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麥香的嫁妝里是沒有金項鏈的,條件早就談定了。半個月前媒人馬歪嘴子就兩頭跑,經(jīng)過不斷地溝通協(xié)調(diào),討價還價,一番艱難的較量下來,男方只答應買“兩金”,女方讓了步,接受“兩金”,但附加條件是這兩金都得是鉑金?,F(xiàn)在鄉(xiāng)下人也都知道鉑金要比黃金貴一些。男方一聽不依了,就繼續(xù)往下打嘴仗,說如果買鉑金,那么就不能買耳環(huán),得換成耳釘。因為誰都知道耳釘要比耳環(huán)克數(shù)小。一對金耳環(huán),少說也得三四克吧,萬一女子心狠,挑上一對兒粗重的,就更貴了。耳釘不管咋說,就那兩個小釘子,重不到哪兒去。男方這么算計,女方也不傻,兩家為此繃著,互不讓步,幸虧馬歪嘴子當了半輩子媒人,見多識廣,什么難纏主兒都見過。他就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這頭兒說說,那邊勸勸,這頭兒唬一唬,那邊再嚇一嚇,哭喪著一張臉說自己夾在當中做媒有多吃虧,這么軟磨硬泡下來,終于有了結(jié)果。兩邊達成協(xié)議,麥香的嫁妝首飾只買“兩金”,鉑金,戒指一枚,耳釘一對兒,總價不高于三千元。
事情一商量定,跟著定下了買嫁妝的日子、送禮的日子,連最后迎娶的日子也有了大致的眉目。
什么是“兩金”呢?問當下的年輕人,尤其已經(jīng)結(jié)婚、面臨著結(jié)婚的小伙子和大姑娘,那沒有不知道的。其實最時興的不是“兩金”,而是“三金”,都是這幾年興起的新詞兒,即金耳環(huán)、金戒指、金項鏈?!皟山稹笔窃凇叭稹敝袦p少了金項鏈,變成了金耳環(huán)和金戒指。
姑娘嫁人,首飾是頭一項該置辦的,按照老風俗這些全由男方買。人家把女兒辛辛苦苦養(yǎng)大成人,嬌嬌嫩嫩的大閨女,就要嫁入你家從此成為你們的一口人,出門前不置辦點黃金白銀的真貨,能說得過去嗎?自然是說不過去的。早些年吧,時興買銀首飾,金子只有城里那些有錢人才用得起。這幾年城市里的風刮到了鄉(xiāng)下,農(nóng)村人也都競相地穿金戴金起來。
麥香家在馬家洼,這馬家洼包括的范圍大,分上洼和下洼,麥香家在下洼,女婿家在上洼。下洼的女兒嫁到上洼,兩家都姓馬,都知根知底。上洼馬家的兒子老實本分,長相出眾,下洼馬家的女兒乖巧伶俐,針線茶飯樣樣拿手。這一對年輕人真是十分地般配,因此上下兩個馬家對這門親事都很滿意。
還有五天就要去買嫁妝了,這時候麥香的大姐麥花從新疆趕來了。麥花的出現(xiàn)令全家人眼前一亮,也一呆。這個富態(tài)、高貴的女人,是當年那個瘦得皮包骨頭,頭發(fā)黃嘰嘰的麥花嗎?麥香媽盯著來人瞅了小半天,從那眉目間依稀辨出,這正是她的麥花,十多年未見的親生女兒!娘兒倆抱住,親得都淌下了眼淚。
麥香和父親、哥哥嫂子站在旁邊傻呵呵出神。尤其麥香,簡直呆住了。這個姐姐,當然和記憶里的大不一樣了。她嫁人那會兒麥香才多大呀,四五歲吧,在她的記憶里只留著姐姐臨出門哭哭啼啼的情景,那時候的姐姐是瘦瘦的,哭著被姐夫家娶走了。想不到現(xiàn)在的姐姐變成了這副模樣,這可完全顛覆了留在麥香記憶里的印象。
全家都說麥花出息了。其實父母早就知道這個女兒命好,嫁了個男人有本事,在特克斯販皮子。公公很早就在新疆扎下了根,家業(yè)大得驚人。麥花享著福不忘娘家人,這幾年遇上口里上新疆摘棉花的人,只要是馬家洼附近的熟人,她就會想法兒給娘家捎點東西回來,衣裳啊皮靴啊棉絮啊一類,還有錢,少則二三百,多則五六百,出手很是大方。
三年前給麥香哥哥娶媳婦,麥花家事纏身,沒能趕來。這一回妹子出嫁,她老早就準備上了,騰開家務,千里迢迢地趕來了。
