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掙扎著的青春詠嘆
19歲那年,饒祖明師范畢業(yè)被分配到德興市黃柏長田村小教書。長田雖是個草山草坡密布的地方,卻屬窮鄉(xiāng)僻壤之地。環(huán)境可造就詩人,但詩歌是詩人從心靈深處唱響出來的聲音。
這恰如西方詠嘆調(diào)的早期表現(xiàn)形式——宣敘調(diào)的某些特征:無伴奏,無和弦,長于敘述情節(jié),感情色彩不夠濃烈,等等。而這,卻偏偏又是演唱者最為原始的情感表達。饒祖明早期的詩作也具有宣敘調(diào)的某些特點。在《少年日記》里,詩人寫道:看看天,看看天邊河流的方向/他在草地坐下,而流水不會。這是詩人對青春年少時光的一種直線敘述,也是一種生活沉思。接著,詩人繼續(xù)直線般地敘述著青蔥歲月的故事情節(jié):他細細撕碎的書信,又細細拼湊起來/閱讀:一地的碎片,與愛情毫無差別。且“一個人在河邊哭泣”,仿佛“烏云壓在了雙肩”。但詩人有著不可逆轉(zhuǎn)的憧憬與抱負、苦難和忠誠,一句“千萬別把流水與眼淚混淆”的深沉書寫,表明饒祖明的宣敘格調(diào)仍是清新和明朗的。
兩年之后,饒祖明有意識地改變了自己的書寫方式。他似乎從宣敘調(diào)的表現(xiàn)方式中走了出來,進入真正的詠嘆調(diào)方式。即:不再滿足于宣敘調(diào)的平談,而是用更富有表現(xiàn)力和更富有感情色彩的表現(xiàn)形式,來書寫內(nèi)心的所想所思。這類作品主要有《洞穴之美》和《眺望》等。
《洞穴之美》共有六個詩節(jié),每兩個詩節(jié)構(gòu)成了詩歌一個特定的詠嘆調(diào)“曲式”,即詠嘆調(diào)的三段式,這是詠嘆調(diào)的一種有講究的伴奏。前兩個詩節(jié)描寫了“洞穴”的生成和形狀(“亂草之中,洞穴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便立刻成為萬物的中心”、“洞穴里的黑暗是史前的黑暗”、“沿途是蝙蝠,百腳蟲/最后遇見一條蛇,盤踞在一堆骸骨之上”),如此描述,瞬間將“洞穴”的內(nèi)涵無限擴張開來,給人帶來了多個有意味的想象空間。這或許是處于青春期的詩人的一種幻覺或一種心理活動,可我更愿意說,詩人的意圖是欲通過“洞穴”一詞的意象構(gòu)建,超越人性中的動物性和殘忍度,進而剝離和洞穿人的社會性和生命的本質(zhì)。
果不其然,在接下來的第二個詩節(jié)中,詩人直接點明了“洞穴”的強大吸附力(“這多像正在穿過,又不可退卻的/一生:自覺地改變/并將更多洞穴堵住”)和異化力量(“看!那年輕女子,皮膚多么光滑/而法庭上的殺人犯,也只不過/在原罪的部位,找到洞穴”)。對一個只有20歲出頭的寫詩者來說,寫出如此尖銳思想的詩歌是令人驚嘆的。但如果《洞穴之美》僅寫到此,即如詠嘆調(diào)只唱到第二段式,這首詩也不具有明顯的戲劇效果。因此,在詩的第三詩節(jié)里,詩人將“洞穴”置于一個特殊的時間背景下,使其社會性得到了最大化的延展(“秘密的洞穴,在夜晚通向光明地帶/那里的大火燒毀了真實的夏季/那里叫喊的人,吐不出聲音”),同時還通過敘述展現(xiàn)出一種特殊現(xiàn)場和宿命通道:“一個自言自語的人,望著那里的秋天/他的聲音來自更深的洞穴,接近真理——/“我只是活在一個人的夢中/可那人隨時都會蘇醒!”——詩的獨特意趣和主題思想就這樣被烘托了出來,讓人頓感它的奧妙、痛感、警告和傷害。
《眺望》一經(jīng)《詩刊》發(fā)表,便在讀者中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短魍贩譃槿齻€無段落詩節(jié),恰如詠嘆調(diào)的三個聲部的獨唱。但三個聲部之間又有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集中表現(xiàn)了詩人強烈的內(nèi)心活動。其實,饒祖明寫《眺望》等作品那幾年,生活是清貧困苦的,但詩人的內(nèi)心時時充滿著對未來的渴望和憧憬。詩的首節(jié),詩人直白地寫出:“我是艱難的。時間被一只手扳住”、“唉,我怎能阻止雙腳的淪陷/大路上的奔跑如履薄冰/這么多年了,我是悲哀的?!边@種傷感的獨唱,無疑是詩人生活的真實寫照。到了第二個詩節(jié),詩人眺望到了另一種景象:“這是一片怎樣的海呀/遼闊但不空虛,激動但不喧嘩/大火過后,綢緞仍然是藍色的綢緞/熊熊燃燒的少女的愛情,不留一撮灰燼?!边@是心靈經(jīng)過了生活磨礪之后的詠嘆,激烈、從容而又安寧。在第三個詩節(jié)里,詩人將極富抒情性、戲劇性的獨唱樂段演繹到了極致:“在傷口堆放鹽,在不幸之上堆放淚水/一顆憂悒的心落滿塵?!蠛Q?如果生命是塵土做的/請把我清洗!直到剩下血,骨頭/生命剩下靈魂,靈魂剩下愛?!弊x這樣的詩句,你能不被詩人的豪邁和訣絕折服嗎?
