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森
亞森是村里的木匠,在俄國留過學,30歲了還是單身,有著哈薩克男人高大英氣的外表。
亞森來找爹爹,爹爹喜歡他來家里喧荒(聊天),夜深人靜時,可以偷聽塔什干維語電臺。爹爹的收音機壞了,也是他幫著修。有次他來得早了些,爹爹放下正在縫紉的金色狐貍皮大衣,請他喝酒。亞森看了看剛剛成型的狐貍皮大衣,眼睛一亮:“在俄羅斯,到了冬天,美麗的姑娘們穿起狐貍皮的大衣,就像狐貍仙子一樣迷人。”爹爹說:“我女兒將來出嫁時,穿上我做的這件狐貍皮大衣,也會美得像狐貍仙子呢!”
收音機里俄語電臺播送著音樂,亞森說:“我年輕的時候,在邊城參加過很盛大的舞會,這首沃爾茲舞曲,讓我想起那位和我跳舞的俄羅斯女郎美妙的舞姿……”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回憶這個場景時的亞森,他那略微深陷的眼窩里一對金色的眸子仿佛被一道明亮的光線照徹。
你從爹爹和亞森口里聽到過的新鮮詞,在別人口里是聽不到的。爹爹和亞森很隱秘地說那些詞里的事情,有時候用隱晦的眼神代替了話語,好像故意不想讓你弄懂。爹爹說得最多的是:艾提尕爾清真寺、阿帕克霍加香妃、木卡姆、艾里甫與賽乃姆……亞森說得最多的是:塔什干、哈薩克斯坦、莫斯科、華爾茲、阿肯彈唱、部落……
爹爹和亞森喧荒都是后半夜聽完電臺以后。你鉆在被子里偷聽他們說話,往往聽著聽著就和夢攪在一起了。有時候亞森中午來,他們坐在炕沿上喧,你趴在炕上聽。他們說到了女人,亞森回頭看看你,好像提防著什么,又好像刻意在引起你的注意,亞森看完接著說:少女、強暴、監(jiān)獄……
你假裝沒聽見,把目光瞥到一邊。爹爹看了看你沒有注意聽,繼續(xù)跟亞森說:通奸、埋在土里、露出上半身、石頭活活砸死、尸體掩埋。聽爹爹說完,你感覺大炕在往下陷,你下半身埋在炕下面,上半身像雕塑一樣立在炕上,幾縷風從門外刮進來,掃在你身上,像鞭子抽過來,你看見手臂上金色的汗毛一根根豎起來。
你從家到學校去的路,先是穿過你家門口渠溝邊長著半人高蒿草的搪土路,彎一個大下坡,從哈列克拜爾家后面跨過那段渠溝,上了陡坡,就看見亞森家的土塊房子和大馕坑立在溝邊的兩棵沙棗樹旁邊。
沿著沙棗樹和土塊房子中間沙棗花香氣彌漫的小路穿過去,可以看見土塊房后墻上那扇窗,那是亞森木工房小小的后窗。后窗其實就是泥墻上一個方方小風洞,沒有玻璃,也沒有掛布簾,只要天氣不是很冷,暗淡的窗戶里面,都映著亞森白瓷一樣硬朗的臉和棕色羊羔毛一樣的卷發(fā)。
你每天從亞森的后窗經(jīng)過,都側目去看看那扇小窗戶,亞森也總是停下手里的活兒,抬眼看看你,一副若有所想的樣子,然后接著干活兒。
你猜測亞森的所想,總是猜不出,就總是上學和放學路過時,想探究他那副表情,像是把不會做的算術題多看上幾遍一樣。久而久之,你看他成了一個習慣,他停下活計若有所思的神情,也成了他的習慣表情和動作。
這個靜止的鏡頭反復地出現(xiàn)在那個小小的方窗內(nèi),像一幕每天都看的小電影,讓你覺得意味不盡。
有一天,你放學晚了點,路過小窗沒看見亞森的臉,你走近了往里看,到了墻根一探頭,見亞森正坐在凳子上端著碗喝茶,看見你,把碗放下站起來,對你招手,你被他的動作驚嚇,拔腿就跑。以后,你每次上學路過,都不敢正眼看那扇窗戶,只偷偷一瞥,余光瞥見亞森慘白的面孔,看不清他的表情。下午放學回家,你的路正對著那扇窗戶,你低著頭努力不使自己去看他,還是感覺到有一只手在窗口晃動。后來每次來去,你不再拿眼睛去看那扇窗戶,你覺得那扇窗戶開在你身體里某個隱秘的地方,看不看,都能感受到有一只手向你晃動,晃得你心慌、頭暈、目眩。
過節(jié),家里來了客人,爹爹讓你去亞森的木工屋里借凳子,你的心騰騰騰地亂跳。你慌慌張張奔過蒿草路,跳過渠溝,你在沙棗樹蔭下站住,把蹦跳的心從嗓子眼咽回去,推開了亞森的屋門。亞森正在刨木板,金黃的刨花堆在地上,散發(fā)著一股松香味。亞森停了手抬頭看著你,像是早就料到你要進來,仿佛你早就站在他當面,他本來就一直那樣看著你,一點也不驚奇。你緊張地把雙手背到身后貼住墻,心突突地跳。
亞森似乎知道你在打哆嗦,伸手來撫你的肩頭,你一躲閃,他的雙手落了空,一剎那仿佛一下子被你躲閃的動作激活了,滿屋子追你。他從后面扯住你裙子,你轉過頭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一時愣了,不敢看你的眼睛,好像想不起來該說啥,垂下頭,你覺得他用一把看不見的鋸子,把連接你和他的目光從中間鋸斷了。他含糊地說了句“喜歡你”,說完就放手了,好像他抓住你就為了說這句話。
等你拿了兩把木凳逃出屋子,回頭還見亞森愣在原地,好像忘記了該做啥。你聞到一股松香和沙棗花混合的味道。
第二天再路過亞森的小窗,你突然很想看看亞森,你停下來,看見亞森用一只手伸到窗口圍成一個圈,用另一只手的一個手指來來回回地穿過這個圈,想讓你明白什么。見你站在路中間愣著,亞森微笑著,眼神定定地看了你一會兒,拿了一根小木棒,在一只手圍的那個圈里上下柔和地滑動。你先是想到了牲口之間發(fā)生的事,臉忽地熱了,胸膛里開始亂跳。
你隱隱地把那個動作和男女間那種隱秘的事情聯(lián)系起來。這個平常小孩子之間對罵時常做的粗野的侮辱性動作,由亞森的兩只手緩慢地做出來,一點也不粗暴,他的手指好像在跳舞,又好像樂師的指揮棒在他手里優(yōu)雅地劃動,你身體里的某一處平時緊閉的漆黑的孔,被這個遲緩溫和的動作觸動、掀開,接著緩緩地游過幾縷軟綿綿的光亮,那絲絲光亮積雨云一樣,隨那根小木棒在圈內(nèi)輕柔地攪動,好像進入你體內(nèi)不知名的地方游移了片刻,然后隨一陣風融解消隱到潮濕的黑暗里去了。
那天下午,家里的人還沒有回來,你剛洗好澡從大洋鐵盆里出來,虛掩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你向門撲過去,想切斷開門的聲音,擋住被推開的門,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亞森已經(jīng)驚立在你面前,你甚至可以感覺到他高聳的鼻子里的呼吸噴在你臉上,你看見他的鼻翼猛烈地煽動了幾下,你愣在他面前其實只那么一瞬間,可那一瞬間被驚懼無限拉長,他斷斷續(xù)續(xù)含含糊糊地說著什么……
黑漆漆的屋里,昏暗的煤油燈下,你意識到自己赤裸著站在一個男人面前,他發(fā)光的眸子里映著通體發(fā)光的你,你恨不得長了羽毛從窗戶飛出去,你看見炕上放著還未完工的你未來的“嫁衣”——你像一只山羊一樣從地上敏捷地跳到了炕上,抓起狐貍皮大衣,飛一樣地裹在身上,他呆立在門口,仿佛獵人看著站在陷阱邊緣的狐貍……
你可以感覺到他那雙火一樣的眸子追隨著你,那件金色的狐貍皮“嫁衣”仿佛被他的眸子點燃,在你身上化作熊熊燃燒的烈焰。你撲過去企圖奪門而逃,亞森高大的身影像一尊塑像一樣矗立在門口。
亞森看到驚恐萬狀的你,不停地對你擺手,口里連續(xù)不斷地重復著:“沒事的,不要怕,沒事的?!蹦阌X得他這些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因為你看到他站在原地,擺動的雙手在打著哆嗦,像是獵人不小心站在了陷阱邊上,他一邊擺動著兩手,一邊往門口倒退,以投降的動作和姿勢,一直退到門外去……
他像一個被繳了械的士兵一樣,對著你舉起雙手喃喃自語:“你不要怕!你美得像一位天使,感謝上天,讓我在你最美的時刻,讓我用眼睛領受了你的美,但是他為什么讓你生得這么晚,你真的太小了,不然我今天就向你求婚?!彼f完這一切就轉過身去,掩上門走了,把驚恐萬狀的你留在門內(nèi)。你對他所說的話似懂非懂,你分明看到他眼里沒有一絲邪念,含著圣潔的淚光,那些淚光在沒有打動你懵懂的心,卻秘密地掩埋你14歲里。
后來,你很少看到亞森,他似乎也有意地回避著什么,又似乎忘了他那一個剎那間向你求婚的舉動。只是有那么幾次,當你路過他獨居小屋的后窗時,那里會有一個高大的身影默默地目送你走過,沒有表情,沒有言語,靜靜地站著,仿佛一尊雕塑。
假如他向你的父親提親,一向相信愛情的父親說不定會把你嫁給他,開明的爹爹對此應該有他充足的理由,因為你的母親就比父親小22歲。你猜想,喝醉酒后,亞森會不會向爹爹談起你14歲的那個秘密?爹爹會不會把你的來生許給他?