麥香的親事父母早就在電話里給麥花說過,上洼的馬家,還有那娃娃,麥花應該有印象的。麥香媽當時拿不定主意,有征求大女兒意見的意思,麥花說你們看著好就給了吧,丫頭總是要嫁人的,父母這才下了決心答應了馬家的提親。等活生生的麥花出現(xiàn)在面前時,母親親得語無倫次,就顛三倒四地給大女兒又講了一遍小女兒親事的根根筋筋。麥花含笑聽著,當聽到嫁妝這一條時,她的臉漸漸拉長了,明顯心里不悅了,瞪著眼說,啥?只買“兩金”?這咋成?人家都三金了,不,三金也是少的呢,現(xiàn)在買首飾哪個不是上萬呢?咱家丫頭不缺胳膊不少腿兒,憑啥只買兩金?得三金,跟他們要金項鏈,少了這個,這門親就沒法兒結(jié)。
父親老實,聽著這話有些犯暈,迷迷瞪瞪盯著女兒,早就說好了的事,現(xiàn)在要求增加項鏈,男方會答應嗎?一條項鏈,少說也得幾千元吧,可不是鬧著玩的。麥花從脖子里摸了一陣兒,拉出一條鏈子來。為了讓大家看清楚,她干脆解下來,說這就是金項鏈,鉑金。我這克數(shù)大,七千多元呢,麥香就將就些,買黃金吧。
麥香湊上前,小心翼翼接過姐姐的項鏈,看看,摸摸,還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一條淡白色的鏈子,沉沉的,看著平常得很,沒啥惹眼的地方,但是姐姐說值七千多元呢。她悄悄掂了掂,吐了吐舌頭,咋這么貴呢?
晚飯時候,母親首先應和了麥花,也轉(zhuǎn)變了主意,說,對著哩,咱麥香不缺胳膊不少腿,憑啥不要項鏈。
父親說,這這這,早和媒人說定了嘛,現(xiàn)在叫我咋反悔?我胡子一大把了,干不出這個事。再說,馬家的光陰我們都清楚,本來領(lǐng)媳婦的花銷很緊張,咱再添上這一筆,可不要了那老漢的命啊。
麥花說,大你說這話可就糊涂了,怎么為旁人盤算上了?咋就不為你女子想想呢?
一直默默聽著的麥香一聽這話,就豎起了耳朵。
麥花說,現(xiàn)在的社會啊,不像過去了,人心也都變奸了。萬一咱麥香嫁過去,人家一家子不好咋辦哩?虐待咋辦呢?咱叫他美美花費一筆,到時候就不敢輕看媳婦了,他們不疼媳婦還疼一疙瘩錢呢。這樣的例子多著哩,娶媳婦前千好萬好,領(lǐng)過去就不心疼了。有錢的人家咋說,說休了你我們再找好的。
說著看一眼妹子,接著說,咱家麥香老實,鬧不好就是受欺負的對象。馬家那個婆娘年輕時就厲害,當了婆婆肯定不是平處臥的主兒,到時候肯定會糟踐咱麥香。所以啊,我這也是留了個后手。萬一到時鬧個離婚啥的,咱女方是啥也帶不走,能攥在手心里的就只有這點兒金貨了。
麥花一番話把大家聽呆了。母親說,對對對,要不是你提醒,我哪能想到這些。父親還是有些猶豫,哥哥說要不聽聽麥香怎么說。
一家人目光都聚到麥香身上,麥香紅了臉,吭哧半天,眼淚也出來了。最后嘟著嘴說,你們看著辦吧,我哪里懂得這些。說著起身匆匆跑開了。
第三天上,馬歪嘴子從下洼出來,進了上洼馬家的門。午后再出來時,苦著一張臉,哭笑不得。
第五天后,買嫁妝的日子到了,大家都沒有出門,一天靜悄悄過去了。
第六天上,馬歪嘴子擰著瘦腿走進下洼馬家的大門,嘴里絲絲吸著氣說,牙疼病犯了,疼死人了。
麥香媽說,牙疼不算病,疼死沒人問,活該,你這媒咋當?shù)模?/p>
馬歪嘴子忙說,嫂子嫂子你不要上氣,聽我說,馬萬山他答應了,答應給你們買金項鏈。但是得緩一緩,他明兒就去集上,把牛給賣了,看能不能把錢給湊夠。
麥香媽一聽這話,倒一杯子水端給馬歪嘴子說,兄弟喝點熱水,啥情況慢慢說。
馬歪嘴子說,馬萬山那人慣會精打細算,這些年真是攢下了一份不薄的光陰。這不,按他的打算,把媳婦娶進門,他還能剩一對牛。你說咱莊里誰能有這個能力,也就他了。
麥香父親不忍心,問,這么說他為了湊項鏈錢要把牛給賣了?那開春拿啥犁地哩?