《眺望》富有歌唱性,長于抒情。在饒祖明為數(shù)不多的詩篇中,無疑是一篇精品。
為整理內(nèi)心秩序變奏
做了6年教師的饒祖明,在一次競爭中獲得進入某市機關(guān)工作的機會。工作環(huán)境雖變了,可詩心未曾丟失。詩人還對詩歌主題和吟誦方式進行了變奏,即不再只對內(nèi)心的世界感受進行宣敘和詠嘆,而是冷靜客觀地、屏住呼吸般地吟唱著現(xiàn)實生活中可開掘的人事和詩意。詩人的精神向度和切入角度展現(xiàn)出了另一種格調(diào)和效果,即努力用舒緩的曲調(diào)吟誦出生活的真實和意義,并以此期盼達到整理內(nèi)心秩序的愿望。這個寫作意圖,在《洗炭的人》《夏日的灑水車》和《你看他那眼神》等詩作中得到了相當?shù)恼故竞脱堇[。
變奏即變化,意即主題的變化。人們一般知道燒炭者的角色,而饒祖明一反常理,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洗炭的人”的形象來。這不得不令人驚嘆詩人獨具一格的思維方式和創(chuàng)造精神:“這個冬天/十億人用鐵鉗把木柴投入火盆/一個人在白天的河邊洗炭?!薄刺咳说某鰣龊啙嵍中蜗?,詩的意蘊在瞬間得到勃發(fā)。到第二詩節(jié),詩人回放了洗炭人的生存背景:“我說炭的內(nèi)心如黑夜深藏光明/那人便卷走我一生的陰暗/離室穿堂,沒入戶外冷峭的風中?!边@背景無疑是陰冷和令人窒息的,是詩人欲進一步營造和加深洗炭人的抉擇和悲壯氛圍。在接下來的第三、四詩節(jié)里,詩人用簡約或漫不經(jīng)心的手法,勾勒了洗炭者的一系列洗炭細節(jié):“他洗黑的河水/一定流經(jīng)我的門前”、“最初,炭在他皸裂的手中變小/我所說的光明是他空空的雙手/這結(jié)果使他哭泣著掩面返身?!睂懙酱怂坪蹩蓜x車了,但詩人卻來了最后一段詩節(jié):“這個冬天/十萬人在風中打我的門前經(jīng)過/我只想把一人讓進屋/陪他在煨紅的火盆邊坐下。”這個結(jié)尾是奇妙的,既與首節(jié)相呼應(yīng),更把“我”的生命選擇、道義擔當和悲憫情懷鋪泄開來,同時也在詩中完成了自我人格的塑造。
《夏日的灑水車》是饒祖明又一首“變奏”心曲的詩作。至少在表現(xiàn)形式上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全詩共20行,每兩行為一詩節(jié)。詩人只用一種襯映手法,即用一個“貧窮的少女”的在場呈現(xiàn),將夏日灑水車與生活塵土之間的齟齬關(guān)系焊接在了一起:“那貧窮的少女/再也拿不出珍貴的東西//她甚至拿不出乳汁/這個早晨也沒有什么值得她哺育的?!边@詩句,瞬間讓讀者對生活的體味敏銳了起來。接著,詩人在詩的中間部分,加入一個殘酷的畫面:“大氣里,輕浮的塵埃漸漸深沉起來/貧窮的少女提裙擺跳起來/仿佛虛假的花朵,跌下枝條?!薄掷镄虚g沒有明說的“欺騙”和“蒙蔽”,不啻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極大隱喻和反諷。
如果說,饒祖明的《洗炭的人》是主題變奏、《夏日的灑水車》是音型變奏的話,那么,他的《你看他眼神》一詩則是特性變奏。讀《你看他那眼神》,從中大體可感知“人”的困頓、無奈和命運的局限,且如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里專注“救救孩子”一樣,詩人敏銳地捕捉到“溺愛孩子”所帶來的惡果:“你看那孩子。誰叫你給他絲線/系住麻雀的灰趾/鳥飛。他往下扯。就這么簡單/他把天空降到他身體以下的高度?!痹娙说挠靡馐鞘置黠@的,孩子手中的絲線不是他與生俱來的“惡”,“是你給了他絲線”,孩子要怎么做,責任和后果并不能全歸咎于孩子本人。詩人的深刻體現(xiàn)于此,但詩人并未就此打住。詩人在第三節(jié)寫道:“他在兩面墻壁之間游走/說著常人無法出口的話語/他暗暗地成長,連同他的傷疤/看準死亡的方向,他在后面追趕/直到我們?nèi)窟M入墳場。”——詩人的用意原來在此:用一個孩子的游戲情節(jié),表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里某些具有英雄情結(jié)的人強加給孩子的徒勞舉措,不得不令人感嘆。