在爹爹眼里,他的朋友亞森的確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而且舉止又是那么的優(yōu)雅高貴。他說得對,你的確太小了,他在誕生娶你這個念頭的同時就必須打消它,感嘆一件東西很美,又與它無緣,這種感覺太殘酷了,他看你的眼里閃著絕望的淚光。
也許在那一刻,穿狐貍皮大衣的你,在他眼里幻化成了他日夜思念的俄羅斯金發(fā)女郎。他冷不丁對著14歲的你說出的那些古怪的話,正是他日思夜想著要對另一個人說的,或許他那么說,僅僅是為了撫慰一個小女孩在一個男子面前失態(tài)后驚恐的心。他的話證明他骨子里是個極其傳統(tǒng)的男人,盡管他受過高等教育,留過洋,但他仍認為一個姑娘,只可以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才可以這樣袒露自己……他是一個多么善良,多么紳士的男人。
亞森在40歲的時候迎來了他一生中最燦爛的陽光,他平反了,調(diào)到他最向往的、給他留下過最美好記憶的那座邊陲城市,在師范學校當了俄語老師,在那里他遇上了這一生致命的愛情。
村里人都說,亞森太相信愛情,是愛情殺了他。你相信一段殘酷的愛情,是足以殺死一個像亞森這樣的信仰它的人。那一場比罌粟花還要美麗的愛情奪取了他的生命——他的會跳華爾茲的金發(fā)天使無情地拋棄了他,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經(jīng)就此崩潰了,無法工作的他被送回了村里。
你沒有看到,生命里第一個求婚者一夜之間須發(fā)蒼蒼、蓬頭垢面的模樣。當你完成大學學業(yè)回來的時候,亞森已經(jīng)安靜地躺在墓地里,所有的秘密都被黃土掩埋了……
那件你只穿了那么一次的“嫁衣”,也在亞森去世的那一年被人偷走了。父親在念叨朋友亞森的同時,也總是念叨那件大衣,說他用了9只顏色一模一樣的狐貍的皮,那皮是他請了最好的皮匠加工的,那做工是他做了一輩子裁縫的頂級手藝。
爹爹一直不知道,那件“嫁衣”早已完成了它應該完成的最美麗的使命。它真的太美了,在那個深秋的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美得讓村里最有才華的絕世美男子,對著他14歲的女兒發(fā)出了一次最奇特的表白……
那無法挽留的一幕,如同一個美麗的假相。那時,亞森14歲的“夢中新娘”包裹在爹爹為她做的絕世“嫁衣”里,在突如其來的愛情中瑟瑟發(fā)抖,那一刻,在求婚者眼里,她美得如同傳說中的狐貍仙子……
尤尤
臘月天的夜里,你跟尤尤、舅舅、蘇瑪捉迷藏。院子里的草和掃在一邊的雪粒凍結在一起,硬扎扎的,人走過去,踩著了冰雪渣,聲音像是踢在一堆碎玻璃上嚓嚓地響。你順著聲音追過去,就看見尤尤在草垛上,你大聲叫嚷著讓舅舅來抓他。尤尤祈求地向你擺手,叫你不要喊,他拍拍身下的草垛壓低嗓子說:“不要叫他們,你悄悄上來!”被他的變聲期嗓音里的親昵驚了一跳,你尖叫著逃離。
夜里玩累了,你跟舅舅、蘇瑪和尤尤睡在外婆家的大炕上。炕上掛著碎花布墻裙,已經(jīng)洗得有點發(fā)白了。外婆鋪好了炕,睡前按慣例教大家念經(jīng)。你看見尤尤用眼梢偷著瞟你,你故意不看他,你覺得他不該在這個時候看著你,他的眼光里有一種黏糊糊的東西,讓你覺得很不自在。你脫了棉衣躺下的時候,他匆匆用眼角又掃了你一下,你只看見了他的白眼仁,你把頭埋進外婆家?guī)е鵁熝逗拖愣刮兜谋蛔永锍猿缘匦Α?/p>
第二天外婆責怪你又尿床了,讓你把褥子拿出去曬在草垛上。其他人都取笑你,沖你做鬼臉,只有尤尤低著頭不敢看你。你出去曬了褥子,懊喪地坐在草垛上發(fā)呆。尤尤推了自行車出來停在你面前,很小心地打量了你一下,再四處看看。他讓你幫他扶著自行車,他來擦輻條上的泥巴。你邊看著他擦自行車,邊跟他說話,他從車輻條的縫隙里偷看你的表情。你覺得他很在意你,并不在意你尿床這件事,你就把尿床的事情忘在了腦后了。
一上午尤尤跟舅舅、蘇瑪和小姨玩髀矢,你一心想著跟他們捉迷藏,可是等到晚上,還要熬過整整一個白晝,你覺得難耐,就在一旁攪和,擰了外婆晾在屋里的濕衣服上的水,往尤尤身上灑,他也只是假裝惱怒地呵斥一聲給別人看,然后把摔在他臉上的水珠用手背擦掉。他擦水的時候還偷著斜了眼看你,給你使眼色,讓你不要鬧。舅舅和蘇瑪都看出尤尤讓著你,也從不真的跟你生氣。
一個人的時候,你就在雪地上寫尤尤的名字。你想過,媽媽是回族,你應該找個回族男孩。尤尤上漢語學校,你可以跟著尤尤講漢語,還不觸犯穆斯林女人不嫁漢族人的禁忌?;蛟S這樣你的種又可以變回到回族,起碼不再是半回半維的二轉子,能利利索索當回族人了??捎扔鹊哪赣H嫌你是維族人,不教門不會持家,擔心你人太瘦小,長大不會生孩子。
尤尤他父親是個中醫(yī),一年四季在外游醫(yī)不回來,你從來沒有見過他。你每次去找尤尤,就看見尤尤母親永遠坐在炕頭上,用眼神指揮著戴白帽子的兒媳婦和甩著兩個長辮子的女兒,在地上忙得團團轉,洗衣、燒飯、管孩子。你進門總害怕看見尤尤他媽,你其實很擔心自己成了她的兒媳婦,也會逃脫不了這三個女人的命運,不是像他母親一樣等著一年到頭不回家的丈夫,就像他嫂子一樣,圍著婆婆和丈夫團團轉。
尤尤母親知道丈夫在外面有相好,婦道人家也沒辦法,尤尤他媽不愿意離婚,怕到了下一世要從中間劈成兩半,聽滿拉講,離了婚的女人就是這個下場。尤尤嫂子也忍受不了婆婆,幸好丈夫心里很疼她,表面冷個臉給婆婆看。兒子對媳婦越是好,越是遭婆婆嫉妒,婆婆用了各種方式刁難和折磨她。這些話你是聽尤尤嫂子的妹妹蘇米奈跟你說的,在尤尤面前,你從來都假裝不知道他家的事情。