麥花在邊上低聲說,那是他家的事了,咱們不操這個心。
馬萬山是這樣出門賣牛的,把大乳牛趕在前頭,后面拉著牛犢。今天準備出賣的是大牛,賣的錢估計能買一條項鏈了。牛犢他舍不得,去年開春下的犢,身子骨隨它媽,骨架大,毛色好,還是頭犍牛,養(yǎng)上個兩三年,保準能賣上好價錢。其實大牛他更舍不得,這牛他養(yǎng)順了,知道它的脾性。它年輕,牙口好,能吃能喝能干活兒,一點兒也不偷懶,是務農(nóng)的好幫手,下出的牛犢也壯實。對于莊稼漢來說,可真是一頭難得的好牛。但是他今天非得把它賣出去,兒子二十四了,一直在外頭蹦跶,錢沒掙回幾個,跑回來張口跟娘老子要媳婦。他氣得罵,女人護著,說年輕娃娃嘛,性子活,愛耍,還沒有嘗到生活的艱辛,不知道攢錢,等娶了媳婦有了娃娃,肩上有了擔子,他不好好過日子才怪呢。
現(xiàn)在給兒子娶媳婦,是他對兒子的一個交代,給他把人娶進門,日子咋過,由他們打算去。老子給兒子娶媳婦,自古就這樣,天經(jīng)地義,他沒法兒推托,更不會推卸這責任。兒媳他還算滿意,土生土長的山里娃,模樣周正,脾性也好,看樣子是個好好過日子的料。美中不足的是彩禮有點兒高。兩萬元,一分也不少,而且除了一對毛毯、一對被子、梳洗用具外,再不陪任何嫁妝。新房里的烤箱、柜子、沙發(fā)、茶幾等家具都歸男方買。這還不算,還要了一輛女式摩托,說是女子嫁過來趕集浪親戚騎呢。這他都答應了,不答應有啥辦法。起先他還和馬歪嘴子大吵,罵女方獅子大開口,要起來沒個底底子,又罵媒人胡日鬼,不會當媒。但是馬歪嘴子一番話就像涼水潑上了他這團火。馬歪嘴子說,好,我的老哥哥呀,你鼻子下面長了一張嘴,左右一雙耳朵,一樣不缺呀。你出去打聽去,這幾年娶過媳婦嫁過女子的,聽聽禮錢是多少,家具是多少?問明白了你再跟我發(fā)火!我知道你是頭一回給娃辦事,過了這番事以后你就知道我有沒有胡說。要是你還含糊,那這媒兄弟我就沒法兒當了,你另請高明得了。急得女人在邊上沖他擠眉弄眼,馬歪嘴子一走,女人忙說這個人還真沒有胡日鬼,女方也沒有胡要,現(xiàn)在都這個樣子呀,女子貴得不成樣子了。
他還不信服,第二天,借著趕集和鄰村的幾個老漢拉呱,多方打聽,一路回來,他信了,嘴軟了。打電話給馬歪嘴子賠下情,央求他繼續(xù)做這個媒。
他咬著牙子湊錢,彩禮錢,買衣裳的錢,買家具的錢,買摩托的錢,買首飾化妝品的錢,辦宴席的錢,里里外外雜七雜八,算起來這個媳婦子娶進門得花費七八萬。他把十九只羊賣了,一萬多斤洋芋賣了,四千斤麥子賣了,三頭牛賣了,加上這幾年存在箱底的積蓄,算是湊夠了這些錢。夜里老婆子陪著他算賬,大大小小的花銷算了一大堆。老婆子感慨萬千,說世道咋這樣了,一個女子能抵上一峰駱駝的價錢了吧。他呵呵笑,他們當然不知道現(xiàn)在駱駝的價錢。但是娶一個媳婦的代價,肯定比駱駝貴。他摸著老婆子松弛的皮膚開玩笑說,你還以為是你那會兒啊,四百塊錢就被我娶進門了。女人打一下他的手,笑著罵,誰說是四百了,我大要了四百,你家窮得狗舔了一樣,拿不出來,最后少到了三百。男人說,三百還少啊,就差把我大逼得上吊。我娘那時節(jié)那才叫便宜呢,用八個糜面饃饃就領(lǐng)進了門。女人不理他,幽幽地說,和現(xiàn)在比起來,我那時候真是太便宜了,白白便宜了你個老糊涂。男人說,咋啦,還想往年輕了活,再嫁一回人?女人努著嘴說,不行嗎?我還想嫁個少年呢。
