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6年冬，簡陋的出租房里，黑暗的黃昏，我捻亮燈，赫然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只留下我和懷里的孩子。這個出生還未滿兩個月的孩子，她緊緊地貼著我，令人不由得哭出聲響，對于宇宙，這些冷漠和殘酷，她作為新來的，在沒有任何準(zhǔn)備之前要如何承受啊？

孩子太小，無法出門去找工作，頂多能做兼職，還得是那種能帶著孩子的工作。我用了整整半年的時間才緩過神，從小加工廠拿貨回來：鉚螺絲，電腦連接器，小玩具衣服，串塑料珠子。哦，還有十字銹。剛開始，那些工廠的小物件確實(shí)難倒了我，做得不快賺不了什么錢，做久了食指和大拇指又腫起來，更慢了。一個月下來，拼死拼活，賺的錢僅夠交房租水電。有個夜晚，我做了可怕的夢，孩子整個小身體掛在我的胸脯上，她吸不到奶水，哭得厲害。我數(shù)了數(shù)口袋里的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買一袋廉價的奶粉……我的孩子餓死了，她驚恐地睜大無邪的眼睛看著這個初識的宇宙……我無法原諒自己連一個孩子也保護(hù)不了，悲慟得哭起來，很大聲、很大聲。

改變是這樣開始的。在春天，我記得是一個聽得見喜鵲叫聲的清晨，孩子的高燒已經(jīng)退了，她用肥肥短短的小手指扯我的頭發(fā)，以一歲孩子特有的斷句嚷：“媽媽，寶寶……餓！”這簡單的句子讓我有了希望，從五月到十月，一直莫名其妙生著病的孩子，她終于有了抵御病痛的能力。作為她人生旅程的介紹者，我是多么欣慰啊。笑著狠狠地親了親她的小鼻子，我的眼淚便掉下來。孩子看見我一會笑一會哭，有些發(fā)懵，明顯愣了一會，然后才像只小貓一樣鉆進(jìn)她熟悉的懷里去，急急地表達(dá)：“鼻子，不、哭！寶寶，聽……話！”我一把抱起她，這個從小便不喜歡掉淚的孩子，她正在有意識地用柔嫩的兩頰替我抹眼淚呢。我答應(yīng)了她，堅定地回答：“好的，寶貝，媽媽以后不再哭了！”

賺錢、做飯、帶孩子，這根本不算什么。孩子，我愿意用一輩子的時間來陪著你，愛護(hù)你。我要樂觀地看著你，看著你一天天長大，一寸寸長高。你是我的淚，有了你，我將不再流眼淚。

2

我給孩子取名叫清秋。她的牙齒長得特別慢，我有時候會忍不住讓她張開嘴讓我去瞧，還一本正經(jīng)數(shù)：“1、2、3……16個?！比匀皇?6個小小的牙齒，而且有兩個還是剛剛從牙床上冒出來的小牙尖兒。我對賴在懷里撒嬌的孩子抱怨著：“拜托，你的牙齒怎么還沒長齊呀？”孩子瞇著眼睛，笑了，做了壞事般不好意思，抱著我的雙腿，模糊不清地說：“嗯……啊?！焙鲇幸蝗眨以诳磿?，孩子放下手里的玩具車，爬到我的腿上，用雙手扒開我的嘴巴。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又不方便問話，只得由著她。只見這個小丫頭片子，以一個牙科醫(yī)生的專業(yè)姿勢將我的牙齒逐個“檢查”了一遍，末了，很嚴(yán)肅地得出結(jié)論：“媽媽，牙齒長齊了呀！”這話讓我一時忘記將嘴巴合上，張了很久。

為了一份看似有前景的工作，我鐵了心要送不足兩歲的清秋去幼兒園，將這個牙齒還沒長齊的小女孩子送到陌生的環(huán)境里去。我在心里說：“我不害怕辛苦、困難和窘?jīng)r，這些都是暫時的。”