在變奏中整理著內(nèi)心秩序,意味著饒祖明在不長的時間里調(diào)整了自己觀察生活的焦距,也意味著詩人用思想之利器變奏了詩歌的旋律,給自己的創(chuàng)作文本賦予了審美價值。
為堅守生命高度獨白
進入新世紀以來,饒祖明離開機關(guān)投入了商海。在金幣和詩歌之間,詩人并未一味聽從前者的召喚,內(nèi)心深處仍在追隨著繆斯美妙的倩影,并努力使自己的寫詩風格發(fā)生變化。就像詠嘆調(diào)中的獨唱節(jié)目那樣,演唱者雖孤零零地“獨白”在一個人的舞臺上,卻也不失精彩和華美。有些作品,表明了饒祖明為了堅守生命高度而詠嘆著內(nèi)心的獨白。
《兩只鳥》是詩人歌唱苦難愛情的詩篇:“寬廣的天空,兩只孤單的鳥/一雌一雄,他們沒有孩子//他們從不在骯臟的羊圈里過夜/天空也沒有為他們準備婚床。”在物欲橫流的當下社會里,無論是世俗的還是人們想象中的愛情,要讓它不沾染上“骯臟”的氣息幾乎是不可能的,但詩人卻不想放棄對愛情的執(zhí)著:“兩只鳥,只把影子投在樹冠和屋頂/他們獨自在天空飛翔。”在《上升,或消失》里,詩人注目到“積雪和陽光——兩個相反的力/使雪峰靜止在空中”的景象——積雪和陽光是雪峰上升或消失的兩股力量,在這兩股力量面前,詩人卻“開始推著巨石出發(fā)/那閃耀于頭頂?shù)难┓?,難以接近”,但猛一回頭,“雪峰之下,羊群浩蕩,牧草千里/雪峰:是多余的”。這陰差陽錯的局面叫人情何以堪?面對如此窘境,詩人最后還是這樣覺醒了起來:“這已經(jīng)錯了!一個人的一生/只是在把道路豎起來/去到巔峰建造他的宮殿。”讀這樣的詩句,能不驚嘆詩人對生活的獨特感受?又怎么不驚嘆詩人從平常題材里發(fā)現(xiàn)詩意的能力?
再看《樓頂》:“樓頂沒有人打掃那里的灰塵/對于我們,那是天空的另一面。”獨特的場景設(shè)置,巧妙的隱喻暗示,詩人為現(xiàn)實生活找到了一個巨大的隱喻體。詩人接著這樣展開:“不能說,那里沒有青草,指甲花和毒蛇/不能說那只是一塊蠻荒之地”“那里住著神靈,用風打掃烏云的投影/用雨沖洗陽光的碎金?!被蠲撁摰貙⑸畹恼鎸嵡闆r描摹了下來,既把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認識提高到藝術(shù)再造的高度,同時也對生活進行了一次深度質(zhì)疑。但詩人并未停留于此,而是另辟一格:“當眼瞼將白晝合攏,夜色展開/一個赤裸的少女,趁機溜上樓頂?!边@神來之筆是多么巧妙,令人眼睛為此一亮!在饒祖明新近創(chuàng)作的詩文本中,有一首《你們需要鮮奶》很是值得一讀:“一個老人站在主席臺上像小學(xué)生一樣念書/西門塔爾牛是痛苦的//我們的經(jīng)濟總量要超過美利堅//瑞典血統(tǒng)的西門塔爾牛是痛苦的//我們要把你們搬到火星去/從瑞典移民江西的西門塔爾牛是痛苦的//我們要讓你們有尊嚴地活著/江西的西門塔爾公牛淚流滿面——//你們需要鮮奶,我們要過性生活?!焙蟋F(xiàn)代反諷寫法,把經(jīng)濟的交割和侵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將政治和經(jīng)濟中的“人”的貪婪惡性表露無遺。
饒祖明的詠嘆調(diào)式的詠唱或許有些深奧,有些難以琢磨。但只要細讀進去,并能與之站在同一生命高度進行品味和審視,讀者獲得的不僅是詩歌的享受和榮耀,更是生命的尊嚴和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