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籍河北，回族。清光緒初年，曾祖父因子女多謀生困難，偕曾祖母及六子二女由河北省順天府寬平縣逃荒到了歸化城（今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

其時，此地除了土默特部的蒙古族外，多是由北方各地來的漢族，特別是“走西口”的山西人，回族極少。異鄉(xiāng)之人舉目無親，加之民族習(xí)俗不同，生活不便，因此只有勤奮艱苦，自行謀生。一家老小各盡其力，年歲大的幫父母打短工做零活，年歲小的撿煤屑、拾柴火、照料弟妹。全家人起早貪黑辛勤勞動所得僅夠糊口。遇有天災(zāi)人禍，斷炊之事時有發(fā)生。幸虧外來的居民多，同命相連，相處日久，經(jīng)常來往，彼此了解，增進了感情。誰家有事，總有人相助。

就這樣過了幾年，兒女們逐漸長大了，有的托人去給大戶人家當(dāng)長工，生活稍加寬裕。曾祖父開始做小買賣，跑行商賣貨。曾祖父為人憨厚老實，得到了眾人的信任。后來兒女們有的已成家立業(yè)。有了兒女親家就不再是舉目無親了。同時又居住多年，也結(jié)交了一些親朋好友，做事就方便多了。從此，生活有所改善，全家人還能吃飽肚子。

我們家是個大家庭。從我?guī)讉€祖父開始和本街的窮哥們湊錢買駱駝做小販，接著有我的伯父、叔父和我們家弟兄幾個及侄兒等二十多人都給人拉過駱駝。我們這茬人，前半生受了不少罪。

解放后，我們徹底翻了身。我們這個家族中，有的入了駝運社，有的當(dāng)了職工，有的從事了其他職業(yè)。黨和政府對我們非常關(guān)懷，對我們的工資、勞保、福利，都作了明確規(guī)定，按時發(fā)給。節(jié)日、星期日放假，不能放假還給加班費。得了病有公費醫(yī)療，年老了可以退休由子女頂替，每月發(fā)給退休費。

歸化城是通往大西北、大庫倫和前后營的重要樞紐。康熙年間，清廷集兵外蒙古，因交通不便，征用駝隊為軍事服務(wù)，于是駝運業(yè)開始興起，到了雍正、乾隆時才轉(zhuǎn)為民間實物交易的運輸工具。當(dāng)時，客商來往、運輸貨物的主要工具就是依靠駱駝馱運。這對溝通和發(fā)展內(nèi)地和西北的商業(yè)貿(mào)易、經(jīng)濟交流，促進民族地區(qū)的生產(chǎn)和維持人民的生活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到了嘉慶年間，歸化城的駝運業(yè)日漸繁盛。陸路貿(mào)易運輸靠駱駝，所以養(yǎng)駝成了最有發(fā)展前途的行業(yè)。歸化城養(yǎng)駝戶較多，其中養(yǎng)駝最多的是大盛魁，有兩千多峰。個人養(yǎng)駝戶回漢民都有，有的還開了駝店?；孛裰叙B(yǎng)駝最早的是馬八漢、曹廷旺、楊發(fā)永、趙三元。孫中山推翻清朝政府以后，又有許多回民發(fā)展成養(yǎng)駝大戶，德厚堂曹家、福禧堂楊家、興盛恒王家、萬有堂楊家、貴福元邸家、富恒元馬家、聚盛德逯家、和盛公孫家等八大戶。漢民駝戶有胡天全、胡天有、胡天德、沈如蘭、沈福臣、王起世等?；貪h民開駝店的有天德全、義昌瑞、興盛魁、馬草鋪、劉草鋪等二三十家。其中有的養(yǎng)駝二三百峰，有的養(yǎng)駝七八百峰。駝運行業(yè)的不斷發(fā)展，促成了養(yǎng)駝戶逐漸增加。跑外路的駱駝有十四五萬峰，走西路的駱駝共達四萬余峰。貨物來往不絕，品種日益增多，也給駝運行業(yè)創(chuàng)造了發(fā)財致富的優(yōu)越條件。當(dāng)時，駝運行業(yè)的發(fā)展對張家口、京津、甘肅、新疆、外蒙古的經(jīng)濟貿(mào)易和市場繁榮做出了很大貢獻。