去幼兒園前做足了工夫，先去自行車修理店買一輛二手的自行車，后座有BB座椅的那種。將清秋放進(jìn)后座，叮囑她將我摟緊，說要帶她去好玩的地方。孩子的小臉貼在我的背上，熱切地問我：“媽媽，去哪、去哪呀？”

一路上，我做著解說員的工作。柏油馬路那邊的叫椰子樹，它的果實(shí)可重了，被它砸到可了不得，非得砸出一個大窟窿不可。路這邊的一整排都是芒果樹，芒果很香，是熱帶水果，但是有的人吃了芒果會過敏。聽到“過敏”這個詞，清秋大聲問我：“什么？”我解釋：“就是說有的人吃了它就會全身很癢、很癢，像生了病一樣?！焙⒆勇月跃o張了一些，將環(huán)繞在我腰上的小手抬了抬，說：“我，過敏啊。”清秋生病了要打點(diǎn)滴，做皮試時皮膚起紅疹，癢得慌。因為是過敏體質(zhì)，蚊叮蟲咬都能讓她皮膚過敏，她能理解這個詞。

走了一段時間，我忽然想起早上起來后孩子還沒有撒過尿，便像往常一樣哄她：“狗狗餓了，清秋現(xiàn)在撒一泡尿給它吃好不好？”孩子一改常態(tài)，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要，不要。”我將自行車停穩(wěn)，好言相勸：“寶寶乖，狗狗想吃尿尿了?！鼻迩锓锤械赝崎_我的手，說：“我現(xiàn)在，真的、沒有尿尿！媽媽拉，給狗狗吃?！蔽艺裏o語中，孩子催促起來：“快點(diǎn)，狗狗餓了呀！”

不遠(yuǎn)處有一個高壓電線桿，我示意清秋去看它，并且提出問題：“知不知道那個是什么？”孩子仰頭望著那個聳入高樓中的物件，歪著小腦瓜想了一會，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她慎重地回答我：“它是，石頭樹啦！”

我又教清秋認(rèn)識路上的車。有三只輪子，那個阿姨騎著的，叫三輪車。這邊，黑色的這輛，四只輪子，是小汽車。前面那個長長的車，它的肚子里可以裝好多好多東西，它叫貨柜車。孩子在自行車后探出小腦袋來看，很認(rèn)真的樣子。然后，她指著正前方的一輛小車問我：“它……干什么？”我不理解，反問：“怎么了？”清秋不高興了，胖胖的手指往前一揮，帶著責(zé)備的口氣：“它，放屁！”我笑起來，告訴她：“那是汽車的尾氣。”清秋不理解，疑惑地重復(fù)了一遍我的話：“尾巴、放屁？”

3

剛?cè)ビ變簣@時嚇唬我說會哭死的孩子，轉(zhuǎn)眼就習(xí)慣了幼兒園的生活。母親節(jié)的時候，她在老師的引導(dǎo)下畫了一只大大的蝸牛送給我，因為我每天像個蝸牛一樣慢，總是最后一個去接她。這奶聲奶氣的聲音里透著抱怨。我沒有解釋為什么那么晚才去接她，能做的只是盡量按時下班，并且在途中將自行車蹬得飛起來。

清秋善于觀察，有強(qiáng)烈的求知欲望，她巴不得認(rèn)識這個宇宙上所有的事物，對想知道的東西，總表現(xiàn)得不屈不撓。無數(shù)個清晨和黃昏，孩子和我聊天、說笑，用她掌握的少量詞匯帶給我巨大的震撼和快樂。

我喜歡教清秋認(rèn)字，見到路標(biāo)或者街上的橫幅都會領(lǐng)讀一遍。我念：“微笑是深圳最美的語言！”孩子念：“微笑……女兒……”我重新念了一遍，孩子跟著念：“微笑是女兒?！蔽也凰佬?，她平時咬字挺準(zhǔn)啊，會不會是我念得太快？又念一遍，語速特別慢。孩子的小臉得意極了，一字一字地念：“微笑，深圳的女兒?！蔽也幌嘈攀潜恍〔稽c(diǎn)捉弄了，決定斷開讀，先念：“微笑是深圳……”孩子終于忍不住了，大聲笑起來，嚷：“微笑是深圳，最美的女兒。”