蘇米奈的姐姐跟漢族小伙子在麥地里偷情,被一幫回族人團團圍住,要用鐵锨、鐮刀、坎土曼收拾那個漢族男人的那玩意兒,蘇米奈的姐姐大了肚子,她抱著漢族男人大腿不分開。麥地里那個場面,經(jīng)過蘇米奈的描述,就跟著你的心思在你眼前活動起來。蘇米奈說,要是她才不會抱著漢族男人的大腿不放。她媽媽教他,哪個男人敢欺負她,就讓她踢男人的大腿根,那地方是男人的命根子,踢一腳男人就不會動了。你聽得心驚肉跳,暗想,男人大腿根的那東西太可怕了,居然能讓女人大肚子。
暑假外婆家蓋房子,尤尤來幫忙和泥巴、搬土塊,弄臟了衣服。見你端了盆子要去給舅舅洗衣服,尤尤跟你擠擠眼睛,讓你幫他把背心和褲子洗了。你到了井臺上洗衣服,尤尤的綠背心被你洗得跟剛澆過水的蔥一樣,他的藍褲子飄在水盆里,像是天空被撕下來了一塊浸泡在盆子里。尤尤和舅舅到井臺上沖洗身子,尤尤看著你沖洗衣服,眼睛像井水一樣透亮。
房子上梁那天,蘇米奈跟你說,尤尤發(fā)燒了,一個人躺在她家,你拔腿就往蘇米奈家跑。尤尤告訴你,是他故意躺在蘇米奈家的,是他故意打發(fā)蘇米奈來叫你的。你知道他發(fā)燒不是故意的。他躺在炕上,顯得沒平時那么長,蓋著被子,被子空空的,人仿佛瘦了,你在他面前站著,他眼睛里映出了你臉上的憂傷。你拿出小碎花手絹遞給他,他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趁蘇米奈出去倒茶,把它悄悄藏進了被子里。
那個暑假你都住在三姨家,每天從三姨家的窗戶看尤尤到井臺上去擔水,看了一個夏天。要離開三姨家的那天清早,你去他家找他告別,他說,這段日子他把家里的水缸每天都擔得滿滿的,菜地也澆得鬧大水了,他只好主動去幫鄰居家挑水,鄰居家以為他看上了他家的女兒。他說他挑水只為能經(jīng)過三姨家的窗口,他說每次路過都看到窗戶里有個影子在閃動,有一雙眼睛在看他。他知道那雙眼睛是你的。
尤尤的嫂子進來看你們坐在桌子前小聲地說話,沖尤尤笑笑說:“鄰居家的賽里麥等著你給她家挑水呢,你還在這里坐著?!?/p>
你有些擔心,等你走后,他會跟鄰居家的回族女孩好,那個女孩會不會也和你一樣,每天偷看他挑水。你不敢看他,低頭看著他家桌子上的玻璃板底下他的照片傷神。
那個夏天過得很慢,你每天像演算難做的數(shù)學題一樣,演算你和尤尤寒假的見面,像背課文一樣默念著尤尤,一遍一遍幻化出你和尤尤每次在一起的場景。這樣場景終于移到了另一個寒假。那個寒假,沒有人捉迷藏了,舅舅和蘇瑪都在準備考大學。晚上你一個人坐在外婆家的草垛上唱歌。你知道尤尤經(jīng)常住在蘇瑪家,蘇瑪家就在外婆家后面。你每天都看到尤尤在蘇瑪家的院子里站著,用目光跟你打招呼,但一直沒有在一起說話的機會。
那天一早,你買了雙絨線手套,拿了本書,在外婆家的后墻根等尤尤出來。尤尤果然從蘇瑪家土塊壘的花墻里看見了你,他的眼睛一路看著你走過來,你遞給他手套和那本書,他匆匆遞給你一個筆記本和一塊手絹。他在你面前只站了幾十秒鐘,回頭看了三次,他像那天早上的一道晨曦,只閃現(xiàn)了一小會兒。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籠著寒霧的花墻那邊,你回來打開那個手絹,上面是一幢幢尖頂?shù)男⊙髽?,右下角寫著“大上?!比齻€字,你小心地折好,塞在褲子的口袋里。你打開筆記本的第一頁,一行流利的鋼筆字跳進你的眼睛:“心愛的法圖麥”,你趕快去看落款“愛你的尤尤”,你心驚肉跳剛要合起來,不知什么時候悄悄躲在你后面的蘇米奈,一把奪走了筆記本,你轉身奪回來,撕下打開的第一頁,扔進了外婆家的灶火里。
蘇米奈愣在那里,她說她看到了你和尤尤在墻根約會,她不會告訴別人。你只看到了本子上那頁字的開頭和結尾,你已經(jīng)知道尤尤會在中間對你說些什么,他想說的肯定和你想說的一樣,以后他一定會說給你聽,你一點也不遺憾。
其實再也沒有以后了。就在那個秋天,尤尤和他姐夫的弟弟來你家跟你告別。他們幫著爹爹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糧食搬到毛驢車上以后,回來拍拍白衣藍褲上的灰塵跟你說,他家要搬到伊犁去了。
你能做的只有幫他翻你的照片,你把僅有的幾張黑白小照全都塞到他手里,似乎這樣就可以讓他把你也帶到遙遠的伊犁。他一直把眼光盯在那些美麗的照片上,你心里酸酸的,你知道以后他只能盯著那些照片看你了,而你,連他的照片也沒來得及留下。你沒有后悔過,把那些定格著你所有少女時光的照片都給了他,只是痛惜那些照片后來在他家失火的那年,全部變成了灰燼。
那個下午,你與尤尤在運河大橋橋頭告別,他姐夫的弟弟遠遠低蹲在雪地里等他,那個告別鏡頭恐怕都雕刻在那雙眼睛里,很多年都沒有淡去。你每次回大梁坡,都聽說他姐夫的弟弟留話給你熟悉的人,要他們轉告,說他想見你一面,有重要的話要跟你說。其實你已經(jīng)知道了他想說的話。不知為什么,從頭到尾,你和尤尤的離別里,一直都伴隨著這個人的影子。你不是不愿意見他,你只是不愿意再面對那些有他陪伴,你和尤尤離別的傷感場景。
尤尤靠在橋欄桿上,斜著身子對你說:“我們家搬走,再也不回來了?!?/p>
你不說話。
“你還在看《紅樓夢》?不要看了,看漢人的書要中毒的。”
你還是不說話。
“上完高中,你還想上大學?”
