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傳承不變的過年習俗,宛如一道軍令,催促著奔走四方的游子踏上返鄉(xiāng)的歸途。我,便是這歸心似箭的千百萬游子中的一分子。數(shù)百里外的一個叫豹子洞的小山村,是我撒尿做泥碗灰頭土臉玩大的衣胞之地,那里,有我白發(fā)蒼蒼的老娘。
顛簸幾小時后,通向故鄉(xiāng)那條彎彎的水泥路,已親切地跳入我的視野。遠遠地,我看到了那副朝思暮想的親切而慈祥的面孔——母親早已在不住家里,慢悠悠踱出家門,沿著通往外界的彎彎山路向前走去。她邊踱步邊舉目遠眺。系在腹部的藍色圍腰上,一滴滴洇濕的水印,如一幅水墨畫,美麗養(yǎng)眼。
母親心不在焉地在廚房里揀菜洗菜,而兩耳卻靜聽著大門的動靜,總也聽不到她迫切希望聽到的響聲。于是,她在圍腰上揩揩水淋淋的雙手,跨出了大門。
見我們的轎車風馳電掣沖到面前戛然停住,母親欣喜地不由自主地又在圍腰上揩揩手。當看到我們從車內(nèi)一個接一個鉆出車門時,母親笑了,眼睛擠兌成了一條細線,腦門上的溝壑頓時匯集成堆。她笑瞇瞇地說,我還以為你們有事來不成了呢!我妻子歉疚地忙向她解釋說,本該上午動身的,走不開,又堅持上了半天班!
我女兒甜蜜蜜地叫了一聲奶奶。我母親“唉”地應了一聲,發(fā)自內(nèi)心地一臉嬉笑。我女兒走上前去攙扶著母親,與我妻子一道陪著母親慢慢往家走。斜陽,把她們?nèi)齻€連在一起的影子,拉得細而長。我又鉆進轎車,把車一口氣開到家門口。待我把車倒好時,母親和妻子、女兒已走到大門口。我們收拾了隨車帶的東西,便開始七手八腳張羅年夜飯。只有忙碌,才顯現(xiàn)出過年的特有氣氛;只有忙碌,才感覺得到幸福和快樂。像這樣的忙碌,一年只有一回。有時,一年一回也不能保障!前幾年,作為市城建監(jiān)察大隊的協(xié)管員的妻子,所在單位過年不僅不放假,還要加班加點執(zhí)勤。市民放鞭炮、亂停亂放車輛、占道擺攤經(jīng)營……他們都得管。
除夕之夜,想忙也沒條件忙。一家三口,女兒被我派回老家陪母親過年。我留下來,為加班的妻子當“火頭軍”。過年了,街上的飯店商鋪關(guān)門閉戶,鐵將軍把門,如果我回老家陪母親,妻子加班下班,想吃盒飯都不可能。那幾年,全家老少四口,平均分在兩處過年,做菜都不好做。多做幾樣,三天年過滿都吃不完,菜都放得不好吃了。有時吃不完變質(zhì),只得倒了,造成了浪費。少做幾樣,又覺得別扭,缺少了過年的氣氛。
這次全家四口、祖孫三代能過團圓年,格外值得慶幸。
一碗一碗的美味出鍋了,先放在臨時放菜的小桌上。暫時還不能動筷,得先讓祖宗和逝去的親人享用。我們按母親的意愿,把菜一碗一碗端到供桌上的左邊,再打三碗飯,倒三盅酒、三盅茶,按順序跟在菜的后邊。在大門和堂屋門口分別各點燃兩炷香。母親洗干凈雙手,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輕輕用手捋順頭發(fā),對著供桌跪在草墩上,邊磕頭邊與祖宗說話,請祖宗過年,請爺爺、奶奶和父親過年。凡是近年逝去的親人,母親都要逐一請到。
待飯菜獻在供桌、逝去的祖宗和親人“享用”后,母親用一個大碗,將每碗菜搛一點在大碗里,舀些水加進去,抬到大門外給祖宗和逝去的親人潑水飯。母親準備水飯時,餓極了的小花狗聞著香味,一直緊跟其后。母親將水飯反手潑在大門外轉(zhuǎn)身返回后,小花狗怯懦地瞟了母親的背影一眼,抓緊埋頭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將水飯一掃而光。癟癟的肚子仿佛變魔法,忽然像羊皮鼓一樣渾圓。目睹母親潑給祖宗和逝去親人吃的水飯,被看家護院的小花狗偷吃了,我心里暗自好笑。
陪母親吃年夜飯,我心里時時流淌著涓涓暖流。同時,也情不自禁涌起絲絲寒意——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幾個年頭,每每回家陪母親過年或吃飯,總會覺得那個熟悉的位置上,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勾起我對父親的美好回憶。有時,我會做一個夢,夢見父親和生前一樣,對我的關(guān)愛仍舊那么深,那么多,怎么也掩飾不住……醒來,卻是一枕黃粱,我哭濕了枕頭。
大年初一這天,是城里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村里人都關(guān)門閉戶往城里湊,或去逛大街、商場超市,或去公園觀看阿細跳月、聆聽山歌對唱……
我們一家三口陪母親踱進公園,先是四處閑逛,看看熱鬧。等母親逛累了,就陪她找個地方站定觀看阿細跳月。阿細男女歡快奔放的舞步,錚錚響亮的大三弦聲,短促的哨音,讓觀者心潮澎湃。彝族支系阿細人跳月,土話稱跳樂,母親從小就最愛看。只要母親開心,我們也就開心了。夕陽困了,徐徐向山那邊滑去。跳月的阿細男女收住舞步,開始散場了。我們才簇擁著母親,乘坐三輪電動車往回趕。
跟母親揮手告別的一剎那,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我啟動了轎車,通過搖晃不定的倒車鏡,突然看到了眼含淚水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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