臨睡前，我丟給孩子一本圖畫書后，便不打算再理她，自顧自一頭扎進(jìn)枕邊書里，一心祈禱她能少問點(diǎn)問題，少問些為什么。

才過了一會，她將手里的書放在我面前，仰著臉問：“這，什么？”我并沒有朝書本看，倒是看了她一眼，說：“是大灰狼！”孩子固執(zhí)地看著我，不肯將書本拿開，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看，這……什么？”我仍然懶得去看，眼睛沒有離開手中的書，回答她：“都說了是大灰狼，別吵媽媽看書啊！”潛意識里認(rèn)為這么短的時間她翻看的肯定是第一章，我知道那里面畫著一只大灰狼。這下，孩子生氣了，將書放在我腿上，騰出雙手捧住我的頭，將我的臉轉(zhuǎn)向那本圖畫書，大聲說：“是什么？你，不懂……禮貌呀！”我這才注意到她翻看的并不是第一章，而是第五章，是神筆馬良的故事，上面畫著一只有著人頭魚身還長著翅膀的動物。我湊近書本，仔細(xì)看了看上面的文字，說：“哦，這是馬良畫出來嚇唬壞人的怪獸啊。”清秋不滿意，問：“怪獸什么？”我說：“怪獸呀，哪有什么？”孩子反駁我：“名字？”我被纏得沒辦法，只得說不是所有的怪獸都有名字的。

有一天，我穿了一條褲襪，整條褲腿都是方格小洞。清秋吃驚得睜大了眼睛，用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腿，臉上滿是憐憫之情，說：“媽媽，買條……新的吧？”我不明白，問她為什么。孩子心疼地說：“褲子都爛了，好多洞啊……可憐?！边@之后，我在孩子面前便下意識地慎重?fù)褚?，怕被她覺得可憐。然而，到后來，她對我著裝更關(guān)注、更細(xì)致，要求也更“苛刻”。

我洋洋得意地穿了件黑色蕾絲緊身衣，圓領(lǐng)，滾三圈荷葉邊，略低，露出頸窩。在鏡子前照了又照，自認(rèn)為得體又大方，清秋卻不樂意了，問：“媽媽，要出門嗎？”我點(diǎn)頭。孩子認(rèn)真地說：“媽媽，不要像個乞丐呀！”我一頭霧水，這話從何說起啊？我的孩子敏捷地搬來一張椅子放在我身后，她爬上去，然后用手費(fèi)力地提了提我的衣領(lǐng)，說：“領(lǐng)子……掉得太多了，像個乞丐呀！”

4

慢慢地，清秋變得調(diào)皮了，也學(xué)會了思考，開始叛逆，有了自己的小情緒，她變著法兒反問我、頂撞我。

這是兩年來的第五次搬家，我的孩子在確定我會將她一塊兒搬走之后是興奮的。我一邊整理東西，她一邊搞破壞。我將散在房間里的東西收拾好，她卻將東西掏出來，扔得滿地都是。我責(zé)怪：“你不聽話是吧，我數(shù)三下，你的屁股就要開花了?。　彼屯曝?zé)任，左手指著右手說：“不是我，是這只手，是它?！蔽艺f：“那就打這手吧？”孩子又強(qiáng)詞奪理，嚷：“不！打它，你就不聽話！”

趁我不留神，清秋跑到陽臺上玩。一不小心跌下來，沖我喊：“哎喲，我的屁股，開樹葉……開花了！”我批評她：“看你以后還敢不敢調(diào)皮？”孩子毫不示弱地回敬我：“自己摔倒，自己起來，兇什么兇？”我笑，為她的倔犟，罵道：“你個傻帽，沒事爬到陽臺上干什么？”她見我不怒，也不惱了，說：“我不傻帽?！薄安皇巧得?？那你是啥帽？”“我，好帽?！?/p>