說笑歸說笑,但錢是硬頭子貨呀。這些日子他真是熬煎死了,也才算頭一回真正體諒到那些過來人的苦楚了。常聽有些老漢訴苦說養(yǎng)兒如養(yǎng)虎啊,長大了一個個張著口要吃娘老子的肉呢,掙死巴活給人家成了家,你老了趴在炕上,人家還不一定好好孝順呢。從前他聽了都當耳旁風,從沒仔細去想這里面的道理,現(xiàn)在落到自己頭上了,才真體會到其中的艱難。他那些錢可都是從指甲縫里摳著攢下來的,一分一厘都來得不容易。
眼看一切都說定了,誰能想到馬家半路上變卦了,要個金項鏈。他不知道一個金項鏈得多少錢,女人當著馬歪嘴子的面就變了臉,說,有這么坑人的嗎?看著我們是碌碡拉到了半山腰,沒法兒放手了,就給我們出這個難題。一條項鏈好幾千元呢,不是銀子,偏偏還得是金子,可不是要我們的老命嘛。
馬歪嘴子作難很久,還是那句話,你們兩家都不讓步的話,這個媒我不當了,免得把我夾在當中間吃冷虧,還兩頭不落好。
這不,兩家冷戰(zhàn)了幾天,還是他馬萬山沉不住氣,首先讓了步。他也是沒辦法啊,誰叫他養(yǎng)了兒子呢,誰叫他兒子看上了人家女子呢,唉,沒法兒說了。
這不,他一大早就拉著牛上集去,現(xiàn)在心里還能想啥,一心巴望著能賣個好價錢。再說,女人夜里也說了,說現(xiàn)在的女子結(jié)婚都要金項鏈,已經(jīng)成風氣了,就算這是個虧,咱也得吃下去啊。
馬萬山在路上盤算了一路,他養(yǎng)了半輩子牛,對牛羊的行情很了解,知道自己的牛在啥價位上,他盼的就是今兒外地客人能來,外地客人把牛收起來,拉到屠宰場里去,出的價錢要比本地販子高出兩三百。本地那幾個販子慣會耍手腕,捉弄不懂行情的人。像他這樣的山里人就算知道行情,還是會受到捉弄的。
但是,馬萬山一想到牛落到外地人手里,轉(zhuǎn)眼就進了屠宰場,他可真是不忍心哪。這牛給他家拉了四年犁了,像個老實伙計一樣,在身邊日子長了,他有時候覺得它不僅僅是頭牛,而是一個人,他的親人。這想法很奇怪,馬萬山?jīng)]有給別人說過,甚至連枕邊的老婆子都沒有告訴。這是他和牛之間的秘密,旁人不知道。
翻過一座大山,下了一道長長的陡坡,再越過一道深深的河溝,就到集上了,交易牛羊的地方在河對岸的干灘上。他看見那里還沒有大牲口,只有一群羊老早來了,散在石頭沙子灘上,像一堆堆白色的大石頭。
河早就干了,空留一個很大的河灘干巴巴扔著,像人死了留下的一副破軀體。上河灘前,馬萬山歇緩了一會兒,乳牛似乎能感應到主人的心思,自動停下,回過頭看著馬萬山。牛犢子淘氣,扭著脖子要去嗅干灘里的石頭。馬萬山撫摸著乳牛的身子,從脊梁一路摸到后胯上,再從肚子上逆著摸到了脖子里。牛脖子像一塊厚實的氈子,軟乎乎垂著。手一碰軟乎乎顫抖著,熱得貼心,像摸著女人的奶子。他心里一熱,覺得自己有些流氓,但是牛很舒服地扯長了脖子,任由他摸著。他忽然心里難過起來,看看好幾撥人吆著牲口往河灘里走,時間不早了,他心一橫,重重捏了捏牛脖子,向著人多的地方走去。
