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七八歲,每年的寒暑假,我和弟弟總會去鄉(xiāng)下外婆家住段時間。就在那時,我認(rèn)識了孝丁,一個皮膚白凈,靦腆樸實的農(nóng)村小男孩。
他常跟隨他的奶奶到外婆家串門。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還非常的好奇,我問外婆怎么起個“孝丁”,外婆說,是希望長大是個孝順的孩子。
記得我們有次在草叢中玩,我的手被那種名叫“莧蔴”的草蜇了,疼得我大哭,不住地又甩又撓,孝丁看見了,一聲不吭,用手狠狠地擤了自己一把鼻涕,抹在我手背上,我當(dāng)即跳起來,又踢又罵,認(rèn)為他故意欺負(fù)我。孝丁漲紅了臉,囁嚅著笨拙的嘴,半天才說:“恩,恩,鼻涕抹上就不疼了!”說來也怪,不一會手真不疼了,我才將信將疑,后來問了外婆,才知道冤枉了孝丁。
再回到鄉(xiāng)下,外婆總是念叨,說孝丁幾乎每星期都會來問外婆,我什么時候來鄉(xiāng)下,明知道不到假期,我是去不了的,可還是不停地往外婆家跑。有時孝丁的奶奶要去趕集或者做家務(wù),擺脫不了孝丁時,總會撒謊,說我聽見燕子來了,你快去看。這時孝丁便急急忙忙地跑到外婆家里來,即使受騙了,仍然會去。
孝丁兄弟姊妹四人,他是老二,一個哥哥,一個妹妹,一個弟弟。我記得,孝丁的哥哥叫孝孝,妹妹叫鳳霞,弟弟也許父母懶得起名了,就叫四娃子。相比較而言,哥哥倔犟,有個性,也和我們玩,但沒有像孝丁一樣的親密,不像弟弟妹妹一樣崇拜我,也偶爾和我說說讀書的事。孝丁的父親是個愛開玩笑的人,見到我總會逗我,有次在外婆家來串門,端著一個粗瓷大碗,吃著黃澄澄的玉米面散飯,便呵呵地笑著:“燕子快快長,我給兒媳買的手表都要生銹了!”小舅聽見,也笑著說:“你啥時不頓頓吃黃團(tuán)長了,我們家燕子也不成給你們家,你就鼻子上吊個麻子慢慢想著去!”
后來我上了中學(xué),漸漸地去鄉(xiāng)下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聽說孝丁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和他的哥哥一樣,早早地承擔(dān)了家庭的重?fù)?dān),春種秋收,非常的辛苦。他的父親也就輕松不少,為什么農(nóng)村的家庭都喜歡男孩,確實是家庭的重要勞力。
有一年我去鄉(xiāng)下給外婆拜年,在那彎彎的山路上碰見了挑著一擔(dān)水的孝丁。好幾年不見了,孝丁個兒長高了,但仍是單薄,皮膚仍是白白的,倒不像農(nóng)村孩子應(yīng)有的健壯??匆娢?,我感覺出他的喜悅,但有著忸怩,臉微微紅,只是簡單地回答我的問話,當(dāng)談起為何不去讀書,他自嘲地一笑說:“我們農(nóng)村娃,念不下書,只能種莊稼嘛!”我也無奈地惋惜。
參加工作后,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才偶爾去鄉(xiāng)下看望外婆,每次忘不了詢問孝丁的情況。孝丁的哥哥結(jié)婚了,妹妹出嫁了,弟弟也成家了,可孝丁卻一直找不到媳婦。我想這應(yīng)是孝丁柔弱、靦腆的性格所致,可是再怎么著也不呆不傻的,該成個家呀。
有次母親帶著大姐的孩子毛毛去鄉(xiāng)下看望外婆,住了兩天,可是沒想到鄉(xiāng)下小孩子有急性痢疾,非常的嚴(yán)重,已經(jīng)有來不及送醫(yī)院而夭折的。我們的毛毛不幸被傳染,家中小舅不在,母親和外婆一時急得六神無主,沒有電話沒有車,這時,孝丁跑來了,提出他騎自行車送母親回城。母親喜出望外,二十里路程,孝丁一路上一口氣不歇,大汗淋漓,將母親和孩子直接送到縣醫(yī)院。因為搶救及時,我們的毛毛才脫離危險,避免了悲劇的發(fā)生。過去了多年,母親仍常常念叨孝丁的好。
再一次見到孝丁,是在幾年后,我接送孩子上幼兒園,在街上碰見在收廢品的他。明顯的,孝丁蒼老了許多,不過性格倒開朗起來,話也多了,我詢問成家了嗎,他又現(xiàn)出靦腆的神色,說:“成家了,帶來兩個娃,一兒一女,挺好的!”我才知道找了個離婚女人,看他喜形于色,我也替他高興,便鼓勵他好好生活,只要有人疼,有個家就好!
一晃好多年過去了,我也調(diào)離了家鄉(xiāng),就更是見不到孝丁了。但心底里為孝丁高興。去年清明節(jié)時,大姐二姐給外婆上墳,在鄉(xiāng)下山坡上看見了已成了瘋子的孝丁,留著長發(fā),披著一件陳舊的黃軍大衣,神色茫然地晃悠著,身旁兩個孩子臟兮兮地跟隨在身邊。大姐吃驚地詢問小舅,孝丁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小舅長嘆一聲,說:“唉,一言難盡,都是大人的不是,孝丁也真是太孝了!”大姐拿出幾個蘋果和蛋糕,送給兩個孩子,可憐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大姐心情沉重了好久。
在小舅的敘述中知道了孝丁的婚姻狀況。原來孝丁成家后,媳婦也懂事勤快,不幾年也為孝丁生下一兒一女,可是孝丁的父親卻是看不起兒媳婦,尤其是孝丁的母親去世后,就更沒有人給孝丁撐腰,孝丁父親百般挑剔,萬般阻撓,孝丁的媳婦終于忍無可忍,帶著自己和前夫的一兒一女離開家,離開孝丁,只留給孝丁一雙兒女。
后來孝丁的媳婦舍不下一雙兒女,曾買了衣服等東西去看孩子,她怕自己獨(dú)去進(jìn)不了門,便來到小舅家央求小舅陪她。小舅非常高興,痛快地答應(yīng)了。可是進(jìn)了門,孝丁的父親眼皮也不抬,全家人沒人理睬,只留下了東西,媳婦含淚離去。小舅為此多次勸說,也曾提出讓他們像大兒子孝孝一樣分家另過,可還是不得而終。因為孝丁柔弱的性格,積郁成疾,精神崩潰,終于成了瘋子,每天帶著自己的骨肉在全村晃悠,連面粉都磨不成,餓了煮著小麥吃。
后來我終于在一個女伴的敘述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孝丁的父親是個道德淪喪的人,他看上了孝丁弟弟四娃子的媳婦,四娃子常年在外打工,于是長期霸占著。孝丁媳婦又看不起公公,兩人互相敵視,全村的人都唾罵公公,但厚顏無恥的公公硬是拆散了孝丁一家人。直至孝丁發(fā)瘋,他父親才感覺事情的嚴(yán)重,央求了人去孝丁媳婦娘家說情讓媳婦回來照顧孝丁,可是媳婦的哥哥死活不答應(yīng),幾次將人轟了出來。
如今孝丁在民政部門的關(guān)心下,通過治療,基本已能生活自理,但媳婦還是沒有回來,兩個孩子還是沒有母愛。
希望孝丁勇敢起來,別再一味地柔弱,別再一味地“孝”了。
責(zé)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