清秋特別愛看電視，從幼兒園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拿電視遙控器，絕無例外。然而，這天，孩子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我納悶呀，心想是不是在幼兒園受了天大的委屈啊。我放下手中的包，將坐在椅子上發(fā)呆的小家伙抱在腿上，柔聲問：“誰惹清秋了？”孩子詫異地看我一眼，搖了搖頭。更奇怪了。我將臉貼在那顆小腦袋上，說：“那怎么不高興啊？”眼前的小人兒掙扎著離開我的懷抱，嘆了口氣，輕聲說：“我心情不好！”嘿！把我驚得，才多大的小屁孩呀，竟然有情緒了。

為了讓清秋高興起來，我決定在天黑之前帶她去逛一圈。有個公園，那里有大片的青草地，有池塘，有運(yùn)動器材，但得坐公汽去。平時坐慣了自行車的孩子，坐汽車倒不習(xí)慣，車一開動，她就嚷：“下車！下車！”我想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便教她造句，用“我覺得”說一句話，但必須與動物有關(guān)。我先說：“我覺得你像一只小鳥?！焙⒆硬患偎妓鞯卣f：“我覺得你像只蟑螂。”我說：“我覺得你像小馬一樣，每天撒著蹄兒到處跑?！焙⒆酉肓讼耄懥恋卣f：“我覺得你像兇手一樣，每天都好兇好兇?！边@樣的對話讓坐在我身旁的幾個年輕男女都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

過了一會，清秋又不耐煩了，掙扎著要從我的懷里跳下去，她大聲叫著：“下車??！”聲音把司機(jī)都嚇一跳。我感到抱歉，摟緊孩子，試圖用語言來安撫她，我說：“快到了，忍耐一下啊，拜托，拜托啦！”孩子不鬧了，停下掙動的雙腿，小手纏到我的脖子上，睜大眼睛問：“媽媽，忍耐是什么？”

5

三歲的清秋熱衷于新鮮事物，對一成不變的規(guī)矩很反感。剛教她刷牙時特別臭美，每天爬到小板凳上去，對著鏡子使勁刷。這樣的熱情持續(xù)不了幾天，想偷懶了。早上爬起來就要吃蛋糕，讓她先刷牙，嚷：“我不會刷牙！”可是昨天明明還會的呀，今天倒不會了。孩子繼續(xù)嚷：“上刷刷，下刷刷，我都不會！”我說：“刷牙都不會，那你會什么？”孩子白我一眼，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我就會吃蛋糕呀！”到了晚上，又是另一套說辭，從不會變成了不喜歡，說：“我不喜歡刷牙，這個嘴巴、這個牙齒都是給吃東西的，不是給刷的！”我笑，搬出蟲子來：“不刷牙的話，蟲子馬上就會來咬你的嘴巴！”清秋素來怕蟲，下意識地將嘴巴咬了咬。我正要偷笑，她卻數(shù)起數(shù)來：“1、2、3……你騙人，看看，蟲子根本沒有來咬我！”

不刷牙的小嘴卻特饞，喜歡吃冰凍的食物，還長著小狗般靈敏的鼻子，老遠(yuǎn)就能聞到別人家傳出來的香味，喜歡貪婪地感嘆：“香死我了！”

每回經(jīng)過小店必定會吵著要買兩樣?xùn)|西，一是碎冰冰，一是果然多。這兩樣都是我強(qiáng)烈反對買的，前者對胃不好，后者對牙不好。孩子卻不管這許多，只顧吵著要。跟她好說歹說都不行，就咬死這個字：“買！”我不愿意屈服，說：“你這么喜歡吃碎冰冰，干脆不要做我女兒了，就做那個小店老板的女兒去?！焙⒆禹斪欤骸拔揖褪亲鰟e人的女兒也要吃碎冰冰！”如果是早上，我便說：“大清早的，你看見誰吃那么冰的東西??？”小家伙反應(yīng)快，答：“你買給我吃就有人吃了唄！”