來了兩個外地販子,一會兒工夫就收了五六頭牛。他們把收到的牛趕到一輛卡車上去了,卡車的車廂后面打開來,將一塊大木板子搭在上面,跟地面形成一個陡坡,把牛趕上陡坡,趕到車廂里去。有些牛老實,乖乖地上了車;有些牛不愿意,扯著脖子犯起了牛脾氣,一個勁兒往后縮,恨不得掙斷脖子上的繩子逃開去。但是沒有一頭牛能夠?qū)崿F(xiàn)心愿,幾個壯漢在前面拽著,后面的人用棒子打著。牛徒勞掙扎一番,最終還是被弄了上去。一頭一頭的牛緊緊挨著站立,大眼睛呆呆看著地面上犯傻的牛和討價還價的人。販子給馬萬山出了七千五,馬萬山要一萬一。經(jīng)過艱難地較量,最后販子加到了八千五,馬萬山讓到了九千。幾個牙子在邊上急得團團轉(zhuǎn),都勸馬萬山見好就收,八千五已經(jīng)是最好的價碼了。馬萬山咬著牙就是不松口,販子問了幾回沒耐心了,拋下他去招呼別人。馬萬山眼巴巴掃著人群,他這時盼望來一個本地的莊稼漢,把這牛買去,養(yǎng)在家里耕地下犢,都是很好的,牛還能多活幾年;賣給販子,牛只有死路一條,而且活不上幾天。
他左盼右盼,莊稼漢買牛的不多。有個中年人問過他的牛,他打量對方穿著是個農(nóng)人,就沒多要,只要八千四。但是對方什么都沒說就轉(zhuǎn)身走了,看樣子并沒有買牛的誠意,只是隨便問問罷了。
馬萬山賣牛的過程漫長而煎熬,他在牛羊市場踟躕逗留著。他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情緒里,糾結(jié)著,難以決斷。
牛販子的大車開走了,揚起的塵土高高飛著,又落下。馬萬山和他的牛站在塵埃里,不遠處集市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往回走,集臨近散去了。他記起今天來的目的,無論如何得把牛賣了,還等著給兒媳買項鏈呢。
一個本地販子過來,臉上帶著十二分的精明說,老巴啊,您這個年歲的人啥心病我清楚。這樣吧,您把牛賣給我,我轉(zhuǎn)給我一個親戚,他家里剛好缺一頭耕地的牛呢。再過兩年,您手頭寬限了,想買牛時,說不定就會碰上我的親戚往外賣牛。這牛說不定還給你買回去呢,呵呵,那時候您該多高興。
他給了八千。馬萬山搖搖頭。但是心里很矛盾。他又加了三百。最后又加了一百,就再也不加了。交易按照鄉(xiāng)村買賣牲口的老規(guī)矩進行,在衣襟下揣手指頭。馬萬山捏著對方硬撅撅的指頭,心頭顫抖著,看看天色實在不早了,就答應了。
馬萬山裝上錢,拉著牛犢往回走。
山路的浮土上印著形形色色的腳印,是大家趕集留下的。牛犢突然離開媽媽很不習慣,扯著脖子哞哞叫,走幾步回過頭看看后面,似乎它知道媽媽被趕到相反的方向去了。馬萬山不忍心打它,他腳步有些沉重,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吃虧了,少賣錢了,而且他知道乳牛不會轉(zhuǎn)到什么“親戚”手里去,誰不知道那販子就是個人精,摸準了農(nóng)人的心思,專撿便宜。然而,他明明知道是這樣,但是他寧可把牛賣給他,也不愿意賣給外地販子。他在心里自欺欺人地幻想著販子沒有騙他,牛真的轉(zhuǎn)到了他親戚的手里,在某一個鄉(xiāng)村人家里生活,拉犁,耕地,下牛犢,過著平靜的日子。
馬萬山緩緩地走著,一疙瘩錢揣在懷里,像個磚頭塊子硌得身上疼。他捏一捏,心里說,我的牛哇,就變成了這個硬塊子。唉,想起來就叫人難過啊。