當(dāng)時歸化城的駝戶，主要是攬腳給客人馱運貨物，后來有少數(shù)駝戶發(fā)家致富后，也開始自辦貨、自營業(yè)。駱駝以每頂房子計算。所謂房子就是人住的帳房，還包括隨房子的人、駱駝、馬、犬等的總稱。房子，分大房子和小房子。大房子由八把子駱駝組成，每把子又分成兩鏈子，每鏈子十八峰駱駝；小房子由四到五把子駱駝組成，每鏈子的數(shù)目和大房子相等。大房子每頂除駝倌十六人外，并有領(lǐng)房的一人、先生兩人，總計十九人。

駝隊猶如軍隊。領(lǐng)房子的叫把兒頭，是駝隊的指揮官，也是掌柜的全權(quán)代理人。他的話就是命令，全房子的人都得聽他的。他不是養(yǎng)駝戶本人，而是由駝戶雇用的。當(dāng)這樣一個把兒頭很不容易，沒有點本事是不行的，不但對養(yǎng)護駱駝，運輸貨物，辨認(rèn)路程、草原、水源等都得有一套經(jīng)驗，而且還得有一些普通醫(yī)學(xué)常識和獸醫(yī)醫(yī)療技術(shù)。保護全房子的人畜安全，是他義不容辭的責(zé)任。

把兒頭騎馬不拉駝，不論是漆黑漫長的深夜，還是雷雨風(fēng)雪的途中，他總是在駱駝的行列前后巡邏，防止駱駝脫韁和駝倌打盹兒。他們是掌柜的忠實管家，威風(fēng)凜凜，態(tài)度蠻橫，甚至張口就罵人、伸手就打人。他們千方百計博得掌柜的信任，以求得晉升為二掌柜。如讓掌柜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的差錯，不但高升無望，還要一擼到底，落得個人財兩空。

房子上的先生，既不是管記賬的，也不是看病的；而是專門管理駝隊到達住宿處后，架設(shè)帳房，抬水安灶，檢點用具以及如遇駱駝離群，騎馬追尋，釘馬掌，幫把兒頭找水源等瑣碎事務(wù)。其實先生是領(lǐng)房子的副手，也騎馬，不論干什么，都要根據(jù)領(lǐng)房子的安排行事，也是管理駝倌以及全房子的事務(wù)負(fù)責(zé)人之一。

在駝倌中還有兩名鍋頭，鍋頭又分大頭和二頭，和所有的駝倌一樣，拉十六或十八峰駱駝。但他們的任務(wù)主要是馱炊具、帳房、水桶、水以及全房子的口糧、副食品等。如果客人相隨，還得馱各種點心。點心都是裝匣子的：每匣子有二三斤，也有裝五斤的，供客人食用。他們抽出兩峰駝，馱個大水桶專門馱水，準(zhǔn)備路上缺水時飲用，還馱個供駱駝喝水時用的大槽。到了住宿站口，大、二鍋頭就挖地灶點火煮飯。吃罷飯就往水桶里裝水，督促值班駝倌鏈好駝，拉到井邊飲駝。

養(yǎng)駝戶既有組織，又有分工。養(yǎng)駝業(yè)是一般行業(yè)，但在經(jīng)營管理方面，都有明確的規(guī)定，而且內(nèi)部組織健全。店內(nèi)人員極少，駱駝出隊后，平時除了掌柜外，只有一名記賬先生留守。駝隊歸來時才見工作繁忙。為了節(jié)省開支，許多駝店共同雇用一些人。

拉駱駝這種營生，既不好找又不好干。掌柜的規(guī)定了許多強制性的條條框框，雇用駝倌有種種要求和條件：首先得有一家商號作鋪保，或是由一個有名望的人作保；必須無條件地遵守該號的規(guī)定；貨物未交清沒有休息天。此外，駝倌還要坐場做雜活、放牧駱駝等。至于出隊的人員，都各負(fù)其責(zé)，分工協(xié)作。

商業(yè)貿(mào)易日趨發(fā)展，駝運業(yè)也紛紛興起。當(dāng)時的駝運行，有個人承包與字號經(jīng)營之分。大戶承攬大宗買賣，小戶只能承攬零星貨物。