果然多是甜食，只要孩子愿意刷牙，我倒會遷就她兩三次，但并不是有求必應(yīng)，想教會她懂得節(jié)制。

清秋不能吃辣，這給她挑食生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托詞。對于她不喜歡吃的菜，哪怕只有一點(diǎn)辣味，她也表現(xiàn)得很強(qiáng)烈：“不吃，這么辣，是不是想辣死我??？”我說：“你是湖南人啊，要學(xué)著吃點(diǎn)辣?！彼饴暯校骸拔以谶@里啊，是深圳人！”然而，碰到她特別想吃又辣的菜，她就說：“我當(dāng)然要吃點(diǎn)辣椒呀。”我逗她：“這個很辣的。”孩子將手中的筷子舉得高高的，說：“我是湖南人，是吃辣椒的?！蔽覍⑺卉?，說：“你不是說自己不是湖南的嗎？”她反將一軍，說：“你不是說我是湖南的嗎？”

6

對于爸爸這個問題，我不是沒有心理準(zhǔn)備，毫無疑問，清秋肯定會問起。她爸爸去了哪里呢？為什么沒有陪在她身邊？我該怎么回答她？我不想撒謊，也不想讓她難過?；蛘?，我可以跟她說，她爸爸是開飛機(jī)的，飛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一時回不來。這絕對不是謊言，原本就是不知道“飛”到哪個爪哇國去了的男人啊。對，就這么說。合理的解釋，而且美化了真相本身。

我記得那天，在游樂場玩得正高興的孩子驀地停下來，臉上的快樂表情還來不及收起來，她漂亮的眼睛被前面的一家三口勾引了過去。那是個幸福的家庭，爸爸將小女孩一會扛在肩膀，一會抱在胸前。小女孩一直咯咯笑著，聲音感染了我的孩子，但她只是從角落里投過去羨慕的目光，遠(yuǎn)遠(yuǎn)躲著。我注意到這一幕，不知道該如何令她重新快樂起來。回家的時候，孩子牽著我的手跟在別人后面，平時唧唧喳喳的她在那么一段時間里，特別安靜。

“媽媽，別人都有爸爸，多好呀！”清秋喃喃地對我說。我摸著孩子的頭，故作輕松：“傻孩子，不要羨慕別人，你也有爸爸??！”“那我爸爸去哪里了？”一張充滿希望的臉。雖然這個問題想過無數(shù)個答案，但這會，我胡亂編了個理由：“他去賺錢了，為了給清秋很好的生活，他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焙⒆有α?，說：“是不是我爸爸不會賺錢，所以他不好意思回來了？”

知道自己的爸爸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在我面前，清秋對所有人都這樣講，我也一直以為她弱小的心靈里一定相信著這個答案。直到幼兒園的老師問她：“為什么一直是媽媽來接你？爸爸呢？”孩子答：“他去很遠(yuǎn)的地方賺錢去了?！崩蠋熜Γ骸斑@樣呀？”孩子低下頭去，良久，小聲地說：“媽媽說不可以告訴別人我沒有爸爸！”

7

清秋的外婆說了無數(shù)次，讓我放手，要孩子去鄉(xiāng)下跟著她過，老人說一個女人只身帶著弱小的孩子在外打工不現(xiàn)實(shí)，不說別的，萬一我生病了，孩子要怎么辦呢？而我認(rèn)為有的人天生命賤，不會生病的。我怎么能生病呢？