你依舊沒有說話。
你在心里,對他和他的話抵觸著:不能看么?不能考么?你不知道你為什么在離別的時刻,對他第一次產(chǎn)生抵觸。也許你抵觸的不是他,是離別本身。你用抵觸,來抗拒離別的傷痛。
離別一直糾纏著你和尤尤。只是當時的傷心早來了幾年,后來你們一別再別……
寒假,你從大學里回來,跟多年不見的尤尤重逢,就在他嫂子家里。尤尤還是一副你熟悉的樣子,白凈的臉上沒有胡楂,只有一些軟軟的茸毛。他問你冷不冷,伸出手來,想幫你捂手。你用普通話回答他:“我穿了很厚的毛衣毛褲,一點兒都不冷?!?/p>
“你把你那洋腔洋調(diào)先放一放,回族話全忘了?把小時候念的經(jīng)也全都忘了吧!”自你認識他,他從來沒有用這樣教訓的口氣跟你說話。
你躲開他,坐在爐火旁邊哭了,他呆呆地看著你哭,很無辜的樣子。好像那句話不是他說的,也許那句話是他內(nèi)心隱藏的另一個回族男孩說的。
你很受禮遇,尤尤的嫂子客氣地擺了四個干果碟子,這是第一次這么對你,你知道是為了禮貌地送走你,好無礙地迎娶他們給尤尤挑選的回族媳婦,你在中間是一個障礙。你坐在炕頭上喝蓋碗茶,墻上掛著一圈藍底碎花的墻裙,你可以看到窗戶外面你和尤尤暑假盤的雞窩,你擔水,他和泥,渴了餓了,他從筐里拿饃饃給你吃,用大碗給你倒茶喝,那時的清茶是甘甜的,現(xiàn)在的茶放了冰糖,仍然是苦的。
你每次來,尤尤都叫你看他打沙袋,好避開他母親的目光,跟你單獨待一會兒,那沙袋還掉在外面的棚里,他再也不會叫你去看他打沙袋了。你哭,對著爐子哭,趴在炕上哭,你哭得頭暈眼花。尤尤說他母親逼他娶回族伊犁那個女子,大他三歲,很教門,很賢惠,每天早上連刷牙水都給他倒好。你愣了,知道他們關系已經(jīng)不淺。他說他喜歡的是你,要你跟他回伊犁,你竟然哭著點頭答應了。
尤尤說這些年他跟著爹爹學干中醫(yī),他給你搭搭脈,說:“你還是個女孩子?!?/p>
你含著眼淚笑了,說:“我不是女孩子,難道是男孩子?”
他說話回避著你的眼睛。你紅了臉,低了頭,其實你對他的話半懂不懂。
他一直夸你的眼睛好看,很深邃,他一直幫你擦淚,一直奇怪地笑著,看著你哭。他說要帶你跟他回伊犁,他沒有說出讓他產(chǎn)生這個沖動的邏輯,仿佛他帶你回去,只是因為你好看的眼睛。
尤尤衣服上有種陌生的氣息。寒冷漫長的北方冬夜天,尤尤留給你凝固的鏡頭,就是幫你捂手和用小心翼翼的擁抱給你取暖。你跟尤尤坐在溫暖的爐火旁,你和他交換了團徽作為信物,他往你胸口別團徽的時候,眼睛看著你,試探地按了按你棉衣隆起的地方。煤油燈昏黃的光很柔和地灑在他略帶稚氣的臉上,你靜靜地看著他,他收回了目光和伸過來的手,重新回到安全的距離,和你面對面安靜地坐著。
火爐燒得很旺,屋子里暖烘烘的,讓人產(chǎn)生困意。你幻想著有一天,跟尤尤并排躺在掛著花墻裙熱乎乎的炕頭。北方寒冷的冬夜里,這就是你最大的幻想。過去你對跟尤尤沒有過這種幻想,也許是他媽媽整天占據(jù)著他家的炕頭,讓你覺得自己沒有機會。
尤尤給了你跟他并排躺在掛著花墻裙的熱乎乎的炕頭的幻想,那是一個充滿慰藉、很溫馨的鏡頭?;▔θ故悄銓σ粋€回族式家庭最初的幻景,這個鏡頭一直很清晰,比真的擁有過的還要清晰。那次你回家之后,買了一大卷藍底碎花布,讓爹爹縫了邊,在三間屋子的炕上全都掛上了碎花的墻裙。
也許只是為了一個幻景,沖動中你和尤尤約好了第二天早上跟他去伊犁,向他媽媽求情,讓他退婚。
第二天早上你還是失約了。多年后尤尤告訴你,那天他和姐夫的弟弟在運河邊等你等到天黑,他凍壞了耳朵。他姐夫的弟弟跟他說:“你要是不能娶她,就把她讓給我,我要去追求她。我喜歡她,你相信我會一輩子對她好,家里不同意娶她進門,我就倒插門給他爹爹去種地。”
尤尤說,他娶不了你,寧可讓他姐夫的弟弟娶了你,也好過將來你找漢族,要是讓他家里人和親戚朋友聽到,他談過的女孩最后找了漢族,他面子上都掛不住。
那夜你從尤尤家里回到外婆家,舅舅的一封信在八仙桌上等你。舅舅說,外婆也不同意你找尤尤,因為他們家信新教,外婆信老教,兩邊進寺都進不到一個寺里,親戚之間以后很難走動。舅舅希望你嫁給他的好朋友忠厚老實的蘇瑪,他們一家和外婆一起從天水逃難過來,都信老教,兩家知根知底。
舅舅從小跟尤尤和蘇瑪都很要好,蘇瑪?shù)慕憬憔褪怯扔鹊纳┳樱H戚連親戚,多好。蘇瑪?shù)拿妹锰K米奈從小喜歡舅舅,舅舅根本不理她,現(xiàn)在卻要把你說給蘇瑪,你的腦子轉不過彎來。
你跟舅舅說:“我才不跟蘇瑪,一臉大胡子,像個小老頭?!?/p>
外婆說:“說來說去是怕你將來嫁給漢族,那我們寧可你嫁給你表哥。尤尤已經(jīng)訂了婚,明明要娶別的女人,還要跟你纏不清,就怕你管不住自己,被他騙了。”
你想起表哥說過他要向你提親,請外婆同意,外婆沒有反對。你說你反對,表親結婚,后代要弱智。表哥說他眼見著很多回族表親結婚了,孩子好好的。大不了不要孩子,總可以了吧。你覺得外婆和舅舅真是糊涂,為了不讓你跟漢族結婚,什么招數(shù)都想得出來。
你同意了外婆和舅舅,不跟尤尤,但也決不答應跟蘇瑪或者表哥。這件事總算以尤尤重回伊犁,與那個他家選中的回族女孩完婚而告終。
那年的雪化得特別遲,春天的信息似乎被鎖在漫漫長冬里。
胡成霞
馬圈里的幾十匹馬,從馬圈外面看不到。馬圈圍著比馬還要高的土打墻,跟馬一樣威風。從馬圈外面只能看到高高的干草垛子,草垛子在馬圈的正中間,闊氣地占去了半個馬圈的位置。草垛子旁邊是碾玉米、碾麥子的場院,旁邊堆著很多石頭磙子。
在外面干活的馬,一回到馬圈就不停地吃草料,那些草料都是由阿哈提兄弟幾個用鍘刀鍘碎,倒進馬槽里。每匹馬都有一個固定的馬槽,馬槽邊是拴馬的樁。地上打掃得干干凈凈,馬圈看起來就像軍營那么整齊。