凡是攬妥腳貨，決定了起運日期，全房子就動手安排一切，包括途中人畜的吃食及用具等。主要是駝倌、駱駝的分工搭配。每個駝倌拉一鏈子，每個人的駝數(shù)固定后，由兩個駝倌結(jié)成一對，互相配合綁搭馱子。搭馱子是件苦營生，不論攬下什么貨或自辦貨，都得由駝倌捆綁。根據(jù)所拉的駱駝由上下搭手伙計兩人，用鏈繩綁成貨馱子。一峰駝馱兩個馱子，馱子的重量要相等，必須綁緊綁牢。綁馱子是駝倌所有營生中最麻煩最費力的事。因為終年缺水不洗手，又用力過度，每綁一次，駝倌兩手都要出血，十個指頭上的裂口越來越大，所以他們的手上貼滿膠布，終年疼痛不止。搭馱時，要先把綁好的貨馱子和駱駝的距離算好，再讓駱駝就地成單行臥下，然后把馱子抬到臥好的駱駝左右兩邊地下，由上搭手將馱子用兩手提起，放在緊靠駝鞍中間位置，用膝蓋頂住，再由下搭手提起另一馱子把檜嘴子套好，用挺棍別住，將駝拉起鏈好，經(jīng)逐個檢查，等把兒頭一聲令下就起程。

到了下一站，由把兒頭指定地方，按鏈子讓駱駝臥倒卸下馱子，就由大、二鍋頭帶領(lǐng)駝倌，搭帳房挖鍋灶。值班駝倌（每班二至三人）每人拿一個口袋去拾駝羊糞、柴火，交由鍋頭做飯。拾糞撿柴也得碰運氣，遇上好天，走不遠就能拾回來，能吃頓熟飯飽飯；如遇雨雪天，不知走多遠才能拾點，不夠煮飯用，只好拌炒面吃。

放牧駱駝也是件苦營生。到了住宿地，由駝倌組成三班分站輪流放牧。駝倌們就怕碰到七八月。七八月的天氣，要在沙漠中度過也真夠嗆。烈日灼人，口干舌燥，嘴里直吐白沫，連氣兒都喘不上來。要是遇上雨天，那份罪就更別提了，躲無處躲，避無處避，只好在雨里淋著。下小雨淋濕衣服還好受一點兒，要是碰上下大雨或暴雨那就遭殃了。

拉駱駝是最艱苦的營生，一個年輕人只要能找到碗飯吃，誰也不愿意在這種行當(dāng)干活兒。怪不得有“趕車下夜拉駱駝，世上三般沒奈何”的順口溜流傳到后世。

飲駝更是苦差事。一頂房子有一二百峰駝，一班兩人輪流打水，井水有深有淺，有的兩三丈深，飲這么多駱駝，真把人累個半死。尤其是冬季的刮風(fēng)下雪天，人兩只手凍成了硬棍，等著喝水的駱駝也凍得亂奔亂跳，跑了還得往回追趕。蒙古高原的冬天風(fēng)裹鵝毛大雪，頂?shù)萌穗y以前行。就這樣，把兒頭還大聲喊叫：“快點走，別當(dāng)熊狗子，誰他媽的圪蹴下，就別吃這碗飯。”駝倌們只好用凍腫的兩只手，牽著駝頂著寒風(fēng)艱難地前行。

放駱駝并不費勁兒，駱駝離了群走遠了，追趕回來就行了，就怕吃了毒草，所以察看草地尤為重要。走新疆古城子、哈密和外蒙古大庫倫、前后營子各個站必須察看草地，然后才能放牧駱駝。一是冰雹打過的草，駱駝不能吃，吃了就會瀉肚不止，沒法兒醫(yī)治會造成重大死亡。二是走甘肅省的肅州、涼州一帶，有兩種草駱駝不能吃。一種叫醉馬草，這種草高兩尺多，像小麥一樣。它的葉子和韭菜差不多，頂穗又像莜麥，但沒有顆粒。駱駝和馬最喜歡吃醉馬草，吃了就像喝了酒一樣?xùn)|倒西歪，搖搖晃晃就走不了啦，唯一醫(yī)治的辦法是每峰駝灌兩碗醋，過一會兒就慢慢好了，但兩條腿就不像以前有力了。還有一種草叫馬板長，也叫爬地草。它不向上長，是順著地皮生長，葉子比韭菜葉稍寬一點，駱駝也最喜歡吃。駱駝一吃了這種草，就逐漸消瘦，全身骨節(jié)發(fā)出嘎巴嘎巴的響聲，再吃多少草料也不上膘，逐漸衰弱，雖不致死亡，但再也不能馱運預(yù)定數(shù)量的貨了，只好另換駱駝馱運。為防止駱駝吃到毒草，所以一到站口，就由把兒頭、先生、駝倌和當(dāng)班放駝的分頭去察看周圍的草地。要是發(fā)現(xiàn)毒草，就立即搬房子另找水草地放牧，不然會造成重大損失，甚至有破產(chǎn)的危險。

