，輕輕地說起她的身世。

在故事的喂養(yǎng)下長大

陳雪出生自臺中神岡一個小村子，這個村民稱之為“竹圍仔”的小聚落里，幾十年來住著姓陳的十幾戶人家，多為姻親，彼此相識。她的雙親皆為小學(xué)畢業(yè)，昔日，父親是木匠，母親在工廠里幫人家煮飯，家里并沒有什么藏書，無書可讀的她，自小便愛聽人家講故事，哪兒有故事就往哪兒鉆。

她家前頭住的是伯公，屬大戶人家，雖挺富裕，仍舊勤儉度日，照樣在家做加工。那個年代臺灣家庭時興做加工，好比，她母親做的是縫雨傘、穿梳子，阿嬤則是編草帽，在那個小聚落里，家家戶戶都在做加工。雖說她家同樣有加工，需要人手，她卻撇下母親，徑自跑去阿公家，就為了聽他說故事。阿公家做的是把羽毛球拍拍面的尼龍繩線穿上綁好的加工，陳雪說，“他好像也是用講故事吸引小孩子去他家?guī)兔?，都是不用錢的，我記得他家客廳非常寬敞，又挑高，地上擺了很多小板凳，七八個小孩子坐在那邊，像一個生產(chǎn)線，有的穿直線、有的穿橫線，阿公負責(zé)收尾?！?/p>

在陳雪心里，阿公是一個非常好的說書人，很會講忠孝節(jié)義的故事，尤其是《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每日午后，他便講這類連環(huán)故事吸引小孩子，講著講著，在適當(dāng)時刻埋下懸疑，到了傍晚時分，孩子紛紛散去回家吃飯，這時，一顆心還懸在那兒，掛念著故事的發(fā)展，準(zhǔn)備好隔天再去阿公家報到。偏偏，陳雪有時就賴著不走，“這個家庭算是我所有知識的來源，因為里頭有些堂姐，房中有書，我就會去翻看?！辈贿^當(dāng)時看的多半是瓊瑤、金庸等通俗小說，而非純文學(xué)讀本。

她家后方有另一房親戚，太太是附近出了名的收驚婆。她家入口處花木扶疏，穿過這片綠意繁密的院落，入內(nèi)可見一間小廟，專門為人收驚。陳雪常去幫她打掃，同樣是受到故事的蠱惑。阿婆講的多是神仙鬼怪的故事，以此教化小孩，陳雪長大后，才察覺原來她講的故事有不少出自《聊齋》。

陳雪的母親也是位說唱俱佳的人。從前，一體成形的習(xí)字桌前方多有面小黑板，母親會在小黑板上畫出人物，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類似少女漫畫般。畫好后，母親便開始講故事給她聽，她所編織的主要是些愛情故事。許多年后，女孩已然忘卻那些故事的內(nèi)容，只記得母親瞇著眼睛專注的樣子，似笑非笑的嘴角，說到關(guān)鍵處故意的拖延，模仿不同角色的口吻聲調(diào)，說到開心時手舞足蹈，悲傷時甚至?xí)湎卵蹨I。

“我們那個村莊里面還滿多這種喜歡講故事的人。傍晚時刻，大伙兒都會在外頭乘涼談天，口耳相傳地講些其他鎮(zhèn)上的故事，或者關(guān)乎遠方歸來的人，比方，他們常說，某某人在臺北發(fā)達了。阿嬤則是常講小時候我們家多貧窮，日據(jù)時代又是如何，用講故事的方式，片片斷斷地帶出家族史?！鄙L在這么一個漂浮著各式故事的村莊，讓母親、阿公、阿婆這些奇特的人用一個又一個故事喂養(yǎng)著，往后，陳雪自然而然地成為一個用文字說故事的人。

講故事，為了招徠他人注意

陳雪首部自傳體長篇小說《橋上的孩子》，講述的是一個很會說故事的小女孩的故事。女孩的母親總是笑她，“沒見過這么喜歡聽故事的小孩?！毙∨⒎路鹗顷愌┑幕恚覀円离S其清澈目光，一同回返她的童年。

陳雪小學(xué)四年級時，每周有一堂說話課，每個人都得輪番上臺說話，旨在訓(xùn)練孩子的表達能力。她自小活潑，渴望招引別人的目光，見他人多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便把一個聽來的故事試說給同學(xué)聽，沒想到反應(yīng)非常熱絡(luò)，甚至連隔壁班的同學(xué)都聞風(fēng)而至。一堂課五十分鐘，故事說到一個段落，下課鈴聲響起，老師要她隔周接續(xù)著講，印象中，一整個學(xué)期的說話課幾乎都由她包辦。