卻莫名其妙地落下個偏頭痛的惡疾，常常是吃了藥也不管用。一痛便渾身虛脫，躺在床上爬不起來。我在黑暗中一定表現(xiàn)得很煩躁，敏感的孩子跳起來打開臺燈，摸著我的頭關(guān)切地問：“媽媽，你怎么了？”我如實(shí)說：“頭痛死了。”“死”字嚇倒了脆弱的孩子，她的眼淚迅速鉆進(jìn)眼眶，使出相當(dāng)大的力氣搖晃我的身體，嚷：“媽媽不要死！你死了我就沒媽媽了！沒有媽媽，我就可憐了！”

大概是怕我真的死去，清秋在我頭痛的那幾天特別懂事，特別聽話，儼如一個小大人。我出門買菜，她一個人在家看電視，還學(xué)著我的口氣叮囑我：“小心點(diǎn)?。　笨次覔Q好鞋子了，還不放心，說：“在外面要注意衛(wèi)生，別把衣服弄臟了?！卑盐覍λf這話時的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清秋不再動不動就要求抱了，也知道替我著想、關(guān)心我。一起去購物，平時略微走一走就纏著要抱的孩子，對我說：“我不要媽媽抱?！蔽倚Γ骸笆前?，寶貝真懂事！”孩子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說：“你是不是很感動??？”當(dāng)然，豈止是感動啊，簡直要感謝了。只是，還沒來得及好好消化呢，孩子又發(fā)話了：“媽媽，我?guī)湍闾釚|西?！闭f著，兩手使出吃奶的力氣將東西奪過去了。我冷冷地看著她，到底又要耍什么花招??？果然，她緊接著說：“這下不累了吧？媽媽抱我！”

在我懷里不肯下去的孩子，看到撿垃圾的老人，起了同情心：“奶奶好可憐，都沒有人照顧她?！蔽矣X得自己累得手都軟了，心里想，我也可憐啊，問她：“媽媽可不可憐？”孩子堅定的搖頭：“媽媽不可憐?！蔽艺f：“媽媽也沒人照顧，怎么就不可憐？”孩子將頭往我肩膀上靠緊了一些，嚷：“媽媽有我照顧??！”我笑起來，說：“這樣?。磕菋寢屖遣皇呛眯腋?？”孩子不容置疑地答：“那當(dāng)然！”

8

轉(zhuǎn)眼，清秋四歲了，個子長了，脾氣也見長。什么東西都想買，犟脾氣一上來，道理聽不進(jìn)去，還常常拿不奏效的方法威脅我，嚷著不再跟我回去，哭。我不看不管也不顧，順便還說出些狠話：“不跟我回去算了，你跟著叫花子回去好了?！笨次艺娴淖叩袅耍⒆硬艜磺椴辉傅剡h(yuǎn)遠(yuǎn)跟上來。我總是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她，故意在路口、轉(zhuǎn)彎處等她。到我拿鑰匙開門時，孩子發(fā)話了：“你是叫花子，我跟著你回來的?！惫罩鴱澚R人的本領(lǐng)可謂無師自通。

若受到我的批評，清秋的脾氣更大，還大呼小叫嚷著要走，那神態(tài)特別滑稽。我說：“要走可以啊，媽媽現(xiàn)在就可以送你走的。”孩子氣壞了，嘴巴歪在一邊，答：“我還沒長大，怎么走??？”我笑，小聲地糗她：“小小年紀(jì)還喜歡說大話！”孩子大聲嚷：“你又在說我什么？”我連忙搖頭。孩子更氣了，說：“還敢說你沒說什么？我渾身都長了耳朵！”

小小的孩子喜歡找借口。舞蹈老師讓她留長發(fā)，她不喜歡，便說：“我頭發(fā)現(xiàn)在都不肯長了，媽媽老是剪它，它都不好意思長了?！背詵|西永遠(yuǎn)會掉三分之一到地上去，說：“我的這個嘴巴好壞啊?！贝┢ば幌矚g穿襪子，理由是：“我的腳告訴我，它穿襪子會熱死的?！迸獊G了發(fā)圈，就說：“我中午睡覺時候把發(fā)圈拿下來了，等我醒來就不見了。大概它有魔法，能變成眼睛鼻子嘴巴，然后又變出腳，走掉了?！辈幌矚g和別人打招呼，說：“我嘴巴都好累了……不是懶，是累。我是累才懶的?！?/p>