凡是當(dāng)駝倌的都是年輕力壯二十來歲的后生，要說賣力氣哪個也不在乎，可就怕碰上土匪。路上不知道哪個地方出現(xiàn)土匪刁人（搶劫）、請財神（綁票），天災(zāi)人禍，簡直沒有窮人的活頭兒。當(dāng)駝倌雖然能混碗飯吃，湊合地養(yǎng)個家，可是時時擔(dān)心，不知哪會兒出事。遇上土匪刁了東西還算是小事，說不定連命也得搭進去。

有一年，我給福禧堂楊家拉駱駝，同我們搭伙的同伴有楊大柜與和盛公的兩頂房子，還有德厚堂的三鏈子共三四百峰駱駝。我們由哈密回綏遠時，攬了華美羊腸公司的五十擔(dān)羊腸子，每個馱子是一百四十斤，一峰駱駝兩個馱子，共重二百八十斤。真是樁好買賣，僅賺腳錢，就能買五十峰駱駝，掌柜的、把兒頭喜出望外。沒想到走到額濟納旗境內(nèi)的伊克高勒、五個井子的路上，忽然發(fā)現(xiàn)有四個騎駱駝的人，都背著大槍離我們不遠，向西走去。起初，我們以為是外蒙古的巡邏兵，正打算再走一段路就搭房子住下，把兒頭一見情況不好，立即通知大家向南走斯不斯太。剛走了四五里，這四個人又返回來走在我們前面，把兒頭一看知道要出事，趕快告訴伙計們并鏈子前進，把房子上會打槍的幾個駝倌集中起來，讓他們騎上馬挎上槍，距離我們駝隊一里多，尾隨在他們后面。等到走出三四里地，那四個人已下了駱駝在那里等著，見到我們騎馬的就開了槍，我們的人趕快下馬還擊，雙方只打了幾槍，那四個匪徒大約覺得人少力弱就趕著駝走了。這時天已黃昏，把兒頭就吩咐搭帳房子，把駱駝臥倒，貨馱子都集中在周圍，先歇下第二天再走。同時，叫帶槍的伙計加強警戒防止匪徒夜間來刁人。

第二天早上，每人吃了點炒面就提前起程。剛走出十幾里，在一個沙圪梁附近叫爛山子的地方，就聽到走在前頭騎馬的人喊“前面有人”。把兒頭急忙喊：“大家趕快往一起集中，把駱駝臥下，藏在駱駝和貨馱子后面，快趴下不準(zhǔn)動?！闭谶@時，匪徒已向我們開了槍，雙方對打了二三十分鐘。我們的人沒打過仗，槍法也不準(zhǔn)，只是藏在駱駝后面亂打槍。好在我們的子彈多，不停地還擊。后來，我們聽不見對方打槍了，才知道人家早就走了。這次打仗，我們傷亡不小。華美羊腸公司的劉掌柜胸部中了一槍當(dāng)場死亡，二掌柜豐啞子腿上挨了一槍，另一個客人大腿上也被打了一槍，還被打死了三峰駱駝，其余的人畜還算平安無事。這一次幾乎把大伙嚇?biāo)溃墒怯钟惺裁捶ㄗ幽?，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就得豁出一條命，擔(dān)著風(fēng)險干到底。