回家后，她每每認真地尋思著下周要講的內(nèi)容，總想講些小孩子較感興趣的?！澳菚r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講故事，透過口說，吸引別人注意，看他們的反應(yīng)，有些還是即席編出來的?！逼鸪?，小小的陳雪編纂的故事冶融了愛情、神仙、歷史人物等元素，因村莊里的阿婆很喜歡講王母娘娘的故事，陳雪便常跟著幻想天庭里的愛恨情仇，轉(zhuǎn)述給同伴聽。

小學(xué)四年級之后，母親也開始買書給他們看，因弟妹仍小，母親買的多是《灰姑娘》等圖畫書，且還是立體書，一翻開書頁，便有人物從中活靈活現(xiàn)地跳出來。陳雪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彼時，臺中已有百貨公司，有一種機臺，投幣后即可看幻燈片，圖卡一張一張輪番播映的同時，有個人聲在一旁念故事，他們對此深感著迷，常在機臺前流連不去。后來母親買了一臺幻燈機，她便將幻燈片投映在家里的墻面上，放給隔壁的小孩看，他們稱之為“放電影”。每一盒彩色幻燈片都濃縮著一個故事，因幻燈片很貴，故事放完了，看膩了，他們就自己畫、自己編造新的劇目。

原來，說故事的能力，自小便養(yǎng)成了。

相信語言的魔力

過去，陳雪的父親與人合伙經(jīng)商失敗，背負了大筆債務(wù)，后來在夜市設(shè)攤，得奮力賣衣服賺取微薄利潤。彼時臺灣景氣正好，每逢假日，夜市往往擠得水泄不通，一天能賣上幾百件衣服。父親寡言，叫賣的工作自然落到母親身上，母親雖看來沉靜，但一站上臺子叫賣，卻又好似化身為另一個人?！八拖窬C藝節(jié)目主持人，打扮得滿漂亮的，在臺上，她會有一套招攬客人的話術(shù)，都是自己想的。”

夜市里人聲鼎沸，賣衣服的攤子又多，競爭激烈，陳雪家的攤位生意卻出奇地好，這一切，恐怕都得歸功于她的母親?！拔夷赣H就是很有魅力，她會跟客人撒嬌，會說笑話，當(dāng)時鳳飛飛很紅，我母親很喜歡鳳飛飛，多少有受到她的影響。她長得很秀麗，可是性格很像男孩子，彼時女人時興穿褲裝，畫一點妝，且她年輕時會抽煙，所以看起來跟一般女人不大相同，做生意時，會有一種女人的嬌媚，可是也會有一種男人的豪氣。”

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陳雪，特別相信語言的魔力。然而，不免也有負面之處，自她家負債后，跟村子里的關(guān)系就變得比較緊繃，昔日交好的鄰人，開始說起了她家的閑話，流言蜚語四起，在封閉的小村莊里流竄，語言成了傷人的利器?！霸诤苄〉臅r候，其實就已經(jīng)看到了人世間很多非常復(fù)雜的東西，比方，金錢、權(quán)利關(guān)系等?！蓖螅谛≌f《橋上的孩子》和《陳春天》里，陳雪以靈動鮮活的筆法重構(gòu)了這個小村莊，以及家族里幽密的情感牽連，透過女孩及陳春天的眼睛，將世情看得通透。

我將自己的一切全都投注在小說里

陳雪自中央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苦于不知如何找工作。一般有志于從事寫作的人，多半寄生于出版、媒體等行業(yè)，陳雪卻有某種堅持，盼望每一個刻下的文字都是為了創(chuàng)作，而非謀生。畢業(yè)后，她回臺中工作了幾年，做過無數(shù)勞力密集的工作，有幾年，還繼承衣缽賣起了衣服，這番顛沛刻苦的工作經(jīng)歷，一度在文壇上被描摹成了傳奇。

1995年，二十五歲的陳雪出版了第一本小說《惡女書》，被譽為1990年代華人女同志文學(xué)經(jīng)典。往后幾年，她利用辛勞工作之余的細碎時光戮力書寫，及至2002年，為了追求專業(yè)寫作，孤注一擲，搬到了臺北，遠離家人、朋友及熟悉的居所，幾年間，相繼出版《橋上的孩子》、《陳春天》、《附魔者》等具代表性的長篇小說。