也有在馬圈里干活的老馬,它們在圍著馬圈院墻建的土房子里慢吞吞地拉磨,磨米、磨面。老馬眼睛蒙著布,走得很慢,石頭的磨盤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老馬聽著響聲拉著磨打轉。爹爹跟在老馬后面圍著磨打轉,他把帶來的豆子倒在磨盤上,拿了把小掃帚,把磨好的豆粉掃成一小堆,再捧進面袋子里。
你喜歡磨房旁邊打鐵的鋪子,里面有架風箱,你時不時地幫著胡成霞的爹爹拉幾下。胡成霞的媽媽來給家里人送下午飯,剛放下飯,小兒子下學回來,她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木墩子上,扯開懷襟給十歲的兒子喂奶。胡成霞的爹爹和叔叔吃完了飯,又掄起了大錘,好趁著下午涼快,修補好用豁了的舊坎土曼。火星子撲出來,在土屋子熏得黑乎乎的墻上亂飛亂竄。你丟下風箱,去追那些火星子。
阿哈提的小妹妹仗著哥哥在馬圈喂馬,爬到馬圈的草垛子上打滾、翻跟斗,你也學著她的樣子在地上的場院里翻跟斗。胡成霞的小弟弟吃完奶,抹著嘴膽怯地看著你們瘋。你做出吃奶的口型取笑他,他哭著鉆回了媽媽懷里,重新墜在媽媽的奶上,一邊叼著奶,一邊從他媽媽的懷里探出頭,對你做鬼臉。
你和阿哈提的小妹妹翻跟斗正在興頭上,阿哈提從馬廄里跑出來,大聲呵斥:“臭丫頭,你騎散了草垛子,馬不喜歡女的褲襠里的尿騷味,快下來,馬群就要回來了?!?/p>
你和阿哈提的小妹妹跑出了馬圈,落了半邊的大紅太陽里,映著奔跑的馬群,太陽的紅染得馬群一片紅彤彤的,馬揚起的馬鬃、馬尾也給太陽染得像一團紅暈。你覺得從你面前奔過去的每一匹馬都是棗紅色的。等馬群馳過,站在馬群后面的你才看清了這一群馬,有黑的、棕的、紅的、白的。
胡成霞站在馬群過后的紅塵里,心驚得一臉蒼白。她剛出院,她在一四四團醫(yī)院住院的日子,你去看過她,她還用喝水的搪瓷缸子給你打病號飯吃,那些米飯軟軟的,像是在水里泡過的。
你不知道胡成霞得了啥病,她似乎是吃水泡米飯吃得,像是什么東西從她身體里被抽走了,變得身子也軟軟的,手也軟軟的,聲音也軟軟的,和你說話很吃力地喘著氣,她臉上的顏色淡了很多,雀斑的顏色也從黑色淡成了黃色,你看著有點不習慣。
這時候,跑過來一匹落單的馬駒,你指著馬駒說是棗紅馬,胡成霞說不是馬,是小黑騾子。你摸摸它的耳朵,它聞了聞你的手,又伸過頭聞了聞胡成霞花罩衫的衣襟,打了個響鼻,甩了甩尾巴,朝著馬圈跑了。
“它不喜歡聞我身上的藥水味。”胡成霞有點悵悵的看看馬圈,以前馬圈里都是胡成霞去送飯,自從發(fā)生了那件事。那件事傳來傳去很不明了,連傳說都算不上。確切地說,大梁坡人根本沒有用舌頭去傳這件事,多半是用眼神去傳的。那些眼神里傳來傳去的東西,說不清道不明,你越看越糊涂。
這件事用舌頭含含糊糊說出的部分,聽起來似乎很明了了,中午,阿哈提,馬圈,草垛子,撕爛,胡成霞的褲子。
中午你去過馬圈,圍墻邊的磨房、打鐵鋪都上了鎖,馬圈看起來比平時大,比平時空曠。人都為了躲太陽去午睡了,馬圈里一點聲響也沒有,靜悄悄的有點瘆人。幾匹老馬在馬圈角落的食槽里安靜地吃草,馬圈頂棚上漏下來的正午的日影,落在地上、馬的身子上,頂棚上搭著的木頭和蘆葦?shù)年帥觯猜湓诘厣稀ⅠR的身子上。
傍晚到來的時候,你喜歡看馬群回圈,紅彤彤的日影里,馬群的顏色紅得讓你的眼睛充血。胡成霞驚惶地跑出來,站在她家門口的小土墩上看馬群。讓你高興的馬群,卻讓胡成霞膽戰(zhàn)。你被滿眼棗紅刺得近乎色盲了的眼睛,在她的臉上漸漸恢復了辨別顏色的能力,你看見雀斑隱在她蒼白的臉色里,那些馬兒掀起的紅云并沒有染紅她失血的臉頰,反而襯得她更加面無血色。
誰也不知道那些傳言是誰先傳播的,也沒有人能證實那些傳言是真的,本來就膽怯的胡成霞變得更寡言少語。礙著那些傳言,你不好問她什么,每次看見你,她嘴角似乎掛滿了想要解釋的欲望,一遇到馬圈圍墻包圍過來的影子,那些臉上的雀斑就愁云一樣浮上她的臉上,制止她訴說的欲望。低頭看著黑壓壓的在她腳尖上的影子,她嘴角的愿望就逐漸暗淡下去,接著她整個人,也在重重的影子里黯淡下去。
你也低頭看自己的腳,腳上那雙鞋子是胡成霞叫她媽媽比著她的腳做的,胡成霞的腳似乎長得比你的快,你的腳還夾在窄小的黑色條絨拉帶里,她的腳已經(jīng)長出去一截。你低頭打量胡成霞地上的人影,也比你長出很多。
村里人走路都避著胡成霞,除了你村里沒有人愿意跟她說話。從馬圈里回來的人,都繞著胡成霞站的小土墩子走開,她家門前的那條路漸漸地長了荒草,離開她家?guī)渍蛇h的地方,人們重新踏出了一條小路來。馬群在每天的傍晚,照原路沖過胡成霞家的門前,奔向馬圈。
你穿著胡成霞媽媽做的拉帶鞋,大著膽子跟著胡成霞進了她家院子,就像進了馬圈里一樣有點心驚,胡成霞緊緊拉著你的手,像是一松開就怕你跑了。興許是怕曬出雀斑,胡成霞的頭巾幾乎遮住了眼睛,你看得見她她眼睛里潮乎乎的親熱。
院子里攤滿了從地里割來的包谷,上面還長著包谷棒子。胡成霞說爸爸媽媽怕她身體不好,不能走遠路,就把地里的包谷連稈子割回來,讓她一個人在院子里掰下來,再搓下玉米粒,等搓完了,媽媽再拿到磨坊里去磨面。說到磨坊的時候,她的眉毛皺了一下,臉色變得陰沉下來。
你幫她掰了一會兒玉米棒子,離開的時候,她拿出自己的花罩衫用布包了送給你,把自己關在了院子里,你聽見她從里面頂上了院門。
第二天,你穿了胡成霞的花罩衫去馬圈,場院里馬拉著石頭碾子在打場,村里老老少少圍在場院里,在搓碾子沒有碾碎的包谷。看到你跑進來,阿哈提像狼看見了火一樣遠遠地躲開。老老少少都停下手里的活兒,他們大概以為是胡成霞來了。喀汗看見是你,向你吐了口唾沫:“呸,二轉子,兩毛錢,穿了婊子的花罩衫。”
銀花湊上去問:“兩毛錢咋啦?”