忽然身后傳來喊叫聲,馬萬山回頭看,幾個年輕人追上來喊著,大爺?shù)纫坏龋袀€事幫個忙。走近來,是三個半大小伙子,一個手里捏著張一百元的紅色票子,說,大爺幫忙換個錢,我們著急用零錢呢。
馬萬山愣住了,下意識地去摸胸口那一疙瘩,說,我我我。
一個頭發(fā)黃嘰嘰的塌鼻子小伙子說,行個好,換換吧,哥幾個急用呢。
一個頭發(fā)披到了肩膀上的窄臉小伙子說,別跟我們說您沒錢,您剛剛賣了牛,我們親眼看到的。
馬萬山慌了,又按了一下胸口。
一個小伙說,我?guī)湍?。說著把韁繩扯到了手里。
小伙子把錢遞過來,馬萬山接了,一手揭開一扇衣襟,一手伸進去摸錢,摸出一個大磚頭塊,手指索索抖著要抽出兩張五十的。對面的小伙子一伸手奪過錢塊子,三個人迅速交換一下眼神,呼哨一聲響,三個人猛地躥了出去,狂奔而去。
馬萬山傻了一瞬,驚醒了,喊,干啥,你們干啥?搶劫嗎?快把錢給我!我一頭乳牛全在里頭,給兒媳婦買項鏈呢!你們,你們不能啊……
他瘋了一樣追趕著。
他在下坡的山路上往前追趕,恐懼地看見三個小伙子變成了三只兔子,狡猾而快捷地逃竄著,很快掙脫了他的視線,看不見了,找不到了……他栽倒了,吃了美美一嘴土,浮土的味道干爽極了,像燒熟的草木灰,嗆著鼻子眼睛,連心肺里都嗆滿了。
馬萬山不知道自己追趕了多久,三個小伙子消失了,他還追趕了一陣兒。在追趕過程中他徹底清醒了,他知道自己被搶了,一頭牛的錢全被搶走了。本來他只剩下兩頭牛,現(xiàn)在一頭的錢又丟了,還有另一頭牛犢呢。對啊,牛犢呢?可不敢再把它給丟了。他轉(zhuǎn)過身又跌跌撞撞往回跑,幸好牛犢沒有跑遠,在路畔啃干冰草呢。他一把抓住韁繩,腿子篩糠似的顫抖著,又轉(zhuǎn)過身往集市方向跑,鄉(xiāng)派出所在那里,他得去報案。
天完全黑下來,馬萬山才拉著牛犢推開家門,一屁股坐在廚房門口喊老婆子給他舀水。說,渴死了,舀涼水來。婆婆舀了一大瓢,他端住咣咣地吞咽,喝完了,說,再舀一瓢,還渴。婆婆又遞一瓢過去,公公放在嘴邊依舊咣咣地吞咽。水從嘴角溢出來,順下巴淌。濕了前襟和大腿,連腳面都濕了。婆婆端飯來,他推開,說不餓,窩頭就睡。第二天,婆婆睜開眼嚇了一跳,一夜工夫老漢的頭發(fā)白了,前額兩鬢霜染了一樣。
馬萬山病倒了。
兒子把牛犢賣了,又借了些錢,給麥香買了條金項鏈。
麥香的婚事如期舉辦,雇了三輛小車前來娶親,每一輛車玻璃上都貼了大紅喜字。她的頭是理發(fā)館里請來的理發(fā)師盤的,還化了個妝。麥香本來長得好看,這一打扮更惹眼了。一套紅色喜服,紅色短靴,頭發(fā)高高盤起,別了幾朵花,撒了一把彩色塑料屑,紅嘴唇黑眉毛粉白的臉,耳垂上的耳釘閃閃發(fā)光,右手上一枚黃金戒指閃著光,脖項里一串黃金項鏈從雞心領(lǐng)下露出來,陪襯得她的肌膚分外細膩。對于她所生活的鄉(xiāng)村來說,這完全算得上一場盛大的婚禮。
麥香嫁過來時公公還病著,臥在炕上起不來。麥香給端吃端喝的時候低著頭,不敢看公公的臉。自打公公遇搶的消息傳開來,她心里就揣了鬼一樣,虛虛的,老覺得事情因自己而起,她有種虧欠著婆家的感覺。她在新婚當夜就卸下首飾裝進盒子里,鎖進柜里,再沒有戴。親戚鄰人都夸她簡樸,婆婆卻不這樣看,一次直截了當問她,那么跌死絆活地買了,咋不見你戴?難道買回來就為了鎖起來?她就又取出來戴了。她覺得最實用的是耳釘,戴上好看也不妨礙干活,最不方便的是戒指,她整天鍋灶上針線上活計不少,指頭上多了個金黃的箍子,老覺得不自在,生怕被啥掛掉了,又怕磨損了,始終擔心著,弄得人一整天心心念念的,她干脆收起來了。