駝倌的命算不了什么，唯有掌柜的命才值錢。每次除了馱有貴重貨物外，還有珍貴的皮張，如掃雪、猞猁、灰鼠、旱獺、狐皮、狼皮、貂皮、豹子皮等。貴重藥材有鹿茸、貝母、枸杞、麝香、羚羊角等。此外，還有最貴重的金沙子。掌柜的一帶上這些貨物就親自跟隨押運，平時是不輕易跟房子的。那時，我們駝倌有個共同認(rèn)識：“貧賤由命，富貴在天”、“命里注定就是侍候人，你再爭也不頂用”。舊社會人們常說“君子不和命斗”。其實，這都是胡說八道，是十足的愚昧。掌柜的先祖甚至他本人原來也可能是窮人，但我們處在那個時代，只好自我安慰，解脫人生的煩悶和困境罷了。

當(dāng)年，每逢駱駝出歸化城，都得花錢雇保商團騎兵護送到壩后召河，再由召河的保商團護送到百靈廟，以后的路就由把兒頭領(lǐng)著走了。因為大青山蜈蚣壩一帶經(jīng)常有土匪攔路搶人。同時，為了防止萬一，保護全房子人畜的安全，每頂房子都配有數(shù)量不等的長短武器（當(dāng)?shù)卣l(fā)有槍證）。步槍有俄國造“套統(tǒng)”、漢陽造“水連珠”、日本造“三八式”和“獨眼毛瑟”，短槍有德國造二把盒子“自來得”、“八音手槍”、“獨角?！钡?。如果碰上土匪就由把兒頭指揮進行防衛(wèi)。

駱駝、房子上的巨獒（大狗）和駝倌都是同命相連的旅伴。巨獒這種家犬，雖然不會說話，可受的罪更大。在缺草缺水、忍饑挨渴、遭到土匪襲擊時，傷亡也更大。平時，由駝倌牽引，不聲不響地走過一片片沙漠，越過一道又一道戈壁，這是一段艱難困苦非常難行的路程。走哈密、古城子，總得經(jīng)過這段人稱大漠的艱難之道。這里是沙海千里、鳥獸絕跡、人蹤罕見的鬼地方。冬天酷寒、夏天炎熱，氣候變化無常，時而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時而烈日當(dāng)空，在滾燙的沙礫中可以煮熟雞蛋。這里沒有綠色、沒有生命，即使慣于穿行在沙漠中的沙漠之舟——駱駝，也難以忍受。不少旅人陳尸在沙海中，尸體被烈日曬干。隨房子的大狗，渴極了將嘴伸入沙漠中頃刻斃命。這段地帶，也被稱為死亡地帶，水貴如金，水就是生命。

當(dāng)時，拉駱駝的人們到了額濟納旗境內(nèi)，經(jīng)過斯不斯太、伊克高勒、陶賴、克爺廟戈壁有很長的一段路，約十幾天沒有水，只靠馱上的水維持生命。每天每人只給喝兩碗水，馬只能飲兩小桶，駱駝一口也不給喝。到了蘆草井子，才有水喝，再經(jīng)過拐子湖、達甲蘭壕、石板井子，又有四天喝不上水。人們叫這些地方是“連四旱”。再由野馬井、紅泊到五個井子，又是三天見不到水，這里叫“連三旱”。直到馬鬃山的公暴泉、鴨子泉，才能接站取水。即便有水，有的站口是甜水，有的站口是苦水，有的是礬水，有的是毒水，人不能喝，駝不能飲。凡是不能喝的毒水，井旁都立個標(biāo)記，防止人畜飲用；也有的井因掉進動物水發(fā)臭了，也得喝。所以經(jīng)過這段路，也得馱水備用，兼程趕路。駝倌們都養(yǎng)成了自動節(jié)約水的習(xí)慣，絕不敢浪費一點兒水。等到了交貨點或是回到家，才能痛痛快快洗洗手臉，洗洗澡。

當(dāng)駝倌的起五更睡半夜，天一亮就得吃飯起程，走到后半夜找到有水的地方才能打尖。一天走六十至八十里，累得夠嗆，一躺下就睡著了。起程前，必須知道下一站是否有水。如果沒水，就先把水馱上。趕上大旱之年，草不好又缺水，駱駝吃喝不好，逐漸瘦弱，有的臥下站不起來，中途死亡。這就又給駝倌增加了負(fù)擔(dān)，把死了的駱駝上面馱的貨物，放在一起派人看守，走到下一站再返回來馱上貨物，這就延長了行程的日期，這是駝倌最傷腦筋的事。