你不知道喀汗說了啥。
銀花厭惡地抽了抽鼻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大人們在忙手里的活,銀花、喀汗和孩子們在探究你身上的花罩衫。
大頭一個趔趄被推到你身子旁邊。
“二轉子,兩毛錢,二轉子,兩毛錢,穿了婊子的花罩衫?!焙⒆觽凖R聲對著你和大頭喊。
“做買賣,是你媽和克里木教的?!笨褂冒装糇狱c著大頭的光腦袋。
“做買賣也比你強,拿畜生當老婆?!贝箢^毫不示弱。
你瞥見阿哈提躲在草垛子后面,探出耳朵聽動靜。你心里知道,他在躲你身上那件花罩衫,就像胡成霞躲著磨房和馬圈。
胡成霞的花罩衫,上面鏡子一樣映著:中午,阿哈提,馬圈,草垛子,撕爛,胡成霞的褲子。
誰也不知道那些傳言是誰先傳播的,也沒有人能證實那些傳言是真的。
李秀琴
在大梁坡,除了媽媽的經(jīng)血和生孩子時的血,只有李秀琴給你看過她屁股上的血,這讓你覺得你跟她的關系非同尋常。大梁坡的民族女人不會讓人知道有月經(jīng)這件事,也斷不會將帶血的月經(jīng)帶、墊布和衛(wèi)生紙丟在讓人看見的地方,更不會埋在會被人和狗挖出來的地方。學校的廁所里,也不會有人扔月經(jīng)紙。
田曉東在女知識青年宿舍背后看到了一團神秘的紙,就帶領男生沖到墻背后去看,男生們回來直吐唾沫,女生們面面相覷不敢吭聲。瘸腿的殷鵑在班上本來就被人看不起,女生就傳說月經(jīng)紙是她扔的,理由是她腿不好使,不可能跑很遠去埋月經(jīng)紙,還有人說看到殷鵑指甲里都是干了的血,還用臟手拿饅頭吃。你為了看殷鵑指甲里到底有沒有血,放學后跟她一路回家,她很親熱地拉你的手,你看見她手指甲用海娜(鳳仙花)染成了紅顏色。
李秀琴在進玉米地前,讓你幫她看看,她的褲子上有沒有附著物。你朝她的夾著褲子的股溝來回掃了幾遍,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她說沒有就好,說完詭秘地沖你笑笑。你突然就明白了,她要你看什么。
李秀琴大中午頂著大太陽,提了只大筐從村西頭跑到村東頭,就是為了去那塊當兵的種的玉米地里去拔草。去那塊玉米地拔草似乎是她的特權,就是那個姓唐的當兵的給玉米地里澆了水,她照去不誤。李秀琴每次去那塊玉米地里出來,路過你家跟你交流一下眼神,有時候她停留一下跟你說兩句,她說唐朝林和她一樣不愛說話,拔上兩把草,兩個人對面坐著,低頭在地上畫上一下午的圈圈。
李秀琴笑得眉眼彎來繞去,你似乎看見了那些玉米地里甜滋滋的沉默的圈圈。有時候她從玉米地出來,提著空空的筐子,低著頭一臉媚喜地自顧走過,似乎忘記自己是來拔草的。那個當兵的隔上很久才出來,從他光亮的臉上風平浪靜,看不出她跟李秀琴在玉米地里畫過啥圈圈。
村里的姑娘媳婦似乎都喜歡那個矮個子姓唐的,沒人喜歡那個姓桑的高個子。田旭英的姑姑是個老姑娘,個子比姓唐的高出一個頭,居然也從村西頭搬了個花搪瓷盆,到兩個當兵的門前的渠溝里,一下午坐著洗衣服,直到天快黑才扭著肥大的屁股離開。
她的屁股縫中間有道深溝,兩瓣屁股大得好像夾不住。她每次端著白菜幫子一樣的長臉,鼻頭光亮地坐在小渠溝邊,洗那些前一天才剛剛洗過的單人床單的時候,你就想到從學?;貋?,路過她的窗戶,看見她出門前對著鏡子摳鼻屎、拔鼻毛、擠壓鼻子上黑頭粉刺的樣子。李秀琴不會跟她的鼻子這么過不去,最多在意一下褲子上有沒有沾上不該沾的東西。
蘭花
蘭花跟你說,有人見老青山大中午從李秀琴家出來,李秀琴披散著頭發(fā),褲子夾在屁股縫里,把門門開了一條縫送青山出門。李秀琴進玉米地前讓你幫她看后屁股,的確有一次你看到了她褲襠里滴著兩滴血。那天她沒有去拔草,夾著屁股縫回家換褲子了。你想不明白李秀琴夾著屁股縫,跟送老青山出門有啥關系。
興許聞膩了自家男人的味道,大梁坡的女人似乎更愛聞陌生男人的氣味。東家住著口里的小木匠、油漆匠,西家來了南疆的搟氈匠、皮匠,他們身上的鋸末味、油漆味、羊皮味,給大梁坡帶來了新鮮的味道。
蘭花見村里來了個搟氈的漢子,就急著往家里領,做了哨子面,給那男人吃下了半鍋,男人沖著蘭花使眼色,你看見蘭花瞇著細眼低頭抿著紅嘴唇笑,笑得疊出了雙下巴,臉上的雀斑都笑成了粉紅色。
那天,你和弟弟在自家門前的地里刨洋芋,你穿一條不夠長的藍布褲子,褲管下的腿粗了很多。弟弟說,那腿是吃羊肉吃粗的。
蘭花帶著那個搟氈子的,走進你家土豆地里買土豆,那個男的老盯著你的腿,還過來摸了摸你的頭。
你干脆雙膝跪在洋芋地里,埋下頭不吭聲。那個男的看你跪在地里拼命地刨洋芋,不理他,拍拍屁股要走。
蘭花背著那男人抿得嘴唇紅潤,掐得臉頰像搽了胭脂,回頭捏捏你的下巴說:“這丫頭,長得越來越俊!”你心里想,蘭花在男人面前,比白骨精變得還快。
蘭花臨走拉你到一邊,附在你耳朵上說:“胸脯子太扎眼,明兒去農(nóng)場里,買個奶袋子套上!”
你一直跪在土豆里沒有起來。你看見蘭花背著那男的,把自己的兩瓣嘴唇又咬又抿,還用手去掐自己的臉頰,接著紅唇粉臉頰湊上去對著那男的癡笑,男人往蘭花腰上掏了一把,蘭花快活得直不起腰來。
你回家拿了條媽媽不穿的舊裙子來,讓爹爹裁兩件背心縫上給你穿。
你把下半截撕下來,上半截在身上比了比,看樣子放起來能當衣服穿。
那是件藍底紅花裙子,裙幅挺寬的,爹爹一剪兩半,裁開做成了兩個花背心。
你用洗干凈的手絹包了做好的兩件花背心,去牛圈里換,牛抬著頭看看,似乎知道你換衣服,轉過臉去。你拿出其中的一件,來來回回地在身上比好,背過身對著牛脫衣服。等牛低下頭吃料,你脫了衣服換好背心,牛就轉過身來看你,眼睛亮汪汪的。
背心做得太寬了,掛在你身上,根本沒有把兩個硬挺挺的奶子壓住。可你歡喜得舍不得脫下來,直接把棉衣套在了背心上。你跟蘭花說,背心做大了,蘭花眉頭一揚:“還在長身體,寬點,以后長胖了還好穿?!?/p>
努爾古麗
到夏天你脫了外套的時候,兩個尖尖的奶子,給背心壓成了厚厚實實的兩坨,像在兩塊坡地上蓋了一層薄毯子,只把坡頂?shù)牟輭合氯チ?,卻依舊看得出那坡底有多大。
那兩個軟軟的肉坡,藏在你的碎花連身裙下面,壓成了一大片,被背心擠得緊貼著胸骨,不再像過去那樣一走一顛、一步三晃了,你的腰身也挺直了不少。
背心越來越繃了,你跟努爾古麗一起去棉花地里拾棉花,腋下被背心勒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剛一蹲下來,那些小扣子就“嘣嘣嘣”爆豆子一樣崩了一地。你彎腰拾一把棉花,就在紅紅綠綠的棉花桿子下面,撿回幾粒白白的小紐扣。
背心被擠爆了,你只好每天散著胸跟努爾古麗去摘棉花,碰到人趕緊勾了頭,用手里的棉花袋子擋住前胸。努爾古麗的哥哥哈力喀孜每次撞見你,眼睛就像鉗子一樣咬住你不放。
努爾古麗說他哥看上你了,你說你才不愿意嫁給哈薩男人。努爾古麗說,她也不想,她喜歡外面來的當兵的。
隔幾年,就有幾個當兵的來大梁坡住下,維族、哈薩克族都有。有從南疆的喀什、和田,也有從北疆的伊犁、塔城來的,還有從口里來的漢族。大梁坡的姑娘、婆姨們見了,稀罕得不得了。