剛搬來臺北那些年，陳雪一直關(guān)在房里寫作，與這座城市鮮有互動，游走范疇不過居家附近的幾條街，后期，她結(jié)交了駱以軍等文壇友人，亦開始跟這座城市有所接觸，領(lǐng)略其可愛之處，才慢慢地松綁了原先沉抑的生活。

陳雪說，從前她絕大部分的心力都貢獻給了小說，每天一睜開眼便埋首寫作，不寫的時候，也是在采集資料、構(gòu)思下一部小說的題材。杜絕了社交，將最精華的時光留給了小說的她，一度陷入孤絕，“我將自己的一切全都投注在小說里，好像生活里面所有光亮的來源都是小說?！蓖高^寫作，她思索著生命的難題，逼近人類生命中最痛苦、最核心、最本質(zhì)的一些問題，以單薄的肉身與魂靈對抗，難免心神損耗。

陳雪不諱言，早期寫《橋上的孩子》、《陳春天》時很孤獨，靈感枯竭、自覺寫得不好時難免痛苦，寫小說仿佛是苦行。開始寫《附魔者》后，她每天大概都寫一千字上下，為了提示自己別寫得太快，她會在行事歷下方仔細地注記每天的進度，譬如，今天寫到了幾萬幾千字，“寫那些數(shù)字時，感覺很好，雖是控制，可有時也是一種獎賞，你會發(fā)現(xiàn)，真真實實地，每個月累積下來就是好幾萬字。那個真實的數(shù)字鼓勵了像我們這樣在臺灣非常孤獨的寫作者?！比諒?fù)一日地守在書桌前，看著作品日漸繁衍，成了陳雪前進的動力。

寫作是日復(fù)一日的累積

2008年底，完成《附魔者》初稿后，她被診斷出自體免疫系統(tǒng)出了問題，身體疼痛難忍，足足有一年時間無法寫作。到了2010年，她憑著剛強的意志，開啟新長篇《迷宮中的戀人》的龐大寫作工程，彼時，因身體病了，時間放慢了，才逐漸體會到，原來除了文字，生活里還有一些零細雜碎的東西足以支持她的精神能量。每天傍晚，她會去公園健走一小時，在那個尋常的小公園里，看到了正做著各式各樣事情的人們，其中，有許多是復(fù)健中的老人及殘疾人士，“你會相信生命是這樣日復(fù)一日的累積”。她也開始觀看樹木花草，留意外在世界的幻化，是以，過去多著重人物內(nèi)在心緒描繪的她，到了《迷宮中的戀人》，開始寫街道、寫器物。

對陳雪而言，在她的寫作生涯里，《迷宮中的戀人》是跟《橋上的孩子》那三部曲完全不一樣的轉(zhuǎn)折點。那三部曲幫助她成為一個成熟的小說家，《迷宮中的戀人》則讓她理解到寫作的浩瀚?！叭松幌衲阍瓉硐胂蟮?，跑得快，便要跑得更快，其實有可能是你完完全全不可逆料的──我好不容易才變得成熟，卻一下子就必須面對一個提早來臨的衰敗身軀?！边^去寫長篇，她大概都是花八個月到一年，《迷宮中的戀人》卻整整寫了一年八個月?！皩懲赀@部小說后，反而整個人變得很飽滿，有可能是克服一個這樣大的困難，還是寫出了這本小說，遂對自己比較有信心，對寫小說這件事情更從容了一點。”

那時，她連吃東西都很困難，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進食是一件多么復(fù)雜的事情，開始探察是靠哪一顆牙齒咀嚼、腸胃如何運作等等，重新理解到生命的復(fù)雜、生活的維度，這是過去作為一個內(nèi)向的小說家未曾經(jīng)歷過的?！八院髞砦也趴梢詫懴瘛度似奕沼洝愤@樣的東西，以前我會覺得那有什么好寫的。以前覺得重要的事情跟現(xiàn)在覺得重要的事情不一樣了，現(xiàn)在我會相信一些很微細的事情的重要，但并非往更精致的路上走，只是捕捉最平常的東西?！?/p>

甫于2012年秋天出版的《人妻日記》，收錄了2011年至2012年間，陳雪在臉書（Facebook）上持續(xù)寫就的生活日記，恬靜又甜蜜地談?wù)撝P(guān)于家與愛的一切。長期投入寫作的陳雪，相信寫作是日復(fù)一日的累積，而今，她扎扎實實地活在每一天，任時光雕琢她的臉，安于日常的同時，仍持續(xù)書寫著腦子里的真實與幻覺。她擁抱著現(xiàn)在的自己，以及身旁的愛人，調(diào)勻呼吸，坦然地迎接未知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