在那個年頭，人與人之間區(qū)別很大。難怪人們常說：“人和人不能比，人分上中下，貨分三等價?！崩橊劦木褪窍碌热?，在掌柜面前只有低聲下氣，連句大話也不敢說。如走運碰上個好掌柜、好把兒，頭發(fā)點兒善心，還可少受罪；但如遇上個爬拉孫，一天到晚受個死那叫活該。只能看事做事，給掌柜一個好印象，也許還能熬成個把兒頭。當(dāng)上把兒頭，有權(quán)有勢，一聲喊到底，身價高十倍。就拿穿衣服來說吧，冬天，里邊穿的是掛面小皮襖、皮褲，外邊是狼皮或青山羊皮大氅、頭戴狐皮帽，腳穿狗皮襪子、蹬牛皮靴子。騎上大走馬，真夠氣派。

再看駝倌，一年四季夾衣不下身，頭上罩一條藍布頭巾，腰中系條布腰帶。到了冬天，里邊只穿件七月皮小皮襖、老羊皮皮褲，外邊穿件半截衣的大皮襖。頭上戴頂里掛羊皮的氈帽，帽子外邊再包一條藍布巾防寒。腳上裹著用駝毛細線勾成三寸寬三尺多長的裹腳帶子（像小腳女人的裹腳布），先把腳包裹住，一直裹到小腿上，再穿上大牛鼻子鞋。這是一種專給駝倌特制的鞋，又肥又大，差不多有一尺長。鞋底釘著厚牛皮掌子，掌子上面打上釘子；鞋幫子兩邊縫有二指寬的皮絆子，穿上鞋再用五尺長的皮繩子摟好。這種鞋又笨又重，一到冬天，每天穿鞋就是最麻煩的事。駝倌除了自身的穿戴，既沒鋪的也沒蓋的，隨身只有一個用駝毛線納成的一尺多長的長方形小口袋，內(nèi)裝自己用的木碗或搪瓷碗、筷、針錢包等零用東西，駱駝用的鼻郎、節(jié)槽子（拴鼻郎用的短毛繩）和駝韁繩等用品。一個駝倌，僅自己全身的穿戴足有三四十斤重，每天走七八十里路，還得拉上二十峰駱駝，一上路就不能停歇，如若小便，也只能就走就尿，因為走在前邊的駝一停，后邊的駱駝就不能走了；如果有人要大便，只有把拉的韁繩拴在前邊駝鏈尾駝的夾桿上，便后趕快跑步趕上去，再拉上繼續(xù)前進。所以，在駝行中有句俗話“走著撒尿，跑著拉屎”。一走在路上連緩口氣兒的工夫也沒有，一起程就一鏈子接著一鏈子，不聲不響地向前走，耳邊只能聽到戴在梢駝（最后一鏈子駱駝的最后邊的一峰駝）的脖子上掛的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拟忚K聲。有時可以聽到家鄉(xiāng)的歌聲。有的駝倌高興了，有時覺得心煩了，就開始唱段《嘆十聲》：

拉駱駝實苦情，苦不過第一聲。

撂父母撇妻子，去干苦營生。

刮大風(fēng)下大雨，寒冷路難行。

走戈壁過荒山，還得拉大程……

駝倌們聽了這種曲子，就勾起了深深的思鄉(xiāng)之情。這段歌太傷心了，他們又唱起了爬山調(diào)。爬山調(diào)，是歸化城的地方小曲子，駝倌中有很多人會唱。在途中夜闌人靜的時候，在前梢或后梢駝中，就會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