天氣熱了,麥香就把項鏈戴出來了,脖子里的紐扣故意不系,露出一段細白的脖子和一圈燦燦的金黃。她怕不小心丟了它,就把搭鉤捏得緊緊的。割麥子時,她跟在婆家人身后割,天氣熱,時不時揭起衣襟偷偷扇扇,汗水把襯衣緊緊吸在肉上。她懷著身孕了,比別人格外吃力些。
晚上麥香睡前脫衣時,習慣性地一摸脖子,嚇了一跳,項鏈不在脖子上。這不可能,她起身尋,把脫下的衣裳翻了一遍,每個衣兜都翻了一遍,炕上地下全找了,還是沒有。她頓時出了一身汗,打開衣柜,把里面全部騰出來,一寸一寸地翻找。明明記得從地里回來就沒有打開過衣柜,但還是懷揣著一線希望,希望自己記錯了,順手把項鏈摘下來放進去了。每一個抽屜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沒有找到,甚至連柜底下的一排鞋盒子也翻了一遍。丈夫在父母房里坐了一陣兒,回來睡覺。問她找啥呢,這么晚了。她忙收了手,顫聲說沒啥,一苗針掉了,怕扎到人身上所以找找。
第二天來到麥地里,她沿著昨天割過的茬兒細細找,恨不能把每一寸地里的土都捏一遍。她不敢聲張,她有一種預感,這事兒要是說出來,絕對沒有她的好果子吃。她心里揣著一坨鐵一樣沉重,強顏歡笑著參加勞動,麥子割完,拉回來碾了。一直沒有見到項鏈,她終于死心了。
后來婆婆又問過一回,說,咋不見你戴金貨,買回來就是戴的。她臉上趕緊堆出笑,說自己就是下苦的命,戴那么金貴的東西,總是覺得可惜了,還是收起來心里踏實。婆婆鼻子里哼了一聲,說現(xiàn)在的社會還得了,明知道是個土里刨食的命,還要這要那的,能把人逼死。她聽得出婆婆的意思分明是在譏諷自己呢,但是沒敢還嘴。她覺得當年項鏈的事終究是自己一家人理虧。這些年婆婆動不動拿這事敲打,她只能裝聾作啞聽著。
男人想和人倒騰個小生意,本錢不夠,給她說,把你的金貨拿出來,我賣了急用,等掙了錢再買新的補給你。
她當下腿子就軟了,知道再也瞞不住了。幸好婆婆發(fā)話說,不行,那是人家的嫁妝,嫁妝是女人一輩子壓箱底的東西,咋能隨便拿出去賣掉呢。
男人就沒再提這茬兒。但是她心里不踏實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老是提心吊膽的,生怕有人知道她的項鏈早就丟了。
她想唯一補救的辦法是再買一條回來,和原來那條差不多的。冬天莊里娶了新媳婦,她過去打問了,金子價錢漲了,一克三百多。她算了一下,買一條二十克的就得七千多。她去哪里弄七千多元呢?她一個山村的婦道人家,整天圍著鍋灶地頭打轉(zhuǎn),身上最多的時候也沒超過二百元。啥時候才能攢夠七千多呢。
她心里揣著事,就老是不踏實,虛虛的,老是覺得事情已經(jīng)敗露,婆家人知道了,處處含沙射影地作難她。
公公早晨起來站在臺子上咣咣地咳嗽,把痰吐在院子里說,現(xiàn)在的人啊,心腸都黑透了……鉆進她耳內(nèi),心里立時虛了,覺得是在繞著彎子罵自己呢。問丈夫,丈夫說,還能罵誰,罵派出所胡所長呢,多少年了,這案子老是破不了,你說國家養(yǎng)著他們一幫子警察難道是擺設(shè)?