我們租住的房子旁邊在建房，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吵著，令人無法睡個安穩(wěn)覺。我的孩子在白天鬧夠了、吵夠了，一到晚上就睡得特別香。隔天，我說她睡得可香了，吵都吵不醒的。她立即問我：“你聞到我的香味了沒有？”我沒會意過來，問她是什么香味。她說：“你不是說我睡得很香嗎？那你聞到我睡著了的香味沒有？”我跟她開玩笑：“香味倒沒有聞到，就聞到你的口水味了，乖乖，這么大個孩子還流口水呢！”孩子也笑，說：“媽媽，你講笑話，我就笑得很積極。”

9

清秋喜歡跟我講幼兒園里的事，除了在那認(rèn)識的新朋友、學(xué)到的兒歌外，還有老師說過的話。通常，她的開頭語是這樣的：“我們老師說……”語氣里透著驕傲。晚上，我給她洗澡，她又講開了：“今天老師罵了我一巴掌！”我心里一驚，以為是挨耳光了：“是不是被打了一巴掌？”孩子耐心地解釋：“不是啦，就是罵一巴掌。老師說你再不聽話，就甩你一巴掌??！就是這樣的，她罵了我一巴掌?！蔽疫€沒反應(yīng)過來，她又說：“我們老師今天還說別人媽的?！蔽艺f：“那你該告訴她不能說粗話?！焙⒆悠财沧彀停骸拔乙钦f她，她也會說我媽的?！边@純真的話讓我難過極了，在深圳，兩千塊錢一個學(xué)期的幼兒園不過是個看孩子的地方。我想過，等工作穩(wěn)定了，加了工資，一定將孩子送到學(xué)費(fèi)高幾倍的幼兒園去，至少那里的幼兒園老師不會說粗口吧。

對清秋的行為規(guī)范，我一直較為注重，也確實(shí)是需要加強(qiáng)教育。不準(zhǔn)隨便亂扔垃圾，不準(zhǔn)罵人，她似乎永遠(yuǎn)也做不到。喝空的牛奶瓶隨手就扔到樓下去，好幾次都差點(diǎn)砸到了別人。我瞪大眼睛訓(xùn)她：“媽媽平時怎么教你的??？不能隨便亂扔垃圾！”要求她將垃圾重新?lián)旎貋?。孩子反抗：“我不撿！”我怒目相視，?yán)厲地：“去將垃圾撿起來！”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掉下去，哭著喊：“臭媽媽，我打死你！垃圾這么臟也要我撿?！?/p>

我批評清秋的次數(shù)似乎越來越多，對于她的那些屢教不改的壞習(xí)慣，會表現(xiàn)出壞脾氣。飯桌上，她并不好好吃飯，一個勁亂動，盡管我提醒她好幾次，愣是沒聽進(jìn)去。最后，我吼：“你怎么回事啊？討打是不是？”孩子被突然爆發(fā)的大嗓門嚇了一跳，她的眼淚慢慢滲出來，樣子凄楚，傷心地說：“我以前的媽媽哪里去了？”這意思很明顯，孩子是說我對她沒有以前那樣好了。我的怒氣迅速轉(zhuǎn)變?yōu)樽载?zé)，較之前，我確實(shí)對她少了些耐心，多了些批評。想了想，我說：“發(fā)脾氣是媽媽不對，但是你也不乖對不對？”孩子點(diǎn)頭。停了一會，我繼續(xù)說：“總之，媽媽罵你、批評你，都是因為愛你，知道不知道？”孩子抬頭看我一眼，自己抹干了眼淚，說：“我也愛媽媽，我哭、我生氣，也都是因為愛媽媽！”我看著眼前這個早熟的孩子，內(nèi)心充滿感動。

孩子，你是我的淚，有了你，我便不再流淚。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