拉駱駝呀苦難言，

春夏那個秋冬沒消閑。

日頭曬呀沙子烤，

一天一天那個真難熬。

吃苦受罪呀都好說，

就怕那個天陰下大雪。

風(fēng)攪雪呀瘋狂吼，

渾身發(fā)顫腿發(fā)抖。

大雪呀封山一片白，

拉駱駝的哥兒們苦難挨。

走一步呀挪一步，

悠悠晃晃走不到頭。

走彎了腿呀累彎了腰，

家里頭缺吃又缺燒。

風(fēng)里來呀雨里去，

走不完的路來受不完的罪。

瞭一瞭呀走一走，

望不盡的程頭走不完的路。

緊走呀慢拉呀趕一站，

把兒頭還嫌我走得慢。

把兒頭騎馬我拉駝走，

一年到頭得好好地受。

這支歌曲是根據(jù)拉駱駝的親身遭遇編唱的，其實拉駱駝的苦楚是唱不完的。

駱駝是最善良的牲畜，成年奔波在沙漠中，任人擺布，任人驅(qū)使，不管風(fēng)雨不顧死活，有時幾天不吃不喝和大自然拼搏，身負(fù)三百多斤的貨物，由駝倌牽引來往于一望無際的沙漠中。它雖然不會說話，但記憶力有時比人還強，不但認(rèn)識主人，還能認(rèn)清同伴。它最老實，幾天不吃不喝也同樣馱著貨物、客人不停地走著。在當(dāng)時的甘肅、新疆、大庫倫、前后營的草原沙漠中，都留下了它的足跡。在交通運輸方面，它立下了汗馬功勞。人和駝之間也建立起親密的關(guān)系，互相有了了解，有了感情。有的駝倌把他拉的駝叫“愛毛蟲”。古人有句俗話：“老馬識途?！瘪R懂事，駱駝更是懂事。1933年，我給福禧堂拉駱駝。那時，正是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不論哪個軍閥攻占一個地方，就各自設(shè)立稅卡，征收各種苛捐雜稅；甚至還派大批武裝人員到處尋找駝隊強行收稅。為了躲避這種強盜式的征稅，就把全房子梢駝的鈴鐺摘下繞道而行。一摘鈴鐺，駱駝就知道這段路不平靜，自動地走得快了，走路的腳步聲也放輕了，就這樣，幾次都避免了交大量的稅。一次，因繞路躲避交稅，想不到遭到了幾乎破產(chǎn)的損失。

那年10月，我們從歸化城走新疆古城子，有客貨，也有自辦貨，由十三頂房子聯(lián)合同行，曹德厚三頂房子、楊福堂兩頂房子、貴福元兩頂房子、富恒元兩頂房子、楊生錦一頂房子、邸大家一頂房子，還有巴里坤的兩頂房子。駱駝兩千多峰，騎馬三十多匹，掌柜的、客人、領(lǐng)房子的和駝倌共一百五十六人。在繞路前進中，因迷路誤走到了蒙古人民共和國邊境線內(nèi)。正走之間，突然來了五六十個騎兵把我們攔住了。一位軍官問我們從哪兒來的，到哪兒去，誰是達拉嘎（掌柜的），我們誰也不敢說話。軍官接著說：“你們先住下吃肉，賣給你們羊。不要害怕，我們保護你們，可以送你們走?！蔽覀円豢春芎蜌?，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可是心里總有點兒不踏實。他們讓人們先集中在一起，隨后在住房周圍布滿了崗哨。這樣一來，更引起我們的驚恐不安，有的說這下完了，別想回家了；有的說我們這種人本來就是掌柜的頂命鬼。我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碰運氣吧?！边@一夜，大家飯也沒吃，覺也沒睡好。第二天上午，忽然又來了一百多人的隊伍，一個會說漢話的軍官走過來向大家說：“趕快吃飯，吃過飯起程，先到我們國內(nèi)住幾天，問問情況就放你們走。”大家一聽，知道走不了啦。掌柜的和把兒頭只好吩咐伙伴們起身。先到了撓音烏勒的地方，在那里住了將近一個月。

一天下午，一位軍官對我們說：“接上級通知，你們趕快準(zhǔn)備好，起程都往省里集中?！钡谌?，吃過早飯，我們就搬房子起程了，前后左右都有騎兵跟隨，由西往東走了一天多，就到了埃木更省的埃木更衙門。十三頂房子，根據(jù)每一家的房子分開垛好，都集中到一起，并派兵站崗看守。又在東、南、西、北四面立了四塊牌子，任何人一律不準(zhǔn)入內(nèi)。所有駱駝和馬，全部交由人家管理放牧。管我們的機關(guān)叫內(nèi)防處，他們把十三頂房子編成十三個號，詳細地問了每個人的姓名、年齡、籍貫，住在城里還是鄉(xiāng)下，擔(dān)任什么職務(wù)，都一一作了登記。過了兩三天，大庫倫來了一個像蘇聯(lián)人打扮的漢人，說的一口好俄語，聽口音是南方人，他又個別問了幾個人。過了一天，突然把我們集合到帳房前邊訓(xùn)話，他說：“我明天準(zhǔn)備走，帶幾個人到大庫倫，其余的人，仍留在這兒。大家都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準(zhǔn)打架、不準(zhǔn)賭博，如有人違反，就嚴(yán)加懲處。你們都是受雇用的人，每天每人給兩斤白面，十三頂房子每天兩只羊，半個月領(lǐng)一次?！庇?xùn)完話就散會了。