雖然不是罵她,她心里還是疙疙瘩瘩的,說到底這事還是和自己脫不了干系。公公等著派出所破案,等了這些年。每一回去問情況,胡所長都說案子復雜,不好破,那三人是慣犯,到處流竄,一時抓不住,叫他再等等。公公老老實實等著,有人罵他笨,說現(xiàn)在這個派出所長,眼里就認得錢。公公那筆賣牛錢丟得實在窩囊,不甘心就這樣不了了之,就拿上三五百元走胡所長后門,希望他早日把案子破了。這樣送了好幾年,胡所長每一回都喝得醉醺醺,說快了,就要破了,再等等,再等等。公公不敢說什么,回到家心里氣不平,記起來就一個人嘟嘟囔囔漫罵。
別人早就習慣了,只有麥香每一回都心驚肉跳的。她不止一次地悔恨,當年娘家人不要中途變卦,強要一條項鏈,哪會有如今的后患呢。父親母親還有姐姐,就知道逞一時之能,卻不知道給她身后挖了個坑。她自打嫁到婆家就沒法兒抬起頭活人,老覺得心里虧欠著人家。自打把項鏈丟了,這愧疚就越深了。別的新媳婦都是高高興興戴著首飾,她看到它們就像心里埋著一堆火星子。這種難受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男人動不動感嘆日子艱難,外面掙錢難,恨自己生在了深山溝里的農(nóng)家,一輩子吃不盡的苦。她聽著心里照舊虛,總覺得他在給自己捎話,要她拿出那些首飾來,賣掉了添補家用。她不敢接他的話茬兒,生怕他提出要看看她的首飾。有一回他直截了當?shù)卣f,把你那些金貨拿出來,我給咱掂量掂量看變輕了沒有!又說,一共是多少克呢?我咋忘記了。又說,借我看看總能行吧?她的心直接在嗓子門口跳,她不敢張口,生怕口一張心就跳出來。男人不高興了,說,小氣鬼,連自家男人都防備著。她還是不敢張口。男人想一想說,你給咱好好收著,等到咱兒子,不,孫子手里,最好是重孫子,重孫子的重孫子手里,那就值錢啦,變成古物啦。對對,咱現(xiàn)在就是窮死也不能打它們的主意,得藏起來。
男人睡著了,她出了一身汗。
有一天麥香去趕集,在人流中走著走著,一抬頭看到一個人面前擺著些五顏六色的玩意兒。長的鏈子,圓的鐲子,大的小的,黃燦燦的項鏈,銀白色的鐲子,啥都有。她呆住了,湊過去看,一個臉膛黑紅的男子,穿著藏族袍子,戴著扁形帽子,果然是賣首飾的。她把小圓桌上的一排項鏈掃了一遍,看到了一款熟悉的。不錯,和她丟失的那款真的很像,猛一看簡直一模一樣。要不是她分外熟悉,她也看不出差別呢。她顫抖著拿起項鏈,通體金燦燦的,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她恍然覺得它就是自己丟的那一條,一直戴著從未離身,剛從脖頸里取下,還帶著她肌膚的溫熱呢。
多少錢?她迷迷糊糊問。
二十。男子用陌生的口音回答。
她覺得有些暈,難以置信,再問,多少錢?
二十元,一直二十元賣呢,真心想要給你便宜點,十五,十五是最低價。
她覺得有人把她的心揪起來,狠狠摔了一下。
手顫抖著,掏出十五元遞了過去。她捏著它轉(zhuǎn)身離開。
一個瘦高個男人也過來買,用指甲刮著鐲子問,這黃色是銅還是啥?
藏族男子咕噥了句什么。
男人吐點唾沫在上面蹭,問,脫色嗎?多長時間就脫?
藏族男子說,不脫不脫,這是質(zhì)量好的。別泡水別刮,戴個兩三年沒問題。
男人問,這鐲子十元錢賣不賣?藏族男子說不賣。兩人爭討一番,還是以十元成交了。男人把鐲子套在自己女人一樣細瘦的胳膊上,呵呵笑著說,好玩意啊,拿回去哄老婆正好,傻婆娘一定會以為是真金呢。
藏族男子也笑了,說這個送老婆最好了。
麥香長長出了口氣,覺得心里踏實了。這就對了,是鐵或者銅做的,才這么便宜,真金子哪有這個價的。
夜里男人娃娃睡著后,麥香打開柜,拿出從前的首飾盒子,把項鏈裝了進去,合上蓋子。過一會兒,又打開來,在節(jié)能燈有些寒涼的白光下,她看見項鏈躺在盒子里,金燦燦的。她眼前有些模糊,這分明就是六年前的那一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