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兩部一樣,隱匿的第三本詩集《冤獄》,用白描手法,我手寫我口,踩在詩與分行散文的邊線,走鋼索般,卻走得自在而平衡。比起之前的《自由肉體》與《怎么可能》,《冤獄》的表現方式更放松更犀利,更自由更精煉。
整冊詩集白話到不能白話,簡單到非常簡單,沒有豐富意象,沒有巧譬妙喻與復雜難解的意涵,把詩還原到最簡單的樣子,就像作者的生活狀態(tài)。詩就是她的生活,生活就在詩作里,因此她寫詩,抒發(fā)她的意見(或主見、偏見)也表達不滿情緒、負面想法,所有題材來自生活所見所感,不寫遙遠的歷史,不聊書上認識來的人物,也不描繪遙遠的地理,卻不因此而淪為所謂只見肚臍眼的創(chuàng)作心境,無論反諷或開罵,都直剖人性不敢曝光的深層,挖掘人心潛在的本質。
詩集里許多作品緣于貓。隱匿愛貓,開在淡水的書店,流浪貓進進出出,獲得良好的照顧,與人文氣息深厚的成排書本,早已成為淡水奇景。隱匿從貓的眼睛看世界,看到人類看不到的視野。她也以對動物與自然環(huán)境的態(tài)度,作為檢視一個人的標準。例如《關于那只伸出的手》一詩,所寫的像是“我認識的人愈多,就愈喜歡狗”這句名言的詩版:“平均每見到五十個人/我對世界的恨意/就會增加一倍”、“平均每見到一個我喜歡的人/平均每見到一只貓/平均每見到一次晚霞/我對世界的愛意/就會增加一倍”。
然而碰到對動物不友善的,也就是朱天心所稱的“人族”,即使眼不見為凈都難,他們就在隱匿眼前,在她和先生開的有河BOOK書店,伸手戲弄或發(fā)聲吵醒好眠的貓,隱匿用“痛恨”來形容對這款人的感覺,她甚至依此類推,“像這樣的人,將來就可能成為那些在紅樹林上蓋快速道路,填土造陸把彈涂魚和螃蟹活埋,也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人?!薄叭绻貌坏綈劬蜌Я藢Ψ降娜?。在校園里開槍亂射的人。虐待戰(zhàn)俘的人。”
一如另一首《討厭的人》,寫她在河邊看貓與螃蟹的互動,此時一位帶著兩個孩子的媽媽,故意跺腳嚇跑貓與螃蟹,而后開懷訕笑。她在詩里說:“只要這樣的人還存在的一天,我就會討厭人;只要我還討厭人,我就不可能喜歡我自己。我的心情愈來愈壞,徒勞無功,卻無法停止,就像是不斷地重復著,我自己的地獄?!庇谑切那閿?,卻充滿無力感,這種感覺如同陷入地獄自苦,在此也提示了《冤獄》書名之所由來。
種種不滿的陳述,若只是表達恨意,發(fā)泄完畢便沒了?!蛾P于那只伸出的手》最后一句,筆鋒一轉,以此總結:“然而,我最痛恨的一點是什么呢?我最痛恨的一點是,只要變換一下立場,我就是他們。”如此一來,余味無窮,筆力萬鈞,卻以留白讓讀者自行思索。
對環(huán)境保護,隱匿同樣有話要說。她以“人妓關系”諧音來批判人類破壞自然的惡行,又藉“有核/不可”諧音表明反對核能立場。一首《我們的世界》連標點不到十個字:“陽光、空氣、花和/輻射”,簡單至極,力道強大。由此詩看來,隱匿的詩作,形式更自由,筆法更隨意,所蘊含的意念與展現的層次卻更豐富。
隱匿懷疑很多真理,解構很多格言,詩集有好幾首以相對論的概念出發(fā),從諸多矛盾語法可窺探一二,包括:神智清明一如幻覺;天空中什么都有,天空中什么都沒有;我們熱愛星空,因為它們永無止境,我們厭倦星空,因為它們永無止境;世界公平得讓人心灰意冷,心平氣和;因為這里面什么都有,所以一無可??;水是清澈的,水不是清澈的……不勝枚舉,看似語言游戲,寓意深矣,無須多講,講太明太過即了無詩意。
這本詩集朗朗上口且個人風格強烈的好詩很多,若要解析隱匿的意念與思路,擺在第一首的《包袱與洋蔥》可能不容忽略。第一首,不只是目次安排的意義而已,它還有開宗明義之功。茲引錄全詩如下:
肉身與石頭等重
壽命和刑期的意義
沒有什么不同
打開這個
與生俱來的包袱
每一次都大受刺激
每一次都驚訝于
它的里面
還有里面
雖然
時間并不存在
時間使得內在
更接近外在
時間使得一顆石頭
變成一朵云
肉身與石頭所代表的意義有相當程度的差別,壽命和刑期乍看是不相干的概念,但在隱匿眼中沒有什么不同,這有點莊子《齊物論》的旨趣,但詩人不是要表現瀟灑的人生態(tài)度,相反的是帶出接下來的觀點:壽命與肉身都是“與生俱來的包袱”,人禁錮在里面如系獄,就像書名“冤獄”所寄寓的內涵,注定了這是一本不快樂的詩集。然而隱匿在這首詩中點到為止,未及其它,如同詩題“洋蔥”二字,內文一字未提,只意在言外,以“它的里面/還有里面”點到與洋蔥的關系,而洋蔥味道甜美,切割則嗆到眼淚直流,那么流淚是甜美的或是苦澀的呢?洋蔥喻意有待聯想,詩留下想象空間,比起其后諸多題目與字句相對來說直接明了的作品,這首《包袱與洋蔥》顯得較為特別。
隱匿移動對周遭事物認知的軸線,調整焦距看待世界,經常以平和冷靜的語氣發(fā)出驚人之語,又不掩飾對某些人事的恨意,一開一合,一張一弛,讓人反思,引人反芻。私意以為,臺灣詩壇向來不乏以白描手法為表現,風格明朗的詩集,《冤獄》是其中最好的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