第二天一早，十三頂房子中，每頂房子都叫一個人，主要是掌柜的、把兒頭，還有客人和駝倌共十三人。用大卡車?yán)綖跆m巴托監(jiān)獄里，又逐個進行審問，關(guān)押了半個多月，由公安人員送到商務(wù)會，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和每個人談話，一直過了五十多天，又用卡車把他們送回埃木更。接著，清點全部貨物，經(jīng)過詳細檢查后，貨價打稅百分之二十，并強留他們需要的各種貨物，再按百分之三十折價，又繳納飼養(yǎng)放牧駱駝、馬管理放牧人員的工資和所有房子的人的伙食費等。因為沒有現(xiàn)金，就用貨物折價付清。在被扣留的七八十天里，人人膽戰(zhàn)心驚、坐臥不安。因為一進入他們的國家，就別想再回來。當(dāng)時，他們的人口太少，所以國家規(guī)定：準(zhǔn)進不準(zhǔn)出。在埃木更，管理我們的是一個姓李的廣東人，他動員我們留在那里，說：“你們都是苦素孔（窮苦人），只要留下，就給你們好工作做。這里吃的、穿的比你們回去強百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好好想想別走了?！蔽覀冞@些駝倌都是拉家?guī)Э诘?，上有老，下有小，哪能忍心扔了家呢？誰也不說話，心里更加害怕。掌柜的一回來說要放我們走，大家一聽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這次買賣，遭到的損失太大了，貨物損失了一半多不用說，還死了二百多峰駱駝，幾乎破了產(chǎn)，所幸所有的人都平安無事。開始放行時，我們把各房子的駱駝和馬及所有的東西都準(zhǔn)備好，他們派了一百多名騎兵，把我們送到邊境，經(jīng)過董達公后面的阿巴湖才又回到了歸綏?；貋硪院?，聽說是掌柜的家里托人經(jīng)張家口的某某洋行和蒙古人民共和國聯(lián)系交涉，才沒有被扣留。不然，就怕想回來也不可能了，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每年春天，馱上貨物返回歸化城后，就能輪流歇息十天八天。這是駝倌們?nèi)找古瓮囊荒曛凶罡吲d、最享福的幾天。但是每天得去掌柜家打招呼，看是否有事干。如趕上有活兒做，就得干一兩天。沒事就能在家里休息。歇夠日子，就去山后牧場干各種活兒。到了牧場就忙了，各有各的營生，誰也不消閑。走一趟買賣往返需要一年的時間，利用坐場這段時間，必須把一路上用的、吃的、穿的（包括把兒頭、先生、鍋頭、駝倌，駱駝、馬及巨獒）都得安置齊備。為了做好以上各項工作，每個人都有明確的分工，有的專負(fù)責(zé)駱駝放牧喂料和飲駝，有的收拾駝毛（這時正是駱駝脫毛的季節(jié)），有的紡駝毛線和合并毛線繩，有的修補駱駝屜和駝鞍，有的修理馱水用的大木水桶等?？傊獙θ孔拥囊磺杏镁咦饕淮螐氐椎臋z查。該修理的修理，該添置的添置，如炊具、鍋、瓢、盆、刀、勺、鏟和茶壺、水桶、水斗子、掃帚、鐵鍬、刮耙、飲駝用的大小盆等。

駝倌干的都是粗笨營生，掌柜的和把兒頭把你當(dāng)牛馬使喚，當(dāng)他們認(rèn)為你已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時，就把你解雇回家。由于平時所賺的工資，僅夠維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所以被解雇后生活的壓力就更大了，最后只能落個“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大多數(shù)人在困苦的生活中結(jié)束了自己悲傷的一生。