努爾古麗一家都喜歡聞當兵的味道。駐扎在河壩邊的兩個哈薩克族當兵的,一到天黑,一起往她家鉆。她大姐布魯布跟伊犁兵摟在炕上說悄悄話,那個塔城兵和二姐卡瑪麗在外屋爐子前烤火。
努爾古麗喜歡的是一個維族當兵的。這事情只有蘭花和你知道。談對象談到緊處,努爾古麗從維族當兵的貼身口袋里,摸出一張維族美女的照片,那男的承認是他相好,努爾古麗躲到蘭花家三天,不吃不喝,發(fā)瘋似的哭嚎,眼睛腫得睜不開。
努爾古麗知道維族當兵的不帶走她,她就得嫁給放羊的光棍喀汗,這是他爹爹活著的時候就說好了的親事。她也知道,大梁坡上所有的母羊,都當過喀汗的老婆。
每次爹爹把母羊帶給喀汗去放,回來你都盯著母羊的屁股,總覺得那母羊身上,有一股喀汗的味道。家里宰了羊灌米腸子(把米和油拌在一起裝進羊腸子里煮食),你把羊腸子靠近屁股眼的那一截,偷偷用爹爹裁衣服的大剪子剪掉。你生怕?lián)某缘娇刮廴镜哪且唤?,肚子里會長出異樣的東西來。
努爾古麗不愿意嫁給哈薩克人,主要是怕吊起來生孩子。你對努爾古麗說,你不愿意嫁給維族,怕像媽媽一樣挨鞭子。你拼命地學做抓飯和拉條子,還有薄皮包子,不管怎么做,爹爹都說你做出來的飯,總是一股“二轉子”味道。你怕到了維族人家,單就為這個也要挨鞭子。
大梁坡的哈薩克姑娘結婚生了孩子,都是滿臉銹斑,抹了粉也遮不住滿臉的黃褐斑,倒像是結了一層厚厚的霜。從早到晚打草、擠奶、燒奶茶,伺候放羊回來的男人,男人喝茶喝半夜,女人就倒到半夜,男人陪客人喝奶茶喝到天亮,女人打著瞌睡也要倒茶到天亮。一直要倒到老得提不動壺,端不動茶碗。想到那被牛糞火熏得黑乎乎的大茶壺,你就覺得害怕。
爹爹把最邊上放煤炭的那間屋子,租給了一家畜牧隊放羊的哈薩克,大冬天你看見那女人光著身子,被丈夫用拴牛的韁繩吊在房梁上,光禿禿炕上沒墊一片氈子,只有一把干草,干草上墊了層灰,女人費力地叉開凍得蠟黃的腿,孩子就從女人的兩腿間,掉到灰土上,沾血帶灰的孩子,像是母羊下的羊羔子。丈夫把女人解下來,女人用被角擦了把熱汗,把滿身血水的孩子用羊皮把一裹,下了炕裹了皮襖和圍巾,出門上茅坑、倒臟水。
一想到努爾古麗要和那群母羊一起,做光棍喀汗的老婆,被吊起來生孩子,你就覺得又惡心又害怕。
小姨
外婆家放《古蘭經(jīng)》的紅漆箱子上,很快被小姨帶來的一摞摞紅皮書、一疊疊畫報占領,外婆默念著討白請求胡達寬恕,把小姨扔在一旁的《古蘭經(jīng)》收進了箱子里面。
小姨說,外婆看那些阿拉伯文是瞎子看燈,還不如進掃盲班,識個漢字,背點兒語錄,也不至于在檢查組來檢查時,給她臉上抹黑。
從來不讓掛照片的外婆,擋不住小姨,小姨跟幾個戴紅袖章、捧紅寶書的、剪齊耳短發(fā)的女學生的合影,被鑲在玻璃相框里掛上墻。
上了色的那張小姨的單人照,放得很大,小姨嘴唇和臉蛋通紅,咧著白生生的虎牙笑,你啥時候看她,她都盯著你看。你躲在桌子角上偷眼看她,她的目光也一樣追過來,嚇得你不敢再去偷她的雪花膏搽臉。
小姨一身草綠軍裝,扎一根軍用皮帶,一副尖下巴揚得老高,兩條長辮子在屁股上甩來甩去。你覺得小姨樣子很神氣。
外婆跟你說:“可不敢學小姨,咱回族人家,照了相魂就會被吸走,沒有魂的人阿赫熱提了(人歿了后世里)就要下地獄。小姨整天不著家,看明兒個哪個回族敢娶她。”
小姨晚上參加民兵訓練回來,教外婆背幾句《老三篇》,外婆瞪小姨:“教不會咋背?!?/p>
小姨說:“你咋背古蘭尼的?該背的不背!你該咋背就咋背?!?/p>
小姨教了幾句時興的口號,讓外婆記住。外婆一晚上抖抖索索,那雙三寸小腳站也站不穩(wěn)當,舌頭也不利索了,跪在炕上,念討白(懺悔詞)念個沒完。
第二天一大早,小姨帶工作組檢查,挨家挨戶讓每個人背“老三篇”。到了自己家,輪到叫外婆背,外婆躲到灶間里哆哆嗦嗦不敢出來。
小姨生拉硬推讓外婆出來,幫外婆整好大襟衣服,讓本來就駝背的外婆抬起頭、站直身子背一段。
你看見外婆盡力地想并住小腳,黑布纏的綁腿中間,形成了一個大大的羅圈,可以鉆過一條狗。
外婆求檢查的人:“讓我丫頭幫我背一下,我老婆子家不識字,咋辦?!闭f完就咕噥著“胡達饒我”。
小姨不高興了,背著別人向外婆使眼色:“咦,剛才嘟囔啥,跟誰求饒?”
外婆瞅瞅旁邊幾個戴紅袖箍的,擦了把汗無助地看著小姨。
“干脆你就背那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毙∫痰穆曇衾镉幸环N裝出來的厲害。
外婆側著戴了老銀耳環(huán)的耳朵,用小腳跺了跺地說:“聽不懂是個啥意思。你再念一遍,我跟著說。”
小姨又念了一遍,外婆小學生一樣,倒背著雙手,靠在里屋的門框上,嘬起嘴,學著跟著咕噥著,那樣子像是在念古蘭尼,吃力地咕噥完,憋紅了臉,像尿急的人似的,弓著身子,急急地拱進里屋,“咔噠”一聲拉上門栓。
可憐的外婆一定是受了驚,趕著去追隨那聲咕噥飛出去的魂。
那天小姨走了以后,外婆覺得她那張平時念古蘭尼的嘴,念了漢人書上不教門的東西,為了洗干凈咕噥了一句話的罪孽,她整整補念了一百遍討白(懺悔詞),念得嘴皮都麻了。
外婆說,兒女的古納赫爾(罪),下一世里都得做娘的擔著。你就擔心挑小半桶水都顫顫巍巍的小腳外婆,怎么擔得下小姨那么多古納赫爾。
你不敢告訴外婆,小姨領著你,在鎮(zhèn)里跟同學吃酒吃菜,酒席上你聽見幾個人說起要一起報名當兵的事。
那天從同學家出來,你小姨拉著你,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里走,小姨的臉和嘴唇,紅得跟上了色的照片一樣。
小姨讓你不要告訴家里人,在漢人家吃飯,還對著你連連哈氣,讓你聞她嘴里有沒有酒氣。
小姨說,外婆說的古納赫爾,是根本看不見的,就像酒氣,喝完了,等走回家就散了,沒有人知道。
小姨報了名當兵,小姨知道,公家的事情,外公和外婆沒膽量干涉阻攔,小姨說:“很快就能變成真正的女兵了,以后拍照片,不用再跟人家借軍裝,也不用耍舅舅做的紅纓槍和家里的搟面杖,可以使真刀真槍了?!?/p>
那天早上,小姨叫舅舅和你到院子里掃雪,外公和外婆拉住小姨,讓她不要掃雪了,梳洗梳洗,家里要有客人來。小姨雙手握著掃把,像是握著槍不肯放松。
你眼睛一直盯著院子外面,替小姨看著。
外公外婆也在院子外面的雪里立著,聽見遠遠就有人聲,從結滿霜花的沙棗樹林那邊過來,一群男女抱著紅紅綠綠的紙包,把院子里的雪踩得一串亂腳印。
舅舅說,回族莊子的人,來跟小姨提親,讓小姨進屋梳洗。
小姨不言語,你看見她從門背后,取下外公拴牛的韁繩,急沖沖往里屋闖。
提親的人呼啦啦從屋里出來,又呼啦啦從院子門出去,飛一樣地消失在結滿霜花的沙棗樹林那邊。
外公的罵聲、外婆的叫聲、小姨的哭聲、舅舅的喊聲,一股腦兒從屋里往外灌,灌滿了院子。等你進屋時,屋里已經(jīng)靜悄悄的,拴牛的韁繩在房梁上搖晃。外婆說,尋短見的人進不了天堂,千萬不能跟外人說小姨上吊尋死的事。
小姨跑了,幾天沒回家,你想她肯定去了她的同學家,外婆逼問你,你不吭聲。鄰居問起,外婆說小姨去走親戚了。
過了幾天,小姨回來了,頭發(fā)變成了齊耳短發(fā),好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民兵訓練再也沒人叫她去了,小姨一個人背語錄,背著背著就發(fā)呆。墻上的相框也被她拿下來,不知道藏到了哪里。
舅舅說,小姨心里有疙瘩。當兵前幾道關都過了,聽說最后要脫衣服體檢,小姨羞死了,嚇得偷偷逃了回來。
小姨相框拆了以后,留下的那枚小釘子上,外婆做飯洗衣服時,就掛掛她的泰斯碧赫(禮拜時用來默記念經(jīng)遍數(shù)的念珠)。
“安拉眼明,把我娃送回來了。到底是咱回族人家的閨女,還是懂教門的?!蓖馄艑@個結果似乎很滿意。
高處的聲音
兩根長木橛子一半打進土墻,伸出墻體的另一半擔住一塊木板,這就是父親的木架子,類似于神龕,一個很原始的供奉處。
木架子上最早供奉的是《古蘭經(jīng)》。母親炒了羊肉,也會用盆子盛起來,放在木架子上,那是你踩了凳子也夠不著的高處。
父親洗凈更衣后,捧走《古蘭經(jīng)》,去做乃麻孜(禮拜)、行遜乃提(圣行),他站在高起土坎上誦經(jīng),高處的誦經(jīng)聲潑灑下來,長音被風揚得高遠,卷舌音慢慢舒展開來,柔軟的白羊肚手巾一樣擦拭天空,“比思敏倆,熱合瑪尼熱依黑姆(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合著大梁坡上的蘆花飄下來,落在一片白頭巾和白帽子上, “倆一倆罕,銀蘭拉乎(除獨一無偶的安拉,絕無應受崇拜者)”抹過的天空下,眾人的臉靜穆。
禮拜儀式回來,《古蘭經(jīng)》被端端正正地放回木架子上,上面蓋上一塊白毛巾。你不認識那些阿拉伯字母,只能聽到那本《古蘭經(jīng)》里父親的聲音和好聞的羊肉味一起,滲透每天的日子。
搬了新房子以后,父親照例在墻上打了兩個木橛子,另一個聲音被父親供奉在木架子上。
你大腦里儲存著第一次聽收音機的聲音,那種被調(diào)頻和音波美化的音質(zhì),聽起來不真實,仿佛是非人間的,你懷疑那種帶著金屬氣息的聲音效果,是咖啡色格子音箱布面上織著的金線造成的。你奇怪父親鑲著金牙,卻無法發(fā)出那種金屬的聲音。
聲音最有助于記憶。隨著聲音復原的,是一個建設兵團的漢族“老鄉(xiāng)”和父親埋頭調(diào)試頻道的畫面,那個老鄉(xiāng)的面目已經(jīng)模糊了,父親說,收音機就是他從上海老家捎來的。
母親管收音機叫 “化學匣子”,笨重的方形暗紅木外殼,跟父親的縫紉機板一樣光滑結實,兩個金屬旋鈕管著聲音的大小和頻道,母親管兩個旋鈕叫“鐵奶頭”。
每天晚上父親都撥弄那兩只“鐵奶頭”,越到夜深越是不肯放手。母親埋怨他,恨不得抱著“化學匣子”睡覺。
弄不懂成分的物品,母親都輕蔑地概之以“化學”的,父親的假牙是“化學牙”,塑料袋是“化學袋子”,復合肥料是“化學肥料”等等,口氣里表現(xiàn)出對化工物品的鄙夷和不屑。
你們在飯前念“比思敏倆”,飯后念“安拉乎艾克拜爾(真主最偉大)”,睡前“倆一倆罕”。你聽得出父親誦經(jīng)的長調(diào)子,跟收音機里整齊短促的說話節(jié)奏截然不同。
高處的東西,總是容易受雷電風的影響,聽不清楚。父親在房頂架了一根天線,其實就是一根細瘦的白楊樹桿插在煙囪上。地線是一根鐵絲,從屋頂?shù)陌讞顦錀U子上斜拉下來,埋在驢圈的墻根底下。起風了,白楊樹桿晃蕩不停,收音機發(fā)出刺啦刺啦的雜音。父親在屋頂上跺腳,大黑驢在圈里急得直跺蹄子。
父親順驢棚的梯子爬上屋頂,一回又一回去正那根桿子,他想把那個歪了的聲音正過來。他說風把楊樹桿子刮歪了,收音機里傳來的聲音就歪了。
你們不明白“化學匣子”里傳來的聲音正不正,跟一根白楊樹桿子有什么關系。父親覺得關系大了,仿佛地上木頭的直和彎,都是按天上的聲音長的。天上刮東風,地上的樹就朝西彎,天上刮西風,地上的樹就朝東彎。收音機里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風和風打架,那地上的樹不是很為難,左搖右擺個不停,都不知道該往哪邊彎了。父親說小孩子操心不著天上的事,天上的事大人操心就行了。你操心不了那么高的事,更多的時候,你只操心木架子上的羊肉。父親聽收音機的時候,你聞著羊肉味睡覺。
父親準時收聽半夜12點的塔什干維吾爾語電臺,那種聲音跟白天收音機里的不同,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男聲低沉沙啞,女聲輕緩縹緲,伴隨著刺拉拉的雜音,忽高忽低,聲音被風扯來扯去。不時地會有別的聲音壓過來,蓋過去,父親吃力地辨別,到底哪個是他要聽的那個真聲音。
你以為父親相信收音機的聲音,直到那天,收音機里說有人被打倒了,你第一個聽到,跑出去告訴正在喂驢的他,他一把捂住你的嘴,不讓你亂說話。你以為家里的收音機壞了,說胡話了,一口氣跑到鄰居家,鄰居家的收音機里也在說有人被打倒了,你一進去,收音機就被關了。
你說,有人被打倒了,他們都不理你,說你胡說,恨不得用眼睛里的恐懼把你的嘴塞住。你跑回家爬到房頂上,去正那根天線,爬下來再聽,那個聲音還在重復剛才的話。你只好站在院子里吹風,好讓風把你剛才聽到的聲音刮走。可是那天沒有一絲風,院子里的白楊樹一片葉子都沒有動。
父親的那些經(jīng)卷不再放在高高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上也沒有了炒好的羊肉,只有收音機里傳出干巴巴的聲音。你鬧著要吃羊肉,父親說都被割了尾巴了,羊圈里連根羊毛都沒剩,哪兒來的羊肉吃。你說養(yǎng)幾只吧,你可以每天拔草喂羊。收音機里一個男人厲聲呵斥:“不許放屁!”你嚇壞了,趕緊用被子捂住頭。父親說,收音機里的人聽到你說話了,罵你呢。大炕上的弟弟吃驚地說,收音機里的人真厲害,剛放了個出溜屁,他都能聽到。
父親還是會在深夜聽收音機,刮大風的夜里,還是會爬上房頂去正天線。他聽哈薩克語、維吾爾語電臺,比較“放屁”這個詞,那一種語言翻譯出來聽著更得體。
刮大風的夜里,父親到屋頂折騰他的天線,從驢棚失腳跌進旁邊的驢圈里,大黑驢看到有團東西從天而降,驚得“昂昂”大叫。父親一瘸一拐回屋來跟你們解釋:“毛驢體貼主人家,知道老天刮風咱家收音機沒戲唱了,趁機亮一嗓子給我們聽?!?/p>
大黑驢好像真的知道天上的事情。每逢大風的天氣,天線不好使,它就叫得格外起勁,脖子一揚,聲音直直地沖上去,高過房子,高過房頂?shù)臈顦錀U子,傳到天